1
八月一个阴晦的早上,古志刚从床上醒来,在床底一堆脏衣服中,挑选了一件相对干净的T恤,放在鼻子上闻闻,虽然有种怪异的酸臭味,但毕竟是自己的气味,还能忍受得了,便草草地往身上一套,出门了。
凌晨的街道人迹稀少,天空阴沉沉的,气压很低,古志刚扩了一下胸,深呼吸了几口污浊的空气,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路边隔离带里的花花草草十分灰暗,不像是沾染许多灰尘,仿佛与生俱来的一样,这和他此时的心情颇为相似。于是记忆的河水开始泛滥,还有昔日的阳光和朋友的面孔,次第从眼前闪现。
两个小时以后,古志刚弄来一辆来路不明的自行车,骑行在花果山大道上,往城西骑去。花果山大道就像一条特大江河,上班的人流不断汇集到河中,形成浩浩荡荡之势。其实时间还早,七点半还不到,古志刚感叹现在的人们,真是惜时如金了,这么早就出门了。
与这些上班族相拥在同一条河流里,古志刚一时产生幻觉,不知自己要干什么,难道要像二十年前那样,赶去上班?骑到海洋学院门口,古志刚才突然顿悟,原来是要到王丙渔家。到王丙渔家干什么呢?古志刚想想,皱着眉使劲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想好——也就是说,是某种身体语言,把他引领来的。既然来了,就去看看王丙渔吧。古志刚在心里对自己说,据说他老婆内退了,需要祝贺一下吗?古志刚也不知道。
王丙渔穿着大裤衩,正在小院里侍弄花草,透过低矮的铁栅栏,他看到推着车,从小区弯道上走来的古志刚。
王丙渔的老婆叫吴静,正端着一盆花花绿绿的衣服从屋里出来了,她看到拎着花壶发呆的丈夫,问,怎么啦?
王丙渔说,志刚来了。
吴静看了一眼已经冲他们张望和挥手的古志刚,迅速放下盆,对王丙渔说,衣服你晾啊,我不想见他。
王丙渔小声嘀咕一句,你以为我想见啊。但他不见是不行的,谁让他们是朋友呢?谁让他们是曾经的同事呢?谁让他们又都是画家呢?
志刚,这么早,有事啊。王丙渔走到栅栏边上,冲他喊。内心里不想让古志刚进来,便趴在栅栏上,和古志刚说话。
古志刚已经看到穿着居家服、一冒头又躲回去的吴静了。古志刚也知道王丙渔趴在铁栅栏上的意思。古志刚便知趣地扶着车,说,我没有什么事,一大早来,能有什么事?又没到中午,要是到中午,我就不走了,就在你家喝两杯,现在才是早上,你连班都没去上,说不定连早饭都没吃。你知道,我不吃早饭的,一直不吃早饭,所以你家的早饭我也不吃一口,所以……你还是不知道我来干什么吧?
不知道,志刚你绕的弯子有些大了,志刚你要是有事,可以打个电话来,我手机号码一直没换。再说了,你也没少在我家吃饭,我又没说不让你吃,你是什么意思呢?不过今天中午真有好吃的。王丙渔把声音压在喉咙里,小声道,吴静早上买了鱼,你喜欢吃的黄花鱼。
切,黄花鱼有什么好吃的。古志刚已经决定不进他家了,便极为不屑地说,你两口子就喜欢吃鱼,天天身上腥呆呆的,臭死了。你两人就是两条臭鱼。
你这家伙,你也不是见鱼就不要命了嘛。王丙渔啐他一口,你忘了我电话了吧?
没有,怎么会呢?你的电话我记得牢牢的,不过我不爱打,这事不是打电话的事。古志刚瞟一眼王丙渔家关着的门,故意大声说,有些事可以打个电话,有些事不能打电话,这你是知道的。我一早跑来,肯定有重要的事,这事非跟你们说不可,啊?是吧……
啥事?
古志刚像是故意卖个关子。其实他是没想好要告诉他们一个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快说啊志刚。
古志刚叹息一声,轻轻摇摇头,可惜地说,你朋友……也是我朋友,刘文道,死了。
什么?王丙渔大叫一声,死啦?他比我们两人都小啊,五十不到吧?
刚刚五十。古志刚的声音再次提高一些,死得太惨了。
怎么啦?吴静从屋里冲出来了,她手里还拿着半跟油条,一边的腮帮也鼓着,可能是一口油条还没来得及嚼碎吧。吴静跑到栅栏边,身上的肉乱颤,惊讶地问古志刚,刘文道怎么就死啦?他身体那么棒。
古志刚看了一眼吴静。吴静又发胖了,在原来胖的基础上,再胖了一圈。她穿一身两件套的睡衣,湖蓝色的,上面开着几朵硕大的金黄色向日葵,有一朵大花,正好夸张地开在她左边乳房上,猛一看去,感觉她的胸脯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了。
车祸,还能怎么死,车祸死的。古志刚看吴静神色惊异,看她松松垮垮的领口里打堆的赘肉,心里感叹道,连吴静都老了。便更加夸张地说,很惨啊,啧,我都不敢说了。
别说别说。吴静握油条的手摆着,眼里迅即就汪满泪水,另一只手拽住王丙渔的胳膊,两条肥腿麻花一样紧紧并着,问,他女儿……还在国外读研吧?
古志刚没有回答,他掉转车头,说,你们在家啊,我走了,我还要去通知别的朋友。
别啊……慌什么。吴静说,你还没进家坐坐呢。
志刚事多,哪有心情坐,下次吧。王丙渔用胳臂碰一下吴静,说,志刚,有没有需要我们通知的朋友?
没有了,都让我通知吧。对了,车祸是夜里发生的。人躺在殡仪馆冰柜里。追悼会嘛,时间还没定。
王丙渔看着古志刚跳上自行车,拐过一幢别墅,才对吴静摇摇头,表示对刘文道的怀念和可惜,同时,看着吴静绕起来的腿,知道她又喷尿了,便冷冷地说,夹不住啦?
吴静没有说话,脸上是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王丙渔看到,吴静的腿上,哗哗流下一股水。王丙渔暗自庆幸——没有当着古志刚尿,已经算不错了。但,同时说明,刘文道的死,真是太突然了,让吴静受不了了。
2
一个小时以后,古志刚继续骑着自行车,从城西,来到城东。
苍梧花园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小区之一。刘文道就住在这个小区里。
迎着小区大门的,是一丛随风摇曳的青青翠竹,一排装潢华丽的平房就在翠竹后边。这里原先是小区的售楼处,后来一直闲置,刘文道入住以后,通过关系,租下了这排平房的其中三间,他把这里收拾成工作室,摆开案几,天天挥毫作画,来往的人,除了同行的文人墨客外,就是商家老板或政府官员。刘文道画画的好,卖的也好,生活安逸而快乐。
古志刚进屋后,自己泡壶铁观音,主人一样地喊正在画画的刘文道,来,歇歇手,喝一杯,别天天净想着苦钱。
你喝你的,画案后的刘文道,手里拎着笔说,广州那边等着要,我得抓紧画出来。
古志刚滋啦喝一口,扑哧一笑,说,你知道我刚才干一件什么事?
你能干什么好事,刘文道说,偷辆自行车?
那算什么,等会儿还回去。古志刚哈地一笑,说,我刚才去王丙渔家了,这家伙,住在城西别墅区,人模狗样了,侍弄起花花草草来,就他那死形色,当初在设计室,帮我提鞋我都不要,厂里一倒闭,他到了海洋大学做起了美术教授。你说当初我们设计室五个人,哪个不比他强?他素描还是跟我学的呢,你刘文道还是主任呢,都没有他混得好……不过你钱比他多……你也不是好东西,所以啊,我告诉王丙渔,说你死了。
刘文道稍许愣了下神,把笔放下来,绕过画案,来到茶几前坐下,自己给自己续一杯,眨眨眼皮,慢悠悠地说,你说我死啦?
是啊,我说你狗日的遭遇车祸,死了。
刘文道给古志刚续上茶,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
我知道你小子讲究这个,我偏要让你不吉利,你不介意吧?你就介意也没办法了,我是认真跟王丙渔说的,他相信了,吴静也相信了。吴静的尿都喷下来了。不过我没看,看女人撒尿,晦气。我估计她要喷尿了,我就赶快走了,估计他们正在商量如何给你吊丧呢。
你呀,刘文道说,你骂我什么不好呢?你骂我死了,我还要多画几年,挣点养老钱,你说我死了,你有什么好处?
我逗王丙渔两口子玩的,你死就死了,我有屁好处啊,哈哈哈,我看王丙渔和吴静都相信了,我就乐了,人不就是图个乐嘛。你小子画画不是图个乐?你当年和吴静那档子事,你敢说不是图个乐?你小子啊……古志刚举起手指,点着刘文道,感叹道,你小子啊!
说到当年,刘文道表情也轻松了,他继续给自己续茶,却没有喝,而是仰头,想一下,慢吞吞地说,驴年马月的事啦,还提。
谁提啦?好事都是你们的,人家吴静约的是你,最后赴约的是王丙渔,尿裤子的是吴静,哈哈,说说看,你是怎么让人家尿裤子的。
刘文道回忆道,吴静天天往设计室跑,我一直以为是找王丙渔的,他们是老乡嘛。不过后来她请我看电影时,我那天晚上真的加班,加班画床单,就是画那个带向日葵图案的床单,后来在广交会上得奖的那款,我那天刚打了底稿,不想丢了那感觉,就把票给王丙渔了——不是我,我没本事让吴静尿裤子,是王丙渔那小子。
所以说你小子害人啊,你害了王丙渔,也害了吴静。你要不让王丙渔顶替你去约会,吴静就是你的了。
那张票,我可是先给你的啊?
一边去吧,你也没说还有吴静。要说王丙渔那小子太大胆了,你看电影好好看啊,去摸人家大腿,这一摸不大紧,把吴静的尿给摸下来了。王丙渔一定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了,他比我们都大几岁,是我们设计室的老大哥,他把这事当着奇事讲给我听时,我就知道他不是头一回干这事。你想想啊,我们厂那么多女工,光手帕车间就有一百多年轻女孩子,他说他头一回遇到一碰就出尿的,什么叫头一回遇到?说明他以前遇到的那些女孩,都不出尿。关键是,他自己又约吴静看过几次电影,我问他,吴静还尿裤子吗?他说早不尿了,一回生二回熟,她不紧张了哈哈哈,他说她不紧张了,但是她刚才又尿一回了。你说也怪了,你死了,她尿什么裤子呢?说明啊,她还爱你。
古志刚越说越眉飞色舞,越说越兴奋。虽然都是陈词滥调,但好像是在说刚刚发生的事,一件新鲜事。
刘文道却冷静多了,他没有接古志刚的话茬,咂一下嘴,摇摇头,那意思,明显对古志刚的话没有兴趣,又一时放不下,想说什么,又觉得没意思,不值得一说。
古志刚呢,也没有再接着说,而是往刘文道的画案上望,然后才转移了话题,又画《竹林七贤》啊,这张画你画了有一百张了吧?我看看来。古志刚说罢,站起来,走到画案后,观赏两眼,嘴里不屑地喷出一个词,听不清是什么音,仿佛放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屁。古志刚走回来,大声说,二十多年了,快三十年了,你小子还没有进步啊,中国画,讲究意境,意到情到,情到趣到,你那几笔,太实了,古人讲六法,你是一法都不得要领,要不要我示范几笔给你看看?
得得得,你一边歇去吧,别把我画弄脏了。
古志刚又在鼻子里哼一声,说,我才不想动手呢,你画你的,我出去转转。
3
王丙渔早饭一口也不想吃。他看着桌子上的一堆油条,气狠狠地说,你买这什么破油条,软鼻邋遢的,大便一样,难看死了,跟你说啊,我不吃。
你嘴上积点德好不好?吴静人还在卫生间,声音已经出来了,她刚冲了澡,还换了一条新内裤,听了王丙渔的话,火气腾地上来了,穿着内裤就冲出来,咆哮道,你不吃拉倒,没人请你吃。
反正我看着不舒服。
你天天想着吃大便,当然不舒服啊,你家大便像这样啊?你不吃还让不让别人吃啊?
王丙渔自知理亏,口气软和下来,说,我也没说不让你吃,我不过打个比方。
有你这么打比方的吗?
比喻不当罢了……不过是比喻不当罢了。王丙渔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还是忍不住,终于说,你也不能夹不住尿啊。
我老年痴呆好不好?我要是身体好,还每天晚上去跳舞啊?我锻炼身体为什么啊?还不是要把你照顾好?
可是,你激动什么啊?刘文道死就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是不是?我也觉得刘文道可惜了,死得太早了。不要说一个刘文道,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蚂蚁死了,也是命啊,我也要同情的。但是,你不能受不了啊,你就是受不了了,也藏在心里啊,也不能夹不住尿啊。当初,是你约他看电影的不错,你对他有感情不错,一眨眼不是都下来二十来年了嘛,又不是刘文道追你,是你追人家,约人家看电影……
你有完没完?闭上你的臭嘴好不好?是我约的怎么啦?就是我爱上刘文道的,谁让你去看电影啊?你看就看了,还动手动脚,一只手像老鼠见了猫,抖抖索索乱蹿,不是你那破手,我能喷出来啊?要不是我害羞,怕你讲出去,我会嫁给你啊?撒泡尿照照自己好不好?后来是谁天天死皮赖脸拿着电影票往人家手里塞啊?你后悔了吧?我也后悔了。
是你说的呀?
就是我说的,怎么啦?我就是后悔了。
那你去找刘文道啊?
他死了,他要是不死,我就去找,你以为我不能?刘文道就是比你强。你别看你现在人模狗样是教授了。你知道人家怎么骂你们教授的吗?白天是教授,夜里是野兽,床上是禽兽,天一亮禽兽不如。你禽兽不如!
我怎么禽兽不如啦?
你自己知道。
王丙渔不敢说话了。王丙渔不是没有劣迹,不是没有女人,他跟那个女模特的事,早就让吴静摸清楚了。他还真怕吴静追下去。但是,今天这个事情,王丙渔真的有必要讨个说法,他不依不饶地说,再怎么说,刘文道也死了,就算你年轻时爱过他,也快三十年了,你这一喷,说明你心里还是有他,你让我知道自己的女人心里装着别人,我好受啊?
呸,你也死去吧,谁心里有他啊?我心里有没有他,你怎么知道啊?
尿都喷了,还犟嘴,吴静你就是这点不好,你心里有刘文道就有刘文道,刘文道也不是坏人,可你不能明目张胆让我知道啊?
我怎么就明目张胆啦?
喷尿了,你当我傻啊?王丙渔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这回轮到吴静不说话了。
吴静不说话,王丙渔也意识到自己话重了,说到吴静痛处了。好在,刘文道死了。王丙渔苦笑一下,摆摆手,说,不说了,真没意思,真没修养,都什么时候啦,还争这些事。
谁没修养啊?吴静没有要罢休的意思,谁没修养啊,啊?
我没修养,好了吧?吴静,我们都是大人了,你都退休了。
我是内退,好不好?我离退休还有六七年,我才四十多岁,我是有二十五年工龄才内退的,你别以为你比我多工作几年就不得了啊。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说说刘文道吧……嗯,这个刘文道的丧事,吴静,是不是我们一起去啊?
我不去。
也好……
不行,我要去,吴静突然改口了,刘文道离婚这些年了,女儿又在国外,家里没个料理的人,怪可怜的,我们多去些人,也是对他父母的安慰。
可是,他家住哪里呢?听说他有个画室。
废话,丧事能在画室办?
你找到他家?
废话,我怎么会找到他家?吴静盯着他,再次争吵道,王丙渔你不要这样阴阳怪气好不好?你说我找到他家,你什么意思啊?我可一次没去过他家啊,我自从被你骗到手,我一生就废了,我就哪里也去不了了,你这样说,成心要跟我吵架是不是?
好好好,不吵不吵。王两渔跟她摆手,这样吧,我打电话问问古志刚吧,这小子什么都懂。这事你就别管了,吊丧啊,出礼啊,都让我去吧。你照样去跳你的舞,减你的肥,就当什么事没发生一样。
4
刘文道继续画画。“竹林七贤”这个题材确实画得太多了,没什么新鲜劲了。关键是,画室里有些闷热,看一眼空调,是正常的二十五度。可能空调老化了,制冷功能下降。刘文道伸手去摸遥控器,摸到的,却是手机——他新买的手机,大小和遥控器差不多,但他还是头一回拿错。那么,遥控器呢?刘文道还是没有找到遥控器。遥控器怎么会没有呢?古志刚没来时,他就开了空调的。一般情况下,遥控器都是固定放在空调下边的方桌上的。刘文道知道遥控器不会丢,便不再劳神去找,因为他已经出一身汗了。急需去水池里,淘洗一下毛巾,在身上擦洗一把。他的确也这样办了。刘文道掀起T恤,在自己肥厚的肚皮上擦拭着,眼睛还是到处找遥控器。
刘文道觉得有些饿,他从柜子里拿出些茶点,却又没心情吃,而是站在窗前,向着街道凝望好几分钟。还没到中午,街道上人不多,车流也不多,天上正飘来大片的阴云——这雨下了三天了,一直下不下来。刘文道疲惫地呻吟一声,往沙发上一躺。这时候,手机响了。
刘文道只好站起来,循着声音去拿手机。手机也在空调下边的方桌上,他拿手机的同时,也看到了空调遥控器,原来就和手机并排放着。刘文道一边接电话,一边把空调调到二十三度上。
喂——啊,小荷啊——你说——哈哈哈,还是你聪明,一眼就识破他了——来吧来吧,我在画室,来喝茶。
打电话的是夏小荷,画工笔花鸟的,和王丙渔、古志刚、刘文道他们当年都在一个设计室,她在电话里告诉刘文道,说古志刚从她那里刚走。古志刚跑到夏小荷那里,讲他早上的恶作剧,说如何把王丙渔给骗了,又如何把吴静的尿都吓喷了。
半小时以后,夏小荷来了。夏小荷是和她丈夫一起来的。夏小荷的丈夫葛大宝是个硬笔书法家,和夏小荷一起搞了一个学校,葛大宝教孩子们硬笔书法,小荷教孩子们学画画,收入很不错,早就买了别墅,还买了好车。葛大宝就是开车把小荷送来的。
刘文道已经泡好茶,热情招待夏小荷两口子喝茶。夏小荷坐下后,感叹道,还是你这里清静,能做点事,不像我那边,孩子们一来,嘈嘈死了。
你那边来钱快。
唉,有时候,也不能光为了钱。夏小荷继续感叹,她抿一口茶,便说起了古志刚,说古志刚那些怪异的举动,说古志刚不着边际的空话,说古志刚这些年的变化,最后,夏小荷说,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刘文道问。
她就是瞎操心。葛大宝替小荷回答道,她一路都跟我叨叨,怕古志刚脑子出毛病。古志刚头发梢都透着智慧,会是个脑子出毛病的人?
大宝,你不懂,古志刚那人,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特聪明的一个人,是不是刘文道?他当年在设计室,画的稿子,被选用的最多,奖金月月都比我们高,气得王丙渔都想揍他。
刘文道表示赞同夏小荷的话。但他对于古志刚近来的表现,似乎并没有觉得反常。
我们设计室几个人,如今混得最差的就是志刚了,丙渔当教授了,文道你的工作室也不坏,薛堂调到省报做美编了,月工资上万元,对了,我都好久没和薛堂联系了——我搞搞教学,混点辛苦钱,也坏不到哪去,可你看看志刚,连个人形都没有了,说他也没用。听说他在家也会画点什么,可画些什么呢?没听他说过,作品要是够了,我们几个可以帮他策划一个画展,也能卖几张,挣点零花钱。可刚才在我家,我和大宝都劝他搞画展,他不但不屑一顾,还把大宝骂一通,这个志刚啊。
葛大宝呵呵一笑,说,他骂我我也不跟他计较。
夏小荷说,就你脾气好。
葛大宝脾气真好,他给夏小荷的杯里添点茶,又给刘文道的杯里添上茶,拿起烧水壶灌水去了。
夏小荷说,你要说他脑子没毛病,一大早跑到王丙渔家说你死啦?这叫没毛病?
刘文道说,他不就是爱开玩笑嘛。
玩笑也没有这样开的呀。哪有开这种玩笑的呀,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同一个话题说久了,也会腻。葛大宝和夏小荷也没有别的事,说来说去,就是围绕古志刚。刘文道性格比较内敛,也没有发表新意见,至于古志刚的画展,那要他自己有兴趣才行。所以说了半天话,也没有实质内容。葛大宝和夏小荷要请刘文道吃午饭,被刘文道拒绝了。葛大宝和夏小荷也没再多待,说了几句客套话,告辞了。
刘文道突然没有画画的兴致了。在葛大宝和夏小荷走后,便从柜子里小心捧出一个大大的塑料袋,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大叠手帕,至少有二三百块。手帕都是崭新的,由于存放时间久了,散发一种古怪的气息。刘文道把手帕放在画案上,一块一块地欣赏。这些手帕上的图案,都是当年设计室的同事们设计的。刘文道能一眼看出来,哪块是古志刚设计的,哪块是王丙渔设计的,哪块是夏小荷设计的,哪块是薛堂设计的,当然,也有他自己设计的。时过境迁,这些新鲜的图案,恍然还如昨天。当年的企业,是个有着近千人的国营大厂,有床单车间,毛巾车间,手帕车间,设计室主要是为这些车间的产品设计图案。刘文道记得,吴静就是手帕车间的工人,她有事没事就往设计室跑,看他们画画,跟老乡王丙渔聊天。刘文道还记得,有一次,王丙渔不在,吴静就站在刘文道的身后,看他画一张大稿,这是为床单车间设计的,画稿是蓝蓝的天空下,一朵大大的金色的向日葵。当时的吴静,还是个刚进厂不久的小姑娘,二十岁不到吧,身上还有一股小孩子味,她也孩子气地说,真好看。刘文道说,好看吧?把成品床单留一块,将来做嫁妆。吴静红了脸,悄声道,做衣服也好看。刘文道哈哈笑着,觉得吴静的话不靠谱,哪有拿这么夸张的图案做衣服的。但是,接下来,刘文道吓了一跳,吴静把一张电影票放到那朵向日葵上,说,晚上请你看电影啊。说完就跑了。刘文道回头一看,设计室只有他一个人了。刘文道想一下,一笑,觉得这小姑娘挺好玩。等到古志刚、王丙渔和夏小荷从外边进来时,他再把电影票藏起来已经晚了。夏小荷惊讶道,呀,刘师傅,请谁看电影啊。刘文道听出来,夏小荷的话里,不光有惊讶,还有酸溜溜的妒忌。刘文道灵机一动,说,工会拿来的吧,我不爱看,要看你拿去。夏小荷说,我一个人才不去看呢。刘文道又对古志刚说,志刚,你去看吧。古志刚说,没有姑娘陪,谁爱去啊。老大哥王丙渔打趣道,小刘听出来没有?小夏是要你请她,她才愿意去看啊。刘文道说,今天没空了,我要加班,对呀,老王,你拿去看呗,反正你也没事。王丙渔说,你们要都不去,我就去。就这样,王丙渔和吴静走到了一起。
一直到下午,刘文道的画案上,摆满几个塑料袋,袋子里是各种各样的画稿,其中就有那张向日葵的稿子。而刘文道,也一直沉浸在回忆里。
刘文道给远在德国的女儿打去了电话。
老爸,想我了吧?电话里,传出女儿甜甜的声音,嘻嘻,老爸吉祥。
要考试了吧?我很好,老样子……就是……刘文道犹豫着,没往下说。
爸,怎么啦?
我死了。刘文道的声音很平静。
老爸你真逗,这不是好好的嘛,嘻嘻,你的声音我听出来的。
不是……我真的死了……已经有好几个人知道我死了,一大早就死了,感觉……我死了和没死一回事。
老爸,你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玩,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玩笑。女儿突然意识到什么,停顿过后,呀一声,深情地说,我知道了爸,你的意思是说,过去的你已经死了,现在的你是全新的你……你想和妈……重新谈场恋爱吗?
刘文道没有回答女儿的俏皮话。
我喊妈跟你说话啊。女儿已经敏锐地捕捉到父亲的信息了,电话别挂啊。
刘文道听到女儿欢快跑动的脚步声。
5
接到电话是下午三点半,这个时间,古志刚午睡刚刚起来。不出所料,打电话的是王丙渔。王丙渔果然跟他商量吊丧的事了。古志刚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这事我也没想好,买个花圈呗,给点钱呗,还能怎么样。王丙渔说,这事还得要郑重一下,不能草率。这样吧,你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商量商量,我估计,文道的丧事,还得靠我们这帮朋友。
有人请晚饭,古志刚从容多了。五点多,才从家里出门,一看,他放在门口的自行车没有了。古志刚也不心疼,反正那也是别人的车。古志刚只好步行着,穿行在盐河边的绿化带里。天气没有好转的迹象,雨也没有下下来,人的心情倒是不坏,有许多晚练者,走太极步的,舞七节鞭的,练脚的,打锣的,在一处小广场上,音乐声也很抒情,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女人在跳舞,跳民族舞,女人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衫,排成两排,跟着前边一个女人跳《万泉河》。那个领舞(或者说教舞)的女人,年龄不大,三十多还是四十多?古志刚心里没有谱。但是她腰肢特别婀娜,软得像河边的柳条,动作也极其规范、优美,特别是那张瓜子脸,看上去特舒服,有点夏小荷年轻时的风姿。古志刚画画时,临过工笔仕女,对于这种脸型的女人有种特别的好感。古志刚不觉停下脚步,欣赏一会儿,她的扭腰,她的展臂,她的送胯,她的摇腿,她的一招一式,居然让他小小着魔了一番。古志刚在心里估摸着,这个领舞者,一定是专业出身,或者干脆就是下岗的舞蹈演员。
到王丙渔家,正好踩着饭点——六点半。吴静准备了一桌的菜,还有红酒、啤酒。古志刚嘴里生着口水,夸奖道,这么丰盛啊,吴静是不是故意要露一手啊。
别夸我噢,没我一点事,都是老王收拾的。吴静赤着脚,盘腿坐在沙发上,露出一大截白皙而肥胖的大腿。她脸上冷漠着,对于古志刚的到来,没有丝毫的热情。她不时按动着手上的电视遥控器,电视节目跳动的频率很快,平均一秒钟要换一个台。
来,咱们喝酒。王丙渔招呼着。
古志刚坐下后,对吴静说,一起来呀。
你们别管我。吴静继续换着台。
王丙渔给古志刚的杯里倒半杯葡萄酒,给自己倒上啤酒,说,这杯我给你倒上,下杯你自己来噢,包干制,那一瓶都是你的。
吴静鼻子里发出一股气流声,接着,古志刚听到她嘀咕一声,酒鬼。
王丙渔也听到了,他知道吴静的不高兴,是缘于刘文道的死。王丙渔便用鼻子一笑,切入正题道,志刚,你说这文道说死就死了,也太不跟咱哥们客气了。
古志刚含混不清地一声,说,他死他的,咱们喝酒,来,敬你一杯。
王丙渔端起酒杯,在古志刚的杯子上碰一下,一口干了。王丙渔一边倒酒一边说,文道啊文道,日子多好啊……
吴静把手里的遥控器重重摔到沙发里,站起来,说,缺德!
古志刚看着吴静晃着屁股,穿过客厅,进了卧室,咚一声,把卧室的门重重撞上。
王丙渔说,志刚你别往心里去,不是骂你的,她是骂电视,电视没一个好看的台,真缺德——没事志刚,你喝你的酒,莫跟女人计较,你又不是不了解她——文道的丧事,我看咱们不能只是一般的朋友去吊唁一下,咱得成立一个治丧委员会,统筹整个治丧期间的一切事务,悼词就由我来写,我再怎么差也是大学教授,写个悼词还是绰绰有余的。
卧室的门猛地拉开了,收拾一新的吴静旋风一样出来。
吴静,你要出门?古志刚说,是不是看到我就犯恶心啊?吃过饭走嘛,我又不是饭,再恶心也不进你的肚子里。
晚饭她是不吃的,减肥。王丙渔替吴静说,她每天晚上都要去跳舞。
哦,跳舞好,时尚的运动。古志刚说。
王丙渔说,吴静,这两天你就别跳了。再说了,你就是跳,也别穿这么艳嘛,文道刚刚去世,毕竟也是我们的朋友,你换一件,别穿这条红裙子,换条冷色的。
吴静在客厅停住步,半阴半阳地说,他是你朋友,关我什么事?你们也不是照样喝酒痛快嘛,切,我爱穿什么穿什么,我爱跳就跳,我喜欢,你们别让酒呛死就好。
古志刚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速度有些迅猛——他走过去,挡住吴静的去路,说,跳舞?吴静你是跟谁跳的?吴静你可以不回答我,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对你说,你的跳舞老师一定没有我认识的那个高级。对,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真话,我认识一个舞蹈专家级老师,绝对叫专业,是专业剧团下来的可能,那舞蹈跳的,打个恰当的比方吧——你可能不爱听——就像你家丙渔的画,别看他是美术教授,他的画,比起刘文道,是不是差远啦?我认识的这个舞蹈老师,就好比美术界的刘文道,真正叫牛×。
吴静脸上的表情缓和多了,甚至嘴角还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可能是古志刚的那个比喻起了作用——杀了王丙渔的威风,也可能是舞蹈老师起了作用。她扭一下肥腰,说,我们就是瞎跳,大秧歌小秧歌,随便走走的。
王丙渔看到吴静听了古志刚的话嘴角飞起的笑意了,仿佛被人当面戴了绿帽子,心里翻起巨大的波涛。
古志刚并没有察觉王丙渔的变化,他继续口无遮拦地说,随便走走,那怎么能行,啊,那怎么能行?随便走走可不是跳舞。这样吧,改天我带你去正式拜师。就这样定啦,跳舞一定要走正规渠道,不能走野路子,今天幸亏遇上了我,不然,你腰上的呼啦圈不但减不下来,还要多套几圈,你的屁股就成腰的一部分了,丙渔要是看不惯,一脚踢了你你可就后悔了。
吴静冷笑道,他踢了我?还不知谁踢谁呢。古志刚你别的都不错,就是这张狗屎嘴要人命,好吧,我听你一次试试——就算我不听人话听鬼话——哪天跟你去拜师。
这就对了,要不要敬我一杯?
你就自残吧,我可没功夫帮你喝驴尿,走了啊,跳舞去。
6
其实,今天吴静也并非一定要跳舞,家里她实在是坐不住了。刘文道死了,两个家伙居然喝起了酒,还美其名曰商量丧事,简直就是弹冠相庆嘛。但是吴静还是来到人民广场,这里跳舞的人有好几拨,她远远地望着常去的那一拔,看到一排人,呈长蛇阵,跟随着音乐迈着秧歌步,参差不齐,土的掉渣,感觉真的好丑,那哪里是在跳舞啊,就是螃蟹在爬。这让她自己都感到奇怪,不久前,还觉得这是最美的舞蹈,不过短短一天时间,观念就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莫非真的是因为古志刚的话起了作用?她想了一会儿,想得有些累。
许多人看到,在夏夜阴晦的天空下,吴静一个人坐在人民广场一个破败的花坛上,她没有去跳舞,也没有去看跳舞,只是这么坐着,和黑夜一样的静止。潮热的夜,和冷漠的城市,一起带着她走进了某个固定的思想里——明天就去跳舞。于是,当手机响起了短信的提示后,她都懒得去看一眼了。
她还是看一眼了。果然是王丙渔发来的。王丙渔的短信内容极其简单:和志刚去通知几个朋友。
吴静知道,通知的内容,一定是关于刘文道的死。可能还包括商量丧事的操办。吴静一直就不相信,古志刚和王丙渔能商量出什么办法来。古志刚的心思盯在酒上,他哪次来都要喝个醉,除了找醉,他似乎就没有别的事了。王丙渔呢,他也有心事,他的心事是什么呢?当然就是那个女模特了。想起那个女模特,吴静猛然觉得,日子已经到了没意思的地步了。
又坐了一会儿,夜晚的潮热似乎有些散去,吴静也清醒了许多,便起身回家,她估计王丙渔也该回家了。可是走着走着,一抬头,怎么是兴业时代花园?这可是城市另一个方向的高档住宅区啊,和她家正好在城市的两个方向。她也纳闷,走了这么多熟悉的路,居然全错了。且慢,也不能说错,女模特就住在这个小区,这是王丙渔的手机上透露的信息。其实,女模特,只是吴静的叫法,她实际上不是美术系学生写生的模特,是她的打扮和身型,酷似女模特,风姿绰约,顾盼生辉。吴静是在某一个周末,无意中发现她出现在自己家中的沙发上的。吴静不敢说抓住了他们偷情的现行,但是他们当时的神态,就仿佛刚刚还是衣不遮体一样。那时候的吴静啊,知道自己不行了,在女模特面前落了下风了。所以,某次在和王丙渔的吵架中,吴静忍不住提到了那个女人。王丙渔很敏感地问,哪个女人?吴静说,就是那个像模特的。王丙渔随声附和道,人家就是模特,哪里是像啊。但是,又是若干天以后,吴静无意中发现王丙渔一条没来得及删除的短信,内容是,哈哈,你老婆说我是模特?这个胖妖婆,怪会说话滴。吴静因此记住了这个号码,也记住了这句话。她再和王丙渔吵架时,偶尔会半隐半露地透个一鳞半爪。每到这时,王丙渔便不吭声了。其间和之后的某个清晨或黄昏,吴静会悄悄潜入这个小区,侦探一下女模特的行踪,有一次,果然就被她发现了。女模特就住在二十八号楼三单元的某一个居室里,这里也会有王丙渔的足迹吗?吴静的脑子里瞬间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吴静莫名其妙的行为吓了自己一跳。但下意识地,她还是来到二十八号楼三单元门口,她站在紧闭的铁门前,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她看到电子显示牌上几十个居室的代码。那些代码像一只只苍蝇,在她心里爬来爬去,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又听到楼梯上响起谨慎的脚步声。吴静迅速躲到一丛黄杨树的后边。
开门的真就是王丙渔。
吴静像看到鬼一样惊呆了,她丝毫犹豫都没有,从黄杨树丛后冲出来,大喝一声,王丙渔!
7
今天是古志刚生日。昨晚在王丙渔家喝多了酒,吐了一路,到家后想起自己生日就是明天,觉得这顿酒醉了也值——就算是王丙渔两口子为自己搞的生日宴会嘛。不过天一亮,他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时,心想,生日嘛,还是要庆祝一下的。
古志刚便匆匆去了菜场。
可是,当他从菜场回来时,两手是空着的,他什么东西也没买,心里还憋一肚子气。怎么可能呢?他想,怎么可能呢?她是卖猪肉的,一个卖猪肉的,会跳舞?会如此地精通舞蹈艺术?但这是肯定的,他已经咨询过了,她就是卖猪肉的,换一种说法,她就是他心中的舞蹈大师。古志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问对方,你卖猪肉?对方说,是啊。古志刚说,你不是跳舞的吗?对方加重了语气,说,是啊,我在盐河公园教她们跳舞,怎么啦?古志刚说,没什么,我就是不相信。对方说,什么不相信?跳舞还不是小菜?你要什么肉?排骨还是后腿?古志刚说,我不吃肉。对方一笑,说,噢,健康生活,好,你爱人要是跳舞,可以来找我。古志刚没再答话,他疑惑地盯着对方看,看对方麻利地举起刀,刀锋一闪,一块肉分成两瓣,心头一惊,悄然离开了。
古志刚走在路上,拿出手机,给王丙渔打电话。奇怪的是王丙渔的手机居然一直在通话状态。古志刚打了几次,都是忙音,他没有耐心等了,又给吴静打电话。
吴静一接电话,就问,联系好舞蹈皇后啦?
什么舞蹈皇后?我哪里认识什么舞蹈皇后啊?这年头,还舞蹈皇后,屁了,卖猪肉我还认识几个。古志刚生硬地调侃道,你还是扭你的大秧歌去吧。
电话另一头的吴静明显是生气了,她责问古志刚道,你有没有真话啊?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拜师的吗?
拜什么师,屁师啊?叫你说对了,我就是一句真话都没有,全是假话。古志刚真诚地说,实话告诉你吴静,刘文道的死也是假新闻,如今什么都有假的,假药假酒假面粉,乳房是硅胶填出来的,酸奶都是皮鞋做的,我为什么不能说几句假话?不过,舞蹈教练真的是卖肉的。
我不信,吴静口气坚决,卖肉的才没心思跳舞呢。
你想哪去啦?你想象力比我还丰富啊,不是卖那种肉,是菜场卖猪肉……的肉。你不信就算了,不过刘文道的死确实是假新闻。
你是说……刘文道死是假的?刘文道……没死?
是啊,他好好的呢,他比牛还壮,我马上就要去他画室喝茶了。
电话那头的吴静突然哭了。吴静哭着说,吴志刚啊,你不是坑害人么,你知道……你知道不知道……王丙渔跟我吵了一夜,天没亮就走了。
王丙渔敢跟你吵?他能死哪去?
我哪里知道啊,一定去找那个女模特了……
什么女模特?你不会也没有真话吧?我可不收你这徒弟啊。古志刚说,王丙渔会有女人?
吴静哭了,她哽咽着说,你们是朋友,你能不知道?那个模特女人,跟王丙渔五六年了,现在好了,他跟我吵到天亮,跑了,这会一准在那个骚货家……唔唔唔……
别哭,吴静,别哭吴静……你听我说吴静,到底怎么回事啊?古志刚还没说完,对方就挂断了。
古志刚站在大街上,想想,晃晃脑壳子,感觉头上滴下一滴雨,接着是数滴雨。
沤了几天的雨,终于哗哗下下来了,倒是干净利落。古志刚走在雨中,走了好几站路,才躲到一处廊沿下。他看到一旁的墙壁上,有一根管道通下来,楼顶的积水,从高处冲到地上,很有力道,一些彩色食品包装纸在水口前打着旋儿,被冲到路边的下水道口,一忽悠,不见了。还有一只纽扣,跟着一只纽扣的,是一只避孕套,也被冲进了下水道。古志刚把眼睛望向朦胧的天空。雨是越来越急了,一时半会走不了了,他决定再给王丙渔打个电话。这回电话接通了。
丙渔,我是志刚啊。
志刚啊,实在对不起,文道的丧事,我参加不了了,我,我家里有点事。
你家里有什么事啊?天塌啦?你怎么回事啊王丙渔?你要离婚?
啊?你知道啦?不是我要离,是吴静,是她要离。王丙渔喘口气,你也看到了,昨天她听说文道死了之后,人全变了,跟我闹了一夜,非离不可,我……我只好成全她。
狗屁,你当我眼睛瞎啦?
志刚,我们是朋友……
告诉你王丙渔,我是骗你玩玩的,你狗日的平时那么聪明,现在智商却这样低,故意的吧?告诉你王丙渔,刘文道没死,他根本没出车祸,都是我编出来的。
古志刚听到王丙渔在电话另一端大喘气,不知在忙什么,半天了,才听王丙渔说,志刚,你这家伙,和吴静合伙骗我的吧?
你他妈也太高抬自己了,我会和吴静合伙骗你?就你那怂色,我呸!
我说嘛,我说吴静反应那么强烈,原来文道还活着……我,我知道了,我听吴静的,离。王丙渔说完,挂断了电话。
古志刚听清了王丙渔电话里最后一个字了,他对着电话骂道,这这这……什么玩意儿这人。不过他不想再打王丙渔的电话了,也不想再骂他了。这时候的古志刚,在心里产生了自责的同时,也忽然发现了什么。发现什么呢?就像跳舞女人在案板上剁肉,麻利地把生活分成了之前和之后?反正,一道闪电之后,雨势就小了。
傍晚时分,雨过天晴,古志刚早早就来到盐河边,来到那个四周开满鲜花的小广场。雨后的广场上,清新怡人,散步和锻炼的人更多了。在广场的一角,古志刚一眼就看到跳民族舞蹈的那伙女人了,还有那个领舞的卖肉女人,她的舞姿真的很美。在跳舞的人群里,他找到了吴静。古志刚是在中午时,又给吴静打电话的。这次电话中,他没提刘文道,也没提别人,更没说别的话题,而是专门说跳舞。
古志刚看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久已不用的速写本,给领舞女人画了一幅速写,他准备画一张重彩人物画,主题就是这群舞蹈者。古志刚已经十多年不动画笔了,但是他画画的底子还在,功力不减当年,只需几笔,他的速写就动感十足,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