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里之外的清源镇。
天刚亮,镇子头归元寺门口,已堆砌了数袋粮食,远远望去如一座小山丘。阶梯两侧还架起了数口大锅。一侧熬药,一侧熬粥。
佑宁在黎明住雨时赶回,他此番前去收获颇丰,借来了几十个粗壮劳力和匠人,还拉回些修葺石桥的材料,让赵璟之十分满意。于是便吩咐他带领众男丁去镇外修桥,自己则指点镇上的郎中一道熬制汤药。
平日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地方乡绅高门富户纷纷闻风而来,少不得阿谀讨好一番,个个心中提心吊胆,哪敢怠慢这位皇亲权贵,还忙不迭的招呼大小管事丫鬟仆人呼啦啦一群人帮忙,是以整个场面甚大却也不忙乱,好生热闹。
受灾的百姓闻讯从四面赶来,在里正虚张作势吆喝下,个个列好队伍翘首以待,等候施粮派药。
当朝郡王路过小镇,心系灾民,特在此处与寺中僧人一道救民众于危难广布善缘,实乃百姓之福。而昨夜那持鞭伤人的朱姓父子此刻却是面如菜色惶惶不安,眼睁睁看着自家粮仓白花花的粮食被抬到这里,一转眼便被分了精光,心底暗暗叫疼不已,却又不敢表现出半分,只好不停的用宽袖擦着脸上不断滴落的冷汗,心里盼着眼前这位王爷高抬贵手,对昨晚冒犯一事既往不咎。
赵璟之内心冷笑连连,睨了他二人一眼,心道等今日事情忙完再做惩治。
连日大雨,今日老天开恩,终于放晴。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洋洋洒向整个镇子时,众人脸上均是一派喜色。被救的柳絮儿一身新衣,精神也好了许多,终究还是有几分忌惮朱家少爷,怯怯瞄了一眼对自己施以毒手的恶人后,忙紧跟至佑安身后一起帮忙派药,她虽面黄肌瘦,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却透着几分灵气。
赵璟之今日一袭月白长衫,丰神俊朗,潇洒绝伦。头上的玄色方巾,更是为他平添了几分儒雅之气。他眉目温润,风度翩翩,在金色的朝霞里,宛如谪仙降临般,顿时俘虏了不少情窦初开少女的芳心,浅浅一勾唇,更显无尽风流,引得姑娘们一番娇羞窃语。
赵璟之为此早习以为常。心里暗付着佑宁那边顺利与否,毕竟身负皇命,不能在此耽误的太久。不惧身侧烟熏火燎,手中分药包的动作更是不停。忽听得柳絮儿在身后一声低呼:“咦!那不是恩人姐姐?!”
心骤然急跳,似呼之欲出般。手里一顿,抬眼寻去,只见前方人群后,静静立着一位头戴白色纱笠的曼妙女郎。恰巧一阵晨风拂过面纱,那绝美的容颜便被他看了个分明,让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青丝墨染,娇丽芙蓉面,尤其一双妙目似盈盈秋水般令人沉醉,樱唇微抿,依旧一副清冷之态,不是昨夜那位姑娘是谁?
没想到茫茫人海,还能再次遇见。
赵璟之失神地望着不远处的美人儿,难耐内心的激动,手心处竟冒出一层薄汗。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美人儿秀眉微蹙,玉葱似的纤指撩下面纱,生生挡住了他那道炽热的视线。
赵璟之心里一紧,忙放下手中的药包,掀袍匆匆绕至人群后,抬目四望,只见街道空阔,哪里还有佳人芳踪?
心里顿时好生失落。
在归元寺忙活了大半天,谢绝了好几处乡绅的殷勤邀请,日暮时分,赵璟之几人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客栈。那店家哪曾料到昨夜来投宿的竟是安定郡王,难免有些诚惶诚恐,早早率领客栈所有伙计躬身迎候。
刚回到房间,就有伙计准备好了热水和饭菜恭敬奉上,连柳絮儿也跟着身价倍增,店家为她在隔壁另开了间天子号房间,还派了一个婆子伺候她沐浴上药。佑安看到这些人势利的嘴脸,好笑的冷嗤了声。
亮明身份的好处果然多,饭菜更是精致不少,虽仍然不大符合主子口味,却也算是色香诱人,在这乡野小镇,已属难得。
在外间布好饭菜,料想主子理应沐浴完毕,谁知等了半响仍然不见动静,佑安心中不安,忙步至内室,却见凌天霁丝毫没有沐浴的痕迹,全神贯注端坐于书案前,笔下生风。
怕扰了主子心神,佑安悄无声息的猫腰一看,主子竟是在作画。
雪白的宣纸上,寥寥数笔,一副美女画像就勾勒了出来。只见画中美人儿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头戴纱笠,十指纤纤轻抚笠檐,装扮稍有些奇特,却美得令人窒息,别有一番风情。
佑安有些不解,他整日跟在主子身边,说形影不离也不为过,从不曾见他为一个姑娘这般茶饭不思过,眼下他这番落寞的神情,莫不是动了心思?
这个发现让佑安好生惊讶,不由重新打量了画上人儿一番,却越看越觉眼熟,蓦的脑中灵光一现,霎那间明白了过来,原来小祖宗竟真是患上了相思病,而画中的人儿正是昨夜那位青衣姑娘。
佑安顿时满脸通红。心里是又高兴又犯愁,高兴的是主子终于有了倾慕的人,犯愁的是那个姑娘武艺超凡行踪飘忽,主子这般心心念念,恐怕是要单相思了……
“看够了?!”赵璟之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掩上画纸,沉声喝道。
佑安吓得一哆嗦,口中忙称不敢。刚伺候主子坐下用饭,佑宁一身泥污的回来了。
柴多火旺,只用了一天时间,佑宁一行人居然搭起了一座简易的石桥。赵璟之听罢面上总算有了抹喜色,明日一早便可启程了。
佑宁顿了顿继续道:“听闻镇外的水月山庄出了命案……”
赵璟之挑挑眉,面无微澜。佑宁何时也学得长舌了起来?见主子面无表情,佑宁适时的止住了话头。
倒是佑安正感无聊,缠着佑宁问道:“怎么死的,你倒是说来听听。”
佑宁被他缠得厌烦,便故意吓他:“你真想知道?听说那死状尤为恐怖,身子被扎成了个血窟窿,肠子哗啦啦流了一地!”
佑安果然听罢脸色一变,说话也结巴了起来:“你,你,你诳我……”
佑宁难得孩子气的哈哈一笑。佑安自知被骗,正要出言反讥,忽闻主子沉声问道:“死者何人?”
佑宁忙正色道:“那水月庄主庞玉廷曾任前朝入**侍省都知,先帝驾崩后,便托病告老还乡,花巨资修建了水月山庄,坊间传闻此人甚为阴狠又极为贪财,想来在宫中时定是搜刮了不少,认真算来,倒不是什么好人……”
赵璟之淡淡唔了声,眉峰低压。
朝风不正,重文轻武,一些有志男儿寒窗苦读数十载,有幸步入官场却渐染劣习,贪图安逸只懂享乐,长此以往,朝中萎靡淫奢之风更是蔓延,腐败一事实在是举不胜举。这便是他不愿为官,只愿闲云野鹤的原因。
“怎么死的?”这样一个贪官,倒是死不足惜,赵璟之随口问道。
“听说是自尽而亡。但又有人说是刺客所为,死时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想来是一招毙命。属下大胆猜测,这般手法,倒是跟前几次轰动一时的命案极为相似!”
“那样一个贪得无厌之人,如何舍得自尽?!傻子也知道这说不通!”佑安冷哼,拉过佑宁神神秘秘道:“你说的不无道理,说不定还真是前次的那个凶手所为呐!”
佑安话音虽小,还是清晰的飘进了赵璟之的耳中。他如今对凶手两个字尤为敏感。听罢手中一滞,汤匙掉在了碗里,“叮”一声脆响。
眼前倏的闪现出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白天所见那双清冷的妙目也紧接着出现,慢慢的,两双眼睛竟重合到了一起,十分神似,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不由惊呼出声。
像,实在是太像了!同样是美目流转,却都自带几分寒意,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这个答案让赵璟之尤为激动,原来昨夜那惊鸿一瞥并非初见,早在一个月前的船上,他已跟她有过短暂的缘分,那经历心惊肉跳却甚是刺激,让他记忆犹新。
昨夜店里一番打斗,光线昏暗,虽只远远见过,却已是极为惊艳。上午那番近距离的注视,更是叫他惊为天人,怦然心动。
想来自己竟然与她不觉间已有过三次交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缘分?
忽地面上又是一片忧色,如果她真的是那凶手,那她到底是何身份?到底奉谁之命?
细想起来,自己却连她姓甚名谁都不曾得知?心中又是一番唏嘘。
他这般反常的神色,让佑安佑宁在旁看得是目瞪口呆。两人悄悄对视一眼,心中第一个反应是:“王爷莫不是中邪了?”
二人疑惑不止,却不敢多言。
佑安忙不迭伺候他沐浴,只道主子今日凡事亲力亲为,定是劳累过度,精神恍惚。哪曾知道自家主子所念何事。
于是从沐浴到上榻,赵璟之都有些心不在焉,一夜无眠。
凌天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的不轻。
他不明白,萧映月为何要不辞而别。他承认自己昨夜实在太过放纵,竟会因为一时情难自禁而占有了她,实在有些难以启齿,这让他有些自责和内疚。
他是想与她长相厮守的,这种感觉跟对芸袖的感情不同,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他对芸袖,是兄妹之情远大于男女之爱,他儿时一直为芸袖保驾护航,而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世界,他是该悄然隐去。而对萧映月,他说不出来喜欢在什么地方,只觉就因为是她,所以才会义无反顾,泥足深陷。
原来,这才是喜欢。
她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时时刻刻牵挂着他的心,让他行坐不稳寝食难安。本想天一亮就陪她同去江宁,甚至,他还打算顺道提亲。可万万没料到,她竟无视自己的一片情意,玩起了消失。
凌天霁失落的同时,又有些微恼,这个女人,就那么不待见自己,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么?
还是……自己昨夜的表现就那么差强人意,让她忍不住逃之夭夭?
无数的疑问在脑海里旋个不停,让他的脑袋一阵阵发紧的疼,却偏又毫无办法。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他堂堂七尺男儿,虽不是潘安再世的美男子,却也是气宇轩昂英气逼人的汉子,竟被一个黄毛丫头玩弄弃之,这让他的自尊心遭受了不小的创伤。
凌天霁绷着一张脸,强忍着心头不断蹿出的怒气,一路上脑海里天人交战,一会是昨夜绮丽缠绵的场景,一会又是早上睁眼后的那满心失望的感觉,心里越发堵的慌,一个念头不断在心里劝慰自己,或许她没消失,女儿家面儿薄怕两人醒来不好面对,只是提前回家了也说不定。这个念头让他纷乱烦闷的心稍稍平和了些,驾驭烈风,急急往临安赶去。
萧映月,你这个坏丫头,哪有把人睡了还逃跑的道理,等我回去,看怎么罚你……他如是想。
匆匆赶至家中时,已是日暮时分。
刚拐进巷子口,远远便见母亲手持拄杖,一脸担忧的在门口张望。
似是听到马蹄声,凌母迟疑地唤道:“是霁儿么?”
凌天霁见状忙迎了上去:“娘?门口风大,你在这里做什么?”
凌母闪了闪灰暗的眸子,急抓住他的手腕道:“霁儿?你不是去寻映月了么?她人呢?可有平安回来?”
凌天霁面色微变,心里猛一咯噔。如此看来,她并不曾回来。按捺住心底的不安,小心扶着母亲回屋,出言宽慰道:“她好的很,现在也理应到江宁了,她这次只是先去探个分明,过几天还会回来的。”
凌母听罢面上一松,喃喃道:“那就好,你们都不在,家里怪冷清的,哎!老了……老了……”言罢又是一声叹息。
轻轻来到她住过的房间,房内陈列如旧,那个明媚的人儿不在,却少了许多生气。抬眼见她初来凌家时带来的包袱还静静的放在床榻角落,蓝底白细纹的布料普通却柔和,在窗缝透进来的月光下,映着淡蓝的光,一如她的性子般。指尖忍不住轻触,却满心荒凉。
她还会回来么?
凌天霁心里没底。一种无法掌控的无力感深深向他袭来,让他的背影在黑暗中更显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