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亥时,一道厉光划破幽暗的苍穹,紧接着声声响雷炸得熟睡的人们肝胆均是一颤。顷刻间狂风不止,雨如柱。
千佛镇。
“哒哒哒”的马蹄声自镇头清晰传来,一道黑影如风似电,无惧重重雨帘穿街而过,溅起阵阵水花。明晃晃的闪电将小镇映如白昼,依稀间,能看清来人健硕的身形微躬,左手持缰绳,右手则小心护着怀中之物,珍爱之情不言而喻。然而风雨颇急,衣衫还是被浇了个透彻,敞开的衣襟随着马匹的疾驰衣角掀飞,甩出串串小水滴。
来人奔至一间屋舍前勒住缰绳,径直了直腰,星目微眯,看到门匾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回春堂”时,一张刚毅的面上焦灼之态稍稍缓和了些。
利落下马,将怀中的人儿轻轻托了托,几个箭步奔至门前,伸出有力大掌向木门急急拍去。
“嘭嘭嘭”“嘭嘭嘭”,待拍的手掌都有些泛疼时,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一位身材瘦小的老者睡眼惺忪的捧了油灯凑上前来,看到面前的来人,不由一惊,顿时睡意全消。
“你你你,你是何人?深夜来此何事?”老者见到落汤鸡似的凌天霁,又见他怀中搂着位意识全无的女子,有些惊吓,说话也磕巴起来。
凌天霁深知现在自己这番模样吓倒了老郎中,忙掏出腰牌道明来意:“老人家莫怕,我乃京中六扇门捕头,因些私事来到此处,还请老人家救救我怀中之人。”
老郎中见他表明身份,惊慌的神色褪了些,呐呐道:“原来是六扇门的官差大人!小人失敬!”
凌天霁心里着急不再跟他客套,忙道:“老人家,事情紧急,这附近可有客栈?”
“呃,回大人,老可的回春堂前方拐角处便有一家。”老郎中一愣,忙不迭的伸手为他指明,他无声的打量了下他怀中的青鸾,迟疑道:“敢问大人,你怀中姑娘所患何疾?”
太过心急,竟忘了这个。凌天霁微滞,忙道:“这位姑娘方才不慎落水,昏迷至今,还请老人家出诊一趟。凌某先行一步,在前方客栈等你。”
他言词恳切,语气却是十分凝重,不容人推辞。
老郎中闻言满脸惶惶,自是满口应承:“能为大人出力是老可的荣幸!大人尽管先行,老可随后就到。”
凌天霁闻言紧蹙的眉稍展了些,伸手至青鸾耳畔替她拢了拢凌乱的发丝,眼里闪过一丝心痛。
道了谢,便跃上马背,向前方客栈奔去。
殊不知青鸾是醒的,一直都是。她不过是假意昏迷过去,从河中相救到前来此处,尽管眉目紧闭她脑中却是一片清明。
方才河畔远远见他踏雾而来,本欲速速隐身离去,脑子里却如邪祟作乱般冒出了个古怪念头,竟悄悄潜入水中,制出不慎落水的假象。
她是有私心的。
风雨飘摇夜,见他不计数里前来苦苦找寻自己,要说心里没有触动是假,念及主人密令,内心又是惶然。自己与他,终是对立……然而今夜远离京中,天空海阔,内心竟涌起了一丝叛逆的念头……
柔嫩的脸颊随着马匹的颠簸,一下一下轻蹭上他厚实宽阔的胸膛,耳边更是闻得他心如擂鼓,甚至连他呼出的气息也略能耳闻,一颗芳心也是慌乱到不行。亏是天黑,看不清她面上隐隐的红晕,窝在他的臂膀里大气也不敢出,索性闭目把昏迷装到底。
就一次,就放纵这一次罢!让自己正视内心的萌动,随心所欲一回……
正胡乱想着,烈风止了步,凌天霁搂着她稳稳从马上翻下。紧接耳畔一阵小声的慌乱人声后,远远又有几声脚步传来。不必睁眼也知道,想是客栈到了。
凌天霁压着心底的焦急,沉声指使着守夜的伙计唤来掌柜,要了间上好的天字房。
这般乡野小镇,来了这样一位京城官员,又是衙门差爷,掌柜自是毕恭毕敬马虎不得。凌天霁吩咐掌柜唤来帮佣的婆子替她换下湿透的衣衫,恐她粗手笨脚,又忙奔至里间,亲自为她擦拭身上污渍。
替她揩了揩纤长如玉的脖颈,又轻手捋了捋她凌乱松散的发鬓,眼睛定定看着眼前的人儿,如花的一张俏脸,此刻却面若白纸了无生气,看得凌天霁一阵心痛。料是他铮铮汉子,眼里也泛起了红意。
正欲出言唤伙计去门口等着老郎中,却听得门轻轻推开,掌柜亲自领了老者进来。
老郎中慌忙上前行礼,凌天霁不耐,起身让他赶紧为青鸾医治。
一番诊脉后,老郎中拈了拈花白的胡子摇头晃脑道:“这位姑娘脉象细弱,气血凝滞,是寒邪侵体所致昏厥不醒。”
是凌天霁将她从河里捞起,这个无需他说,一双星眸凌厉向他扫去,急喝道:“你快快医治便是!务必要将人救醒!”
老郎中见他不悦,生生止住话头,诺诺噤声,低眉敛目打开药箱,取出一排银针来。
待仔细施完最后一针,老者不禁颤着手拾袖揩了把汗。观了观病人面色,不似方才那般惨白,心下了然,又至桌边开了方子,交予侯立一旁的伙计去铺子抓药煎煮。
他已是按以往的法子为她扎了针,心里暗暗祈祷床上的娇人儿赶紧醒来,不然依眼前这位官爷的紧张病人的架势,定会拆了他的回春堂。
心里忐忑,面上惶惶。悄眼看凌天霁,正半俯着身子,手指轻轻摩挲着姑娘光洁的额头,眼里透着难掩的柔情。
屋里静的只有烛火哔哔作响,气氛微微有些尴尬,老郎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轻咳一声抖着胆子搭讪:“大人这般耐心细致,不知榻上的姑娘是你何人?”
话一出,就立刻后悔了。
偷瞄了眼凌天霁,却见他并没有发怒的迹象,只是定定的注视着眼前的娇颜,眼也不抬的缓缓道:“她是我心爱之人,日后是要做凌某人妻子的!”
语气轻柔,却坚定异常。
倒是一直假寐的青鸾闻言心止不住的乱跳了起来,面上禁不住一片娇羞之色,泛着潮红。脑子嗡嗡响个不停,连耳朵也热了起来,凌天霁那短短几字似倾诉似承诺,字字如钉,撒在她的心里,重复在她脑中盘旋着,翻腾着。
“大人对姑娘一片真情,让老朽看罢都深受感动,自古美人配英雄,老朽儿先祝两位早结良缘了!”
这句话让凌天霁颇为受用,紧绷一晚上的面上也稍稍有了笑意。他正要道谢,却细心的发现青鸾面上泛着的红意,只道是病情加重,心下顿时惶惑,忙大声唤着老郎中上前察看。
谁知老郎中见状却并不慌乱,缓缓收了针,不紧不慢道:“大人不必紧张,这是病人有了知觉苏醒的征兆,只是受了寒,眼下定是出现了高热现象。老朽刚刚已开了退热的方子,待喂她喝下后,不出一个时辰便会醒来了。”
见他信心满满,把握十足,凌天霁方才稳了心神,半信半疑的拧了毛巾为她降温。
窗外雨哗哗作响,见病人好转,老郎中便施礼告辞,凌天霁见夜色已深,心想反正离回春堂不远,几步之遥而已,有事定寻他来,便也不再强留。
这时客栈伙计已哈着腰送来了汤药,凌天霁心下略宽,扶起青鸾将药仔细喂了下去。然后又缓缓坐至床侧,静等她醒来。
想那老郎中的药方里定是有解热安神的药材,青鸾只觉有些昏昏然,渐渐觉得眼皮也略显沉重,竟兀自沉睡了去。
再次醒来时,隐隐见桌上的蜡烛已燃了过半,想来应是睡了一个时辰有余。纤指略动了动,指尖却蓦然触到温热的大掌,心中一动,侧目一看,只见凌天霁难掩惊喜的含笑盯着自己。
“醒了?”他嗓子有些沙哑,想是一直寸步不移的守着自己,熬夜之故。
青鸾轻眨了眨眼算是应答,默默盯着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尽管有些憔悴,眼睛亦有些红血丝,略显疲态,却并不影响他的神采。
他是如此俊朗,偏又带着浓烈的阳刚之气,似一道夺目的光线般让她无法轻移视线。
看着她定定的盯着自己发愣,凌天霁倒有些不自在了,俯身轻抚了抚她好看的眉,弯唇道:“怎的了?落了一回水竟变傻了?好些了么?”
语气温柔,带着十足的宠溺。见惯了刀光血影的青鸾,从未被人放至手心这般呵护过,芳心不由一颤,轻阖上长长睫毛,不觉间眼里已是湿漉漉一片。
他是这般的好,坦坦荡荡,从不屑掩饰内心的情感,而自己,却欺骗他太多,隐瞒他太多呵!
越想心里越发酸涩慌乱,不敢再直视他诚挚的眼神,微偏过头,大颗泪珠悄悄滑落,跌入青丝间。
“傻丫头,怎的哭了?”凌天霁见她喉头有些哽咽,瘦削的粉肩也轻颤不止,顿时慌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青鸾再也抑制不住,只觉心中千头万绪堵在那里,愈发抑制不住的抽噎起来。
她这番梨花带雨的模样,看得凌天霁心都要碎了,不停为她拭泪,口中柔声宽慰道:“别哭映月,别哭?……是我不好,都怪我,要是早一点找到你,你也不会受这么多苦……”
他越是这般自责,青鸾心里越是难受,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一时间,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煎熬,翻身爬起扑至他怀中,将头埋进他的颈间,皓雪般的玉臂轻轻环住他精壮的腰间,哭的不能自持。
凌天霁瞬间石化,恍然如梦。心脏像是被狠狠震了一番,顷刻间,一圈圈甜蜜慢慢荡漾开来。
“映月……”他轻声唤道。心里惊喜莫名,猿臂轻舒将她轻拥至怀,只觉她分外娇弱,心头愈加爱怜。
窗外的雨小了些,淅淅沥沥,屋内烛火摇曳,火光迷离平添了几分情致。
“凌大哥……”青鸾泪眼朦胧,柔柔唤道。
凌天霁心神一荡,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抚了抚她瑟瑟的粉肩。“我在,映月。唤我天霁吧,映月……”
他声音暗哑,不似以前那般低沉浑厚,却别有一番柔情的味道,让她沉沦。
似受了蛊惑般,她盯着他深情的脸庞,轻轻道:“天霁……”
这是他的映月,这样一个柔美纤弱的女子,灵气十足,细腻婉转。不知何事已偷偷潜入了他的心,让他心动,着迷,以至难以自拔。让他波澜不惊的心内,涌出了想要守护她、疼惜她的念头。
窗外雨声渐歇,屋内却是柔情缱绻,满室旖旎。
佛曰,皆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