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不光赵璟之,连佑安佑宁皆是大吃一惊。
赵璟之姓赵,名瑢,璟之乃他的表字。他儿时的乳名从无外人唤过,可眼下这名妇人却轻易叫出,怎不令他闻之色变。
“大胆刁妇!王爷的小字岂是你等随意称的!”佑安面上很是难看,怒喝道。
那老妇人对佑安的呵斥置若罔闻,轻轻松开赵璟之的手,兀自喃喃道:“菩萨保佑,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十八年过去了,瑢……小王爷你都这般大了。真好,真是好呵!”
赵璟之眯眼,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对她的话飞速做着分析。
他直觉眼前的老妇人身份不似普通人,从她语无伦次的言语中,能觉察到跟自己有很大的关系,于是便屏退了所有人。
当马车上只剩下他二人时,赵璟之沉声道:“老人家,从你的话音中,似乎对本王很是熟悉,你又是如何得知本王乳名的?”
那老妇人见他出声,不由喜极而泣。挣扎着下了坐榻,俯身在赵璟之跟前:“民妇庄氏见过小王爷!”
赵璟之见她规规矩矩给自己磕了个头,心中疑惑更甚,忙将她扶了起来。
老妇人缓缓坐下,摊开手中药囊递至赵璟之跟前徐徐道:“不知王爷是否还记得儿时的乳娘?”
赵璟之自打娘胎起身体就孱弱,出生时更是瘦小的可怜。他前面有个哥哥,却在三岁时不幸溺水身亡,是以赵老王爷对他十分重视,亦花费了不少心血。
他的生母柳氏乃秦淮河畔的歌姬,是位容貌绝世才情出众的美人儿,虽深得老王爷喜爱,奈于身世,却始终只能是个侧妃。
柳氏自生下赵璟之后,身弱体虚大不如前,更无一点奶水,本欲亲自哺养的念头只得作罢,于是那段时日,王府里便找来了诸多乳娘,却都不入王爷夫妻的眼,恰巧府中的管事嬷嬷识得绣房的绣娘,便大胆引荐给了王爷王妃。
那绣娘产子不久孩儿也才五个多月,人也康健圆润,于是便做起了宋璟之的乳娘。都知这乳娘每天除了喂奶还要全天照看,久而久之,孩子与她的感情便如同亲母一般。偏偏赵璟之体质羸弱,吃奶竟吃到一岁半,与此还遭到了比他大三岁的赵竑等人的奚笑。
赵璟之闻言心中一震,他怎会忘记!
脑海里的片段逐渐清晰起来。
儿时王府里的确有位乳娘,跟母亲关系要好,深得母亲信任。白白胖胖最爱抿嘴一笑,性子亦十分温柔,待他极好,如亲生一般。还经常给他做松子糖吃。
曾不止一次听母亲讲,他三岁那年不过是出天花,府中上下却都道是瘟疫,无人敢去他的院子。母亲缠绵病榻许久有心无力,就连向来疼爱他的父王也受侍妾挑拨,对他甚少过问。
只有乳娘无惧染病,整日伺候着他,她是个虔诚的信徒,每日都去城外的寺庙为他烧香祈福。大概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在回府的路上,偶遇誉满江湖的神医“赛华佗”,救了他一命不说,还有幸拜得名医门下,成就了今日的自己。
他六岁时,那名乳娘举家迁往外地,便再也无缘见过,为此他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眼下这名风烛残年的妇人会是印象中那位宠爱他的乳娘么?
赵璟之难抑心头激动,声音都有些变调:“你……莫非你就是我那嬷媪?”
那老妇人慈爱一笑,言语中满是疼爱:“我的瑢哥儿,你终于想起来了……”
赵璟之定定地打量着她,时光荏苒,岁月无情,将曾经那位容颜焕发的嬷媪侵蚀成了眼下这般模样,心头不由一酸,颤声唤道:“嬷媪!”
十几年未见,这一老一少均是热泪盈眶。赵璟之噙着泪花,痛心的望着妇人道:“嬷媪,您的眼睛……”
老妇人勉力笑道:“老了,眼睛不中用了,老身已习惯了做瞎子,不打紧的。瑢哥儿,娘娘还好么?”
见她提起母亲,赵璟之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母亲,母亲……十年前便已仙逝了。”
老妇人闻言一怔,旋即失声痛哭。
“娘娘,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奴婢天天盼着跟你相见,您为何要走在奴婢前头……您怎舍得丢下您的瑢哥儿!”
她的哭声让赵璟之心底更为难过,不由揽着她的肩膀宽慰道:“嬷媪莫要难过,您眼睛不好,且莫要再悲伤流泪,母亲去了,从今往后,您就是我赵瑢的阿娘……”
老妇人闻言连呼使不得,赵璟之正色道:“阿娘莫要再作推辞,您对本王的疼爱并不亚于母亲,区区一个阿娘又如何使不得?”
见他面生不悦,又说得极为恳切,老妇人只得作罢,惶惶应了。
赵璟之见这招果然凑效,心下稍宽,抬眼见马车外立着的那对男女,不由出声问道:“外面两位可是阿娘的孩子?”
一番叙旧,差了忘了正事。老妇人便将两人大致做了介绍,又将此行目的寥寥说了一遍。
说罢朝两个人招手小声道:“大春孩儿、秋娘,快来见过王爷!”
原来那老妇人正是凌母,那对男女正是万大春和秋娘。
那夜黄九天夜闯凌宅,意欲收买凌天霁却被断然拒绝,几人仓皇离去后,凌天霁深知家中不甚安全,便唤醒母亲大致同她讲明了情况,怕自己护送暴露了行踪,又连夜赶至衙门唤醒大春和秋娘,将母亲托付给了他俩。
秋娘城外的老宅虽久无人住,却还能暂避一阵子,于是几人便乔装成普通农夫,打算趁天亮混出城,未料歪打正着,遇见了赵璟之。
原来如此。
望着大春和秋娘,赵璟之沉吟片刻道:“你们这样出城,还是极为不妥,且不说城外老宅能否住人,光是我阿娘眼睛不便,就有诸多难处。这样吧,你们先且回六扇门告诉我那素未谋面的兄长,我带阿娘回我的别院住一阵子,在这京中还没人敢动本王,让他放心便是。”
万大春和秋娘面面相觑,十分惊讶。
两人就在马车里嘀咕了一会儿,转眼竟是这般热络了。
他俩是聪明人,深知这里面别有隐情,于是也不便多言,齐口称是,行礼后驾车离去。
凌母有些受宠若惊,口中连说不可,赵璟之故意板着脸道:“怎么又使不得了,阿娘莫非忘了刚才答应过我什么?”
说罢唤来柳絮儿,吩咐她同去别院侍奉凌母。又吩咐佑宁去雇人打扫宅子,务必要让老太太住的舒心。
安顿好一切,佑安在一侧小声提醒:“王爷,辰时已过,你该进宫了……”
赵璟之自是记得,唔了一声。侧首轻声对凌母道:“阿娘你先随我的侍卫去别院歇息,吃穿用度自有人张罗,你且宽心住着便是,。我还有事要办,完了之后再来看您。”
凌母心中很是感动,不禁老泪纵横。
赵璟之接过柳絮儿递过的手绢,替她揩去泪水,安慰道:“阿娘莫要哭,您一流泪,眼疾会更严重。您放心,我一定会治好您的眼睛……你们先去吧!”
说罢下了马车,见佑安已雇了顶软轿过来,便不再做耽搁,领了佑安急急离去。
而凌母只觉身在云里雾里,一切都发生的那么不真实。
摩挲着车窗,感慨万千中又夹杂了一丝欣慰。瑢哥儿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噙着**才能睡着的小家伙了,也不再是那个成天追着她讨松子糖吃的孩童了,他已长成了一位成熟稳重的男人,能沉稳自如的处理任何事情了,虽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但依王妃娘娘的样貌来看,定是位翩翩佳公子罢?念及主母柳氏,忆起往日的主仆情分,心中又是一阵悲痛。
马车轱辘吱呀转动,这番折腾费了她不少气力,想着想着便斜倚车壁沉沉睡去。
赵璟之说在临安无人敢动他,也并非夸口。他的曾祖乃太宗赵匡胤的次子,祖母又是先帝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当今的皇后娘娘又是他表姑母,他身为世袭郡王,尽管没有正式官职,但身份摆在那里,朝廷上下的官员均是对他礼让三分。
眼下他奉命进宫,自然要先去拜望他的皇后姑母,然后再跟她一道面见圣上。
宁宗膝下无子,杨皇后仅有的一个公主,也在六个月时也不幸夭折,于是对这个远房的侄子很是疼爱。
赵璟之与这个有着疏淡血缘的姑母倒不是太亲厚,只能算是恭敬有礼。前几年景献太子薨逝,杨皇后曾与宁宗提议,有意过继赵瑢为养子,日后好作为皇室接班人。
宁宗耳闻赵瑢生性狂放,恃才傲物,又不喜约束,是个放纵任性的皇室子弟。虽欣赏他的惊世才情,却让宁宗不得不忍痛放弃这个念头,继而选择沂王之子赵竑为养子,后来再立为皇太子。
替宁宗诊好脉,又开了药方给太医院配制,拜别了杨皇后,赵璟之刚出宫门,便遇上了太子府的马车,仆人道殿下候他多时了。
赵璟之微叹,看来有些人有些事是怎么避也避不了的。
随仆人来到太子府前厅,见赵竑依旧一身朝服,架势十足,一袭云龙绛纱袍套在他身上略显宽松,却仍衬托的他尊贵非凡。
仔细算来,自打赵竑入宫,两人已有好几年未见了,他看来还是那么瘦。
赵璟之毫不含糊的行礼,口中朗声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赵竑点头,十分满意他的恭敬。鼻子里唔了一声,吩咐近侍看座。
端着架子淡淡寒暄了几句,赵竑便提及圣上的病情:“瑢郡王今日为陛下诊治,可有查出病因?”他目下最关心的便是这个。
还能有什么?后宫佳丽如云,宁宗也未能幸免,太过纵情酒色以至掏空了身子,身虚体乏导致缠绵病榻良久。
不过今日一番诊脉,赵璟之发现当今天子的心病较为严重,才导致了他气滞血淤情志抑郁,精神恍惚,加上以前积下来的旧疾,是以这次比较严重。
赵璟之自知避重就轻,便徐徐道:“陛下此疾乃是肝气郁结所致伤了心神。微臣已经开过方子,明日再入宫为陛下施针,想来无甚大碍。”
赵竑轻呷了口茶,淡淡道:“有你在,父皇定会无恙。”
见赵璟之淡笑不语,赵竑眨了眨眼,忽道:“此番急着召你入京,确实有些难为你。这天下名医郎中甚多,我却只信你一人。”
赵璟之不想去猜测他话里的深意,只觉有些厌倦他从小这般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于是干脆缄口不言。
赵竑自觉无趣,又转移话题道:“明日西夏王子一行将要抵达临安,吾晚上要在太子府设宴,世人都赞瑢郡王才情非凡,明晚也过来罢!”
“微臣许久未回临安,尚有私事要办,恐怕不能出席,还请殿下体谅。”赵璟之不着痕迹的推了回去。
“哦?如此说来,倒是遗憾得很。吾倒是很久没与瑢哥儿把酒言欢了。”他幽幽品了口碧螺春,似笑非笑道。
他这猛地一喊乳名,让赵璟之有些愠怒,不由忆起儿时他奚落暗讽的种种。眼下都快而立,行为还如此幼稚,真是本性难易。
“太子乃人中龙凤,微臣岂敢与殿下相提并论。倘若没有别的事,微臣就此告辞。”赵璟之强压心头不悦,沉声道。
不待赵竑出言,行礼后便径直离去。
他依旧如此狭隘,视自己为劲敌。殊不知,他朝思暮想的东西,自己从未放在心上。
说起他同赵竑的渊源,那要追溯到儿时。
他俩同属世袭爵位的继承人,两座王府也相距不远。但因赵瑢从小体虚,身子如小姑娘般柔弱,以至两岁时,酷暑时节都要身着夹袄,包得跟小粽子似的,为此赵竑没少嘲笑他。又因赵瑢的生母柳氏出身低微,便成了赵竑的“公子团”孤立他最好理由,那时的赵瑢性软胆子小,没有玩伴本就已够委屈,母子二人还如此遭人嫌弃,是以幼小的心灵便受到了伤害。
后来师从“赛华佗”,他的身子逐渐好转起来。
孤身一人的赵瑢便把别人玩乐的时间,全部用在了钻研学问医术上,是以八岁时,便被誉为“建康第一神童”,小小年纪有此成就,自然令赵竑妒忌不已,后来因为杨皇后又提议过继赵瑢做养子一事,尽管后来确立太子的人选是赵竑,但这件事乃至赵瑢这个人,仍是成了赵竑心头的一根刺。
他入宫后,尽管有诸多高学问的名臣做他的宫教太傅,他也算是刻苦勤奋,内心却总觉不及赵瑢,做什么都要与他一较高下,这些年陈久远的琐事,竟成了他的心病。
在他入宫的第二年,赵竑寻了个由头,让赵瑢与他达成了口头协议,大意是以后的日子,没有皇命召见,赵璟之不得私回临安,赵璟之本就无意争名夺利,只喜欢潇洒快意度日,于是便爽快应了。
这一切赵璟之自是清楚万分,他只觉身后的赵竑可笑又可叹,自卑且可怜。
尽管此番回来有命在身,他却是不想与他多有交集,谨遵自己以前敬而远之的理论,明哲保身。
出了太子府邸,佑安早在一侧驾车等候。见时辰不早,因心中挂念嬷媪,便吩咐佑安绕路去一趟糕点铺,好买些可口的点心给老太太尝尝。
幼时每逢受了委屈,总会跑到嬷媪那里哭诉,印象中嬷媪总是一脸慈爱,十分耐心的安抚自己,在赵璟之眼中,她是跟母亲一样疼爱自己的亲人。
母亲红颜命薄,未等到他侍奉当前便已仙游,让他心内难过自责又深感遗憾,如今能再遇嬷媪,让他十分喜悦,这份孝心现在开始便慢慢补上罢!他在车上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