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王子此番来朝,轰动了整个临安城。
尽管宁宗口谕不必太过铺张,但是各部还是做足了礼数。
先是近百名精神抖擞的禁卫军列队开路,再是朝廷五品以上官员提前于城门口迎候。那西夏王子则凌驾于汗血宝马之上,略显富态的脸上不苟言笑,异域的眸子深邃望不着边际,一袭月色宽袍,腰际悬挂着镶嵌无数细小宝石的短刀,在艳阳下璀璨而灼眼,身侧六个武士打扮的异域男子紧紧跟随,外围则有六扇门的捕快负责安全,身后的缓缓跟随三辆马车,车上均是几口朱红描金箱子,引得围观的百姓纷纷揣测不已。
其后是西夏使臣和卫队大约三十来人,走在最后的队伍便是大宋城防司的官兵。这支队伍横穿整个临安城,从候潮门到朝天门,浩浩荡荡,气派非凡。
一行人下榻于四方馆落座后,赵竑才姗姗来迟。
他今日身着绛色衮服,上面的金丝龙纹清晰分明,头戴远游冠,腰束金玉大带,足登青缎皂纹靴,整个人看来神采奕奕,尊贵无比。他是代表宁宗出席此次的接风宴,也深知父皇对西夏是有心结的,是以刚刚故意晚来了小片刻,好让西夏王子明确自己此番来朝的使命,也算是个下马威。
那西夏王子亦是个聪明人,这般显而易见的提醒岂能不知。
此前西夏士兵屡次骚扰大宋边境,仗的不过是本国兵强马壮战力十足,为此与大宋闹得很不愉快。
可目下时局不同,西夏王朝经过前不久的一番政变,国力衰微不少,党项王室一直只能勉力维持国祚不坠,而今蒙古部落的崛起,那个好战勇猛的民族日益强大,让西夏深觉是个重大威胁,不得已,只能厚着脸皮向大宋示好,以便日后结成同盟,于是西夏王子才会无惧路遥,远赴临安。
一番礼节后,接风宴便正式开始了。此次接待的规格算是尚可,赵竑也是头一次与史相联手主持大局,是以分外谨慎小心,生怕一个不慎,又被揪了小辫子。
这一顿宴席下来,便是三两个时辰。
散席后,赵竑极尽地主之宜,招呼西夏王子和近臣前往太子府作客,并笑称已在太子府设宴。史相借由年迈身体不及年轻人,席间多饮了些,需回相府休息,便告假了晚上的夜宴,赵竑面不改色的准允,心下却轻松不少。
众人先于太子府后花园品茗游玩一阵,日暮时分,才前往会客厅开始晚宴。
筵席间赵竑端坐上方,身侧是甚少露面的太子妃。
苏芸袖深知今晚宴会的重要性,也是精心装扮了一番,一袭云霏牡丹罗衫,广袖飘飘。头梳反琯髻,更显玉颈修长,头戴玛瑙串成的玉凤步摇,眉间一点梅花钿,更如点睛之笔,将她那张秀丽的脸庞衬托的分外娇艳,她那温婉娴静的性子,更是让她浑身散发着端庄秀美之态。
席开两侧,长长的条案上面摆满干果糕点,时令瓜果,每人跟前两坛香气扑鼻的蔷薇露。
赵竑是个极重脸面的人,此番招待的又是番邦的王爷,自是周到万分。
菜色亦比四方馆的精美不少,为照顾使团一行人的口味和风俗,特意命厨子做了十来道西夏风味的菜肴,又精挑细选了二十道淮扬名菜,清秀的侍女们将菜上齐后,赵竑抚掌轻拍两声,便有两列舞女鱼贯而入。
珍馐佳肴琼浆玉液,灯色迷离丝竹声声,又有娇娥翩翩起舞,一时间宾主尽欢。
对凌天霁来说,这是忙碌且高度紧张的一天。从早上到现在,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他此时静静立在大厅的右侧,距太子座位十步之遥,锐利的双瞳悄无声息的扫视着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一支欢快喜庆的开场舞后,曲风倏的一变,一阵清脆的琴音悠悠响起,回荡于整个大厅,如泉水潺潺珠落玉盘,又如空谷幽兰般婉转空灵,尚待众人沉浸其间时,一群身着鹅黄纱衣的舞女款款而至,袅袅婷婷长袖曼舞,犹如白花盛开。
蓦地众人眼前一亮,只见鹅黄的身影中,一位丽人一身绯色舞衣徐徐飘来,头罩紫色面纱,云鬓高耸体态玲珑,舞姿轻灵身轻似燕,随着仙乐翩翩起舞。宽阔的广袖遮合之间,一双含情美目光华流盼,欲语还休。此时曲声骤然变急,绯衣丽人以足为轴,长袖轻舒,柔若无骨的娇躯随之旋转,如同振翅的彩蝶,穿插在花丛间。
曲声愈急丽人旋转愈快,整个人更如隔江雾花,朦朦飘渺,令人赞叹。
就在众人沉醉于她妙曼的舞姿时,绯衣丽人忽然从平地翩然飞起,一个绝美的回旋后,玉臂轻扬,片片娇艳的花瓣自那袖摆中盈盈落下,整个大厅内顿时弥漫着馥郁的花香,在漫天花雨中,丽人缓缓而降,裙裾飞扬,宛若同月里的嫦娥般。众人看得痴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赵竑抚掌大赞,急急起身,奔向大厅中间,轻轻托起欠身的丽人,得意之色尽显。
“美人这支舞极为妙哉!”一番夸赞后,亲携玉手往上座踱去。旁边的近侍是个有眼力见的,早已备好座椅。
原来那绯衣丽人正是太子的新宠瑶姬夫人,众人又是一番吹捧惊赞。
任方才那支舞如何的勾魂摄魄,风情万种,凌天霁却是兴致缺缺。
席间太子赵竑殷勤的为身侧的美人儿布菜,宠爱之情溢于言表。他不动声色的睇向太子身侧的苏芸袖,只见她面色如常,仪态万方的浅笑着,一副云淡风轻之色。
凌天霁星眸微眯,定定看去,只见苏芸袖已掩袖饮尽杯中美酒,眉宇间有些寡寡欲欢。
原来,她过的竟是这般不快乐。
凌天霁只觉心酸,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蓦地扭过头,不忍再看。
大厅内西夏使团和朝臣频频举杯,气氛融洽热闹非凡。凌天霁心中烦闷,低低嘱咐了下属几句,悄然退了出来。
缓步来至厅外,夜风扑面,夹杂缕缕花香,沁人心脾,让他心绪稍平。
转了转酸麻的脖颈,凌天霁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太子府是如此的气势恢宏,光一个别院的景致就足以让人惊叹。回想方才芸袖脸上的落寞,心里越是替她难受,这偌大的府邸,她却像一只被人忽视的金丝雀一般,虽尽享荣华锦衣玉食,各种滋味,恐怕也只有自己才知晓了罢?
正暗自唏嘘间,前方月形廊桥上有个模糊的身影正缓缓向他身处的方向移来。凌天霁只当是太子府的小厮或婢女倒不甚在意,正欲转身返回宴客大厅,突然一个激灵,脑中蓦地警铃大作。
今日太子宴客,府邸外重兵把守不说,府内也是戒备森严,出席的朝中大臣均持邀请函才有资格参加,入府时是要经过严格搜身的,连整个宴会中侍奉的下人也是严格筛选过的,按规定,大厅百丈之外,是不允许任何人近身的。
是以眼下这个身影显得十分可疑。
来人一步步走来,越来越近。近三丈远时,凌天霁就着月色已能大致瞧个清楚。
只见来人是位身姿窈窕的侍女,一袭粉蓝纱裙,头戴白色纱巾,跟今晚众多丫鬟装扮一致,因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侍女手中的银色托盘上放着几小碗汤水样的东西,她莲步轻移,碗中的汤水便随着脚步轻轻晃动,摆呀摆,似碎了的珍珠。
凌天霁星眸微眯,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越来越近的身影。见她面色如常,见到他时也只轻轻福了福,便欲径自离开。
“慢着!”凌天霁见她欲走,蓦地喝道。
“你是何人?手上又是何物?”凌天霁快步绕至她身前,强自按住心内疑惑,沉声问道。
“回大人,奴婢是听雪阁的下人,方才奉夫人之命,去冰窖为殿下取碎冰做酸梅甜汤的。”那婢女低眉顺目,声音有几分沙哑。
回答的恭恭敬敬,倒是无可挑剔。凌天霁将信将疑,顿了顿,又道:“抬起头来!”
谁知那婢女闻言却将头埋得更低,轻声道:“奴婢来回已有些时候,还望大人放行,准许奴婢进去。”
说完又是一福,玉足生风,急急往他身后走去。
好个大胆的奴婢!
凌天霁心中疑惑渐甚,剑眉一拧不容多想,一个纵身已扑至她面前,硬生生挡住了她的去路。
“抬起头来!”凌天霁厉声喝斥,眼中迸发出愠怒的火花,声音低沉,却十分威仪。
在凌天霁强势的坚持下,婢女无奈的轻抬了抬头,似有些惊吓,身子有些微颤。
雪白面纱掩面,一双秋水般的瞳眸,在月下十分动人。只是,这双眼眸美得让人屏神,让凌天霁觉得有些熟稔。
这太子府中的婢女也都这般美若天仙,动人心弦么?
凌天霁静静盯着那双眼睛,总觉得这双眼眸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心中实在疑问太多,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向他袭来,他眸色一沉,伸出宽厚的手掌,突然向婢女的面上袭去。
他不是登徒浪子,他只是想揭下这面纱,一睹真容。
眼看就要触碰到她的耳际,只见那娇小纤弱的婢女竟然不动声色的一个侧身,轻而易举躲过了凌天霁。
她身形非常快,十分灵活,刚刚那个闪身,十分轻盈且娴熟,像是练家子。凌天霁倏的瞪大了眼,心中一紧。
“你到底是谁?”言罢手掌翻飞,招招逼人,疾疾向她探去。
那婢女也未料到他会如此执着,美眸微眯,一道略显复杂的神色从眼底逝过。见凌天霁紧紧相逼,毫不手软,无奈之下只得反击。
果然有诈!
凌天霁面上一寒,拔刀出鞘,出招更加迅猛凌厉,径自向那粉蓝婢女刺去。
那婢女果然深藏不露,手捧托盘,居然还未让汤水洒出,尽管双手难空,足下却是十分灵活,腾,转,挪,移,任凌天霁如何紧逼,都能轻松应付,足见轻功不凡。
凌天霁只道对方是个花拳绣腿的小角色,未料武功竟如此难测,与自己不分伯仲,心下大骇,更是不敢分神。
几番回合下来,两人胜负难分。
那婢女是且战且退,作势要溜。凌天霁是步步紧逼,穷追不舍。
见她总能轻易躲开自己的攻势,凌天霁愠怒,刀锋一转,夹杂着丝丝凉风,向那婢女迎面劈去。
只听得“哗啦”一声,那银盘应声落地,生生被劈成两半,碗中的汤水也洒了一地。凌天霁精神一振,紧接一个转身,刀锋闪电般的再次向她刺去。
那婢女无心恋战,粉袖一挥,一阵寒光如风似电,向他迎面疾飞而来。
凌天霁来不及细看,身形瞬挪,手中佩刀飞舞,稳稳的躲开了暗器。见她要逃,一个疾纵,挡在了她面前。
“你到底是谁?藏身太子府意欲何为?!”
凌天霁一声怒喝,身形不停,出招更为狠厉,将那婢女渐渐逼到了假山后。
那婢女仓惶环顾四周,似是怕惊动了院中护卫,招式渐乱。凌天霁深知对方心里,出手更重,满心只想生擒这个胆大妄为的婢女。
几招后,凌天霁一个泰山压顶,整个身形蓦地腾起,似夜幕中的鹞鹰般猛地向她扑去,察觉到她要逃的痕迹,大掌一翻,重重扣住了她的肩头。左手毫不含糊的猛然掀掉了她的面纱。
却是大惊!
“映月?怎么是你?”凌天霁一愣,脱口惊呼。
如烟的眉,盈盈妙目,那张夜夜在他梦境中百转千回的脸,赫然出现在月色下,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么熟悉的轮廓,他岂会认错?
那婢女闻言娇躯一震,面容就这么赤裸裸的暴露在他的视野中,令她十分惊慌,忙以袖掩面。
正欲寻机逃走,凌天霁眼疾手快,一个翻身,坚实的手臂将她牢牢扣住,将她死死抵在了假山后的岩石上。
因力道很大,这一番拉扯,震的山上的沙石纷纷落下,似急雨般。
凌天霁隐隐高兴的同时又震惊万分,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定定注视着她的脸,大有将她融掉的架势。
这个女人,一夜燕好后,竟不辞而别,在自己对他朝思暮想时,却又扮成婢女出现在太子府,而且还身怀绝世武功……
这一切的一切,实在让他难以消化。心潮涌动,心绪难平,一时间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从何问起,唯有将她牢牢扣在自己的臂弯。
他好怕!好怕她再一次消失不见!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两人离得很近,几乎贴面的姿势让两人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和激烈的心跳。
“你放手!”青鸾挣脱不开他的禁锢,心中慌乱,无法直视他灼热的视线,微微扭过头去。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凌天霁急急道。
他是捕快,她现在却身份不明,突然之间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他有些难以置信,口气却不似方才那么严厉。
他小脸倔强的一扭,闭口不言。凌天霁心中的怒气又隐隐升了上来。
左掌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语气无比凝重:“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今夜是什么日子?你方才的举动已十分可疑,如果碰到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你认为你还有命么?”
“怎么?凌大捕头还会放了我?”她冷笑,樱唇微启,凉凉嘲讽。
望着她依旧熟悉的面容,口气却完全变了一个人般,让凌天霁微愣,只觉十分陌生。
“你这个女人!”凌天霁气结,自己那么在乎她,关心她,眼下只想弄清事实帮她脱身,她倒好,非但不领情,还对自己冷嘲热讽。
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人,眼下却意外的出现在了他面前,要说他没有一丝惊喜是不可能的,可是心中更多的是矛盾和不安。
他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是奉谁的指示在宴请异国使臣时混在太子府,要对付谁?
这一切他统统不得而知,她也一直缄口不言,让他十分恼火。正欲对她不再客气,眼眸对上她的娇颜,见她虽然嘴硬,面上却隐隐有些仓惶,心中不由一软。
“映月!”他低叹一声,轻唤道。
“你认错人了!”她依旧矢口否认,语气冰冷,十分不耐。
凌天霁认识的萧映月一直是柔情似水的人儿,哪像眼下这般。但这眉眼这身段,分明就是萧映月无疑!
见她一副拒不承认的语气,凌天霁气极,左手握脸的手力道不由的重了些,看着那粉唇在他面前一张一合,心中一热,在她美眸大睁一脸吃惊的瞬间,不管不顾的狠狠覆了上去。
虽然环境和气氛十分不协调,滋味却是一如既往的美好,思念的闸门一旦打开,难免有些把持不住。凌天霁无视身下人儿的激烈反抗,径自在她唇上辗转探索着。
正沉醉其中时,忽觉舌尖一痛,口中瞬间一丝血腥味弥散开来。
凌天霁倏地抬头,眸色深沉,不满的盯着她。
“下流!”她狠狠推了他一把,盯着凌天霁阴郁的脸,一脸快意。
“比这下流百倍的事我们都做过……”凌天霁见她冷笑连连的脸,不由转怒为笑,故意提醒。
“不过一场露水姻缘,有何要紧?!”她不甘示弱的反讥道,无惧凌天霁变得十分难看的脸。
“终于承认了!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凌天霁一声冷喝,正欲审问,却听得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心中一沉。
见他分神的瞬间,她蓦地挣脱他的禁锢,玉掌一挥,重重拍向凌天霁的肩头。
凌天霁吃痛,不由一声低呼,只觉眼前一花,她水蓝色的身影已脱离了自己的包围,心下大急。正欲扑身过去,却听得“哗啦啦”一阵刀出鞘的声音,抬眼一望,只见不远处的侍卫已经手持武器,从四面包抄而来,转眼间已将那抹纤细的身影团团围住。
“拿下她!”为首的侍卫头领是禁卫军校尉,见状剑光一指,大喝道。
众侍卫得令,纷纷持刀上前。萧映月环顾四周,全身戒备,打算以死相拼。
凌天霁心中焦急,正欲扑身前往,只听得耳畔“咻”的一声尖啸,一只利箭破空而出,似闪电般,疾疾向她射去。
凌天霁挥刀欲拦,未料终究晚了些,只听得“噗”一声闷响,那支箭已快而准的刺入了萧映月的肩胛处,力道之大,甚至从她单薄的身子穿过,露出触目惊心的箭头。
冷不丁受此暗算,她不由一个踉跄,身子向前一倾,差点摔倒,只得单膝盖微屈,手抚住伤处,眼神如霜,带着丝丝寒气,向凌天霁方向冷冷睨去。
那眼神绝望而幽怨,嘲讽意味十足,看得凌天霁心中大痛。
她受伤了,还是在自己的眼皮下!到底是谁出黑手伤了她?
凌天霁怒从心起,不由掉头望去,只见五丈外,副手李郡易正缓缓放下强弩,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抛开一切不说,她是他的女人,无论是抓是审,他从未想过伤她半分,任何人都不行。
凌天霁怒急,眸中火焰渐盛,正欲上前问责,却只听得前方“砰”的一声轻响,地面升起一大团白色烟雾,一阵刺鼻的味道顷刻间弥漫在半空,待烟雾散去,只留下众侍卫扼吼强咳不止,而那抹水蓝的人影却已经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