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觉寺回来后,凌天霁变得更加沉默。
目送芸袖回别院休息后,他去了太子书房覆命,然后又去了四个城楼处巡视,一刻不曾停歇。他把自己变得分外忙碌,这样他就没空胡思乱想。
刚刚回到班房,却见李郡易和岩风几人围在桌旁正聊的火热。话题是当今太子妃,他本欲极力避开,耳边还是断断续续的传来有关芸袖的消息。
李郡易的舅父在兵部任职,他的消息向来最为灵通。此时他正在侃侃而谈芸袖的父亲是如何从一个小小的县丞做到漕司转运使的。
原来是这样……
凌天霁儿时是在黄州黄陂县渡过的,当年他的父亲凌祖胜是县里一家镖局的镖师,不过就在那里,他认识了当时县丞的女儿苏芸袖,于是便有了这么一段青梅竹马的情谊。
凌天霁见过芸袖的父亲,记忆中那个胖胖的小老头十分精明,满脸时常挂着微笑,笑的时候眼睛都似嵌进了肉里。
没想到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太子的岳丈,并身居要职。这其中跟芸袖怕是有很大关联罢?
思付间,心头一阵酸楚,忆起午后芸袖一脸怅惘的神色,心里忍不住的暗暗问道:芸袖,你幸福么?
感觉胸口像是被狠狠捶打了一番,憋闷的难受,抬头望了望天色,已是傍晚时分,便换了一身常服打算出去透透气。
脑子有些乱哄哄,胡乱中来到了戚家酒肆。酒家老板是认识他的,忙热情的招呼着,凌天霁略摆摆手,刚选了最角落处临窗而座,小二已一脸殷勤的送来了几坛好酒。
“凌捕头,您要些什么下酒菜?小的好去准备……”小二见他面色不豫,小心翼翼的询问着。
凌天霁扬扬手,让他退下。他现在只想喝酒,他想让酒麻痹一下自己。
一直以来,他如一根弦般绷得太过于紧勒,事事谨慎处处隐忍,而今天的事却让他备受打击,他需要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方式,来整理纷乱的思绪,处理心中缓缓流血的伤口。
又想到前段时日,就是在这家酒肆跟黑衣人交手,却让他在自己手中逃脱,至今还未缉拿归案。他在心里暗暗嘲讽了自己一番,猛然又狠喝了几口。
那股凉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里,让他的心却更加的冰凉。
戚家的酒远远不及胭脂酒坊的口感,老板是北方人,酒也略微辛辣。几口急灌下来,他被呛得俊脸通红,强忍住咳嗽的冲动,眼睛都憋的有些泛红。
此时华灯初上,暮色四合。望着窗下熙攘的人群,凌天霁有些恍惚,心里空旷的发慌。瞥到桌上横七竖八的酒坛,苦笑着掏出五十文钱放至桌上,拎上剩下的酒,步履踉跄的出了大门。
他一向是个自律的人,极少有这样失态的模样,他暂时不想回衙门,他不想让属下看到他这般颓废的模样,而是选了条人少的路,缓缓朝家的方向的走去。
石阶微凉,月色如水。
回到家门口,凌天霁浮躁郁结的心情得到一丝纾解,见院门紧闭,怕惊扰了母亲,便静静坐在门前的青石上,闷头喝着酒。
从隔壁吕家出来的萧映月看到的便是这番情形。印象中凌天霁行事严谨,性格内敛,不是嗜酒之人。现在看来整个人透着深深的落寞和悲凉。
下午秋娘来找过她,闲聊时顺带提及了一些关于他的事。
七情六欲中,果然情爱最是伤人,萧映月微叹道。
“凌大哥,你怎么不进去啊?”
凌天霁醉意朦胧间,似闻得头顶一句轻柔的声音传来,抬头便看到萧映月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萧姑娘,你,这是去了哪里?”他自嘲的一笑,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大贵哥不在家,嫂子晚上点豆腐,我去帮忙刚回来,大贵嫂还送了些豆腐呢!”萧映月轻轻答道,刚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一阵浓烈的酒气便扑面而来。
到底喝了多少,喝成了这般模样?萧映月皱皱眉,推开院门,扶着凌天霁回到了他的房间。
烛火点燃,屋里瞬间亮堂了起来。凌天霁迷蒙间看到萧映月似一只蝴蝶般轻盈的转来转去,为他沏热茶,端热水。
“我娘呢?”意识模糊,思路却仍是清晰。他只不过想彻底醉一回,为何这么难?
“大娘今天有些咳嗽,喝了药早早睡下了。”萧映月拧好毛巾,体贴的递到他的面前。
“娘病了?我去看看!”凌天霁心里着急,蓦地站了起来。
萧映月急急拉住他道:“只是轻微有些咳嗽,不打紧的。倒是你,一身酒气,大娘看到只会更担心了!”
低头看到自己有些狼狈的模样,凌天霁苦笑的又坐下了。盯着面前的酒坛,他拎起摇了摇,还挺沉,不顾萧映月的惊呼,又大口灌了一口。
“你这样哪是喝酒,分明是灌酒啊!”萧映月嗔怪道。
凌天霁不答,只一心求醉。
看他喝的那样急,萧映月一张粉脸垮了下来,秀眉拧成了一字。伸手夺过酒坛道:“没有下酒菜,这样喝很伤身子的!”
凌天霁依旧不答,垂着眼默默盯着桌面。
萧映月无奈,只好去灶房盛了碟醋泡花生米,又做了道小葱拌豆腐,端至他面前。
见他一脸疲态,眉目间一片神伤,身子依旧保持着进屋时的姿势,萧映月忍不住唤道:“……凌大哥?”
凌天霁半眯着看了看她,两眼无神而荒凉。默默倒上两碗酒,其中一碗示意萧映月道:“你也喝一点罢……”
萧映月一愣,呐呐道:“我,我不会饮酒……”
见凌天霁手持酒碗执意递在她面前,她不忍回绝,缓缓接过一饮而尽。
萧映月甚少饮酒,这样浓烈的酒呛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悄悄抬眼,只见凌天霁依旧旁若无人的大口饮着。
这个人,是不要命了么?
又喝了一碗后,萧映月头有些晕晕乎乎,胆子大了些。借着酒意她喃喃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你这又是何苦?”
话语虽轻,却说中了他的心事,凌天霁倒酒的手顿了一顿。
萧映月佯装看不见,继续道:“凡是来者,皆有缘分,凡是去者,皆是缘分散尽,凌大哥你又何必太过于执着?”
凌天霁垂眸不语,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情爱乃是水中月、镜中花,扰你心神添你烦忧,仔细想来,所经之事不过只是一种幻象……事以至此,但求故人安好,何须惆怅月隐?”萧映月饮完最后一口,把玩着手中的酒碗,似一朵解语花般徐徐道。
她似呓语般的一席话,却让昏昏沉沉的凌天霁如梦初醒。
缘分天注定,他跟芸袖的缘分短的只剩下儿时那段时光,自儿时别后,那整整七年的光阴和经历却并不属于他……
印象中的芸袖永远是那个天天粘着他不放的小尾巴,他则一直像兄长般呵护着她,也习惯守在她的身侧,却在不经意的一天发现,他身后的小丫头早已亭亭玉立,光彩照人。不知何时,她有了自己的守护神,如今夫婿爱儿相伴,享尽天伦。
大觉寺重逢时,芸袖那样的告知的方式,让他惊讶、悲伤、苦闷而压抑,那空落落的感觉让他满怀希冀的内心变得脆弱不堪。
可是这样又能改变什么?就如萧映月所说,只要芸袖安好,其他一切都不在重要了罢?
心中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身体却仿佛有了气力,凌天霁晃悠着站了起来,想去窗边透透气,未料脚步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好被萧映月疾步上前一把扶住,凌天霁不经意的反托住她的纤腰,左手轻轻一带,径自将她拉到了面前。
时间仿佛定格了般。
萧映月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的愣住了,凌天霁也有些失神,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近距离的与女子接触,一时有些心慌意乱。
挑着醉眼睨向萧映月,只见忽闪着杏眼,默默看向自己,脸庞因娇羞染上了一抹红晕,在烛火的照映下,更显娇俏妩媚。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连对方口中呼出的气息都能感觉到,看着她粉嫩的嘴唇,像晨间带有露珠的花瓣鲜艳欲滴,无限诱惑。
凌天霁俊眼微眯,眼神变得深邃而迷离,只觉心中狂热异常,口干舌燥喉结滑动间,趁萧映月一脸惊讶,轻启朱唇的瞬间,带着酒意轻轻吻了下去。
柔软的触感,比想象中还要美好。这是凌天霁昏沉的意识中唯一的感知。
感觉怀中的人儿如小鹿般惊慌,他心中涌起一阵怜惜,这从未有过的肌肤之亲,虽略带青涩,却带给他一股奇异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
在凌家住了这么些日子,她了解到的凌天霁作风正派,虽寡言少语行事却极有分寸,像眼前这般率性狂野之举,颇令她大感吃惊。
萧映月只觉脑子越来越热,双手不受控制的环住他的腰侧,身子无力的轻靠他宽阔厚实的胸前。
这孽缘呵……萧映月心里低叹,一颗心却不知不觉的沦陷了……
窗外温热的夜风吹来,仿佛悄悄催生着情欲般。月光皎洁,从半启的窗棱处细细透过,脉脉映在两个缠绵悱恻的人儿身上,洒下一地清辉。
半响,桌上的烛火在风中微微摇曳,一抹细小的黄色烟花在夜空上方悄然绽放。
萧映月被凌天霁吻的七晕八素,蓦然瞥见那丝光亮,心里不由一沉,面色微凝。抬眼见凌天霁正闭眼一脸沉醉的神情,她苍白着小脸胡乱回应着,摩挲至他右肩,素手微扬,指尖瞬间多了枚银针,趁凌天霁毫无防备之际,抬手朝他后脑勺刺去。
将昏过去的凌天霁安顿到床上,轻轻替他盖上薄被。萧映月俯身静静凝视片刻,见他唇角仍挂着隐隐的笑意,喟叹了口气,眸间溢出一丝愧疚。
抬眼望着窗外的浓浓的夜色,眼里一道凌厉的寒光闪过,掌风略扫,窗棱无声合上,蜡烛熄灭,屋内顿时恢复了黑暗。
深夜,万籁俱寂。
一抹青色的娇小身影出现在月色下。似一阵疾风掠过,动作异常敏捷,几个纵身后,轻盈的落到了巷口拐角处。
“出来吧!”青鸾冷冷道。
“看来你最近小日子过的很是不错!”蓝鹫低哑的声音自她身后想起。
青鸾皱眉,有些不耐:“有事就赶紧说,别废话。”
“不想见到我?”蓝鹫阴测测的笑了:“自半月前桥底一别,我甚是挂念你呢!还是你忙着跟那小捕头卿卿我我,已不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
青鸾脸色一变,蹙眉斥道:“你查我?”
“这怎么是查你呢?我不过是怕你走偏了路,好心提醒你罢了!”蓝鹫干笑两声,一双眸子阴沉的有些吓人:“如今全城皆是你的画像,你的处境似乎很不妙!”
他的语气让青鸾十分不悦,蓦然转身,美眸直直盯着蓝鹫寒声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没事别发什么暗号,我没功夫陪你瞎扯。”
蓝鹫面色一变,隐隐有些怒意:“不知好歹的女人!倘若不是你暴露了身份让主人计划有变,我怎的会跑这一趟?”
青鸾强忍住心底的不快,沉声道:“主人有何新指示?”
蓝鹫瞟了一眼她向来冷冰冰的脸,冷哼道:“太子一党最近动作频频,令主人颇为忌惮。最近更是与那捕头小儿过往甚密,定是又有了新的计划。你如今正好隐身于此,趁此机会便除掉他戴罪立功罢!”
青鸾闻言一震,粉拳不由紧握厉声道:“这恐怕是你的意思吧?!”
被当面识破,蓝鹫有些尴尬,他嘿嘿怪笑道:“青鸾啊青鸾,你连生气的样子都是那么迷人!
我这般建议还不是为了你么?以你的身手,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罢了!……”
见她面色阴沉,他识相的止住了话头,说实话,他从小都挺怵她那说翻脸就翻脸的脾气,却又拿她毫无办法。
青鸾见他闭了嘴,面色稍稍缓和了些:“把主人的令签拿来!”
蓝鹫不满的睨了她一眼,慢条斯理的从怀里掏出一段密封好的金镶玉竹,递到青鸾手中。
见她揣好令签转身便走,蓝鹫冲着她的背影皱眉道:“萧映月?这个名字和你不甚相符罢?”见青鸾充耳不闻,蓝鹫气结,冲着她的背影拔高音量继续道:“你以为你不动手,凌家母子就能保住性命么?别忘了主人还有我和紫凤,还有整个暗卫营!”
青鸾闻言止步,眸子里迅速涌现了一抹杀气,倏的侧身纤手一扬,几点寒光夹杂着丝丝凉风,在月下呼啸而出,直直向蓝鹫的面门射去。
蓝鹫忙身子一弹,偏头向旁边闪去,只听得“咻咻咻”几声闷响后,几枚钢针骇然钉在柱子上,入木三分。
“你若敢动凌家母子一根寒毛,休怪我不念同门之情!”青鸾冷着脸阴森森的撂下这句话后,无视蓝鹫微微发愣的表情,兀自离去。
见着实惹恼了她,蓝鹫邪气一笑,舔了舔右手指上的细长匕首,唇齿间立即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饶有滋味的咂了咂嘴,褐色的眸子在月下忽明忽暗。
望着青鸾隐去的方向,蓝鹫面色十分难看,扑棱棱的一个翻身,似鬼魅般消失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