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想起,母亲的相册里有一张这样的照片。她穿着件翠绿色的连衣裙,长发垂至胸前,浅笑盈盈地站在一株梨花树下。那样的笑容,我从未在母亲脸上见过。儿时的记忆里,多是母亲涟涟的泪水。
我和小彤站在围栏外,看得痴了。
小彤说,我好想去摘几支,插到瓶子里。
这正是我的想法。母亲最爱白色,一定也喜欢白色的梨花吧。我的胆子显然要比小彤大,不由分说就翻过围栏,其实也就是道木栅栏,三岁小娃都可以钻得过去。何况我们都八岁了。
我们一进到梨花林就忘了自己是偷偷爬进来的,撒了欢的玩。小彤玩了会就回去了,我还舍不得离开。然后我就见到了他,一个穿着白色春衫,坐在梨树下画画的少年。
我突然闯入他的视线,让他很吃惊。
我也很吃惊,还很害怕。
这时候我已经想起自己是偷偷跑进来的,他会不会把我抓起来?
可是,我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温暖的笑容。
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他的样子非常随和,我直觉他没有恶意。于是我怯怯地走了过去,当时手里还拽着一大把花枝,头上也落满花瓣。他的身上也落了很多粉白的花瓣,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笑吟吟的问:“你多大了?”
谢天谢地,他没问我怎么进来的。
“八岁。”
“读几年级了?”
“三年级。”
“叫什么名字?”
“四月。”
“四月……”他念着我的名字,微怔一下,笑意更深了,“多好听的名字!”说着他揉揉我的头发,“看你的样子就很乖,来,吃糖。”他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糖递过来。
我摇摇头,从小就被母亲教育,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
他见我不接,似乎明白什么。
“哥哥不是坏人,你放心好了。”
又是那么一笑,他拉过我的手把糖放到我手心。
于是在那样一个春日的下午,我一边吃着糖一边看他画画。他画的梨花美极了,那些粉白粉白的花朵儿被他涂得栩栩如生,久望,仿佛能闻到花香。他添上最后一笔色彩的时候,问我想不想要。我连忙点头。他就说,送给你可以,但是有个条件,你得当我的模特。什么是模特?就是……让我画你。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将我拉到一株梨树下,要我靠着树摆了个姿势,然后他就照着我的样子画。他怕我站得累,就不停的跟我说话。一幅画没画完,我的情况都被他知道了。最后说到妈妈,他忽然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呢?”
“我妈妈叫颜佩兰。”
“……”
他瞬时有些僵住,怔怔地看着我。半晌,他才回过神,停住手里的画笔,又示意我过去。他摸摸我的头,又拍拍我的脸,“原来你就是……”后面的话他没说完,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临别时他显得很不舍,拉着我的手说,“妹妹,你以后可以常来这里玩吗?哥哥一定给你准备很多吃的,给你画很多的画,可以吗?”
我当然连连答应。
他高兴的笑了,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而那花雨愈发落得急了,仿佛东风一夜吹来,而千树万树的浮云,在那一刻化为漫天的飞雪,飘飘洒洒。他站在纷飞的花雨中,仿如画中人。和煦的笑容永远被定格,人生再难见那样极致的美好,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因为母亲在我的书包里发现了那幅画,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生平第一次挨了揍,而且还向母亲发誓,这辈子都不再去那个地方。只是我不理解,母亲因为那幅画揍了我,却并没有撕掉那幅画。而是用镜框裱了起来,挂在了卧室。
很多个夜晚,母亲望着那幅画发呆。
后来我们多次搬家,家里的东西越搬越少。唯有那幅画,母亲舍不得丢。有一次那幅画被伯伯无意中看到,伯伯说:“是云河画的。”
云河。
莫云河。
我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
火灾后我走进那片废墟,心里亦是念着他的名字。“云河……”我忽然间就明白,为什么在伯伯的葬礼上见到他时似曾相识,因为六年前在梅苑后山我们就有过一面之缘。虽然记忆模糊,但那梨花淡白的影像,到底是在心中烙下了印。
那时还小,我不知道他是谁。后来通过伯伯才知道,他是莫家老二也就是我父亲莫敬池的儿子,我们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葬礼那天,就是他和堂兄莫云泽送我去的医院。
“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画。”伯伯是这么说他的。
大火的那个晚上,正是他将我推下的窗台。我得救了,他却葬身火海。第二天我在梅苑的废墟前听到了他的名字,四个亡者之一。
我每天都在梅苑流连,在人群里我听到人们各种各样的议论,他们说火灾当晚老大莫云泽本来已经跑出来了,但得知两个弟弟还在里面后,毅然又折返去救弟弟,结果被烧成重伤,数日后也在医院去世。但也有另外的说法,先跑出来的并不是莫云泽,而是莫云河,是他折返去救哥哥云泽和弟弟云溯,结果哥哥云泽得救了,他自己没能逃出来。
两种说法各执己见。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莫老爷的三个孙子,长孙莫云泽、次孙莫云河、三房莫敬添的独子莫云溯中只有一个幸免于难,不久被紧急送往美国医治。而救我的莫云河无疑没在幸存者中,他在把我推下窗台后就倒在了那间屋子外的走廊上。据目击的消防战士讲,他是趴在地上的,身体朝着楼梯口的方向。显然没来得及逃出去,被活活烧死。
“真惨,整个身体蜷成了一团。皮和肉都烧焦了,就剩了把骨头。”人们说起现场的惨状,无不唏嘘摇头。
有一只黑鸦掠过头顶。
凄惨的叫声让人想到了荒凉的墓地。是他的墓地,也会是我的。因为我相信自己已经死去,还在呼吸的仅仅是我的躯壳。没有灵魂的躯壳。
长大后读《简爱》,看到书中的结局,简爱回桑菲尔德庄园寻找罗切斯特,结果见到一片焦黑的废墟,“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屋顶、烟囱全都塌在了废墟中。只有一个个窗洞,可怖地张着大口……”当时看到那段文字,我不由心悸,泪湿眼眶。因为那样的景象,在我十四岁那年就见到了。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的场景,是无法体会那种荒凉和惨烈的。
梅苑门口围观的人群很多天都没有散去。
一夜之间,富丽堂皇的梅苑化为废墟。没有人不好奇,还有叹息。值得一提的是,在四个亡者中有一个妇人,她就是带头羞辱我母亲的那个女人,我父亲的原配。也是莫云河的生母。我报了仇,为何还瑟瑟的抖,站在那片废墟中?
天空那么阴沉,飘着冰凉的细雨。我从早上站到黄昏,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仍舍不得离去。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因为浑身上下都是湿的。连续数天在废墟中流连,我已跟游魂无异,课也没上了每天全靠邻居给些食物。
那天我在废墟流连到天黑,又冷又饿,只得缩着身子回弄堂。
雨已经停了。
巷子里弥漫着浓重的雾气。
冗长狭窄的弄堂像是没有尽头。弄堂两边堆放着各种杂物,煤炉、锅、箱子,以及垃圾桶。很多的窗口都亮着灯,在阴冷的雾气中,浮出一轮轮昏黄朦胧的光晕。我走得很慢,是因为我害怕见到我家的窗。再也不会有人为我亮起温暖的灯;再也没有人为我拭去眼角的泪水;再也不会有谁为我做好香喷喷的饭菜;再也没有人为我盖上温暖的被……
爸爸死了。伯伯死了。妈妈也死了。
这个家从此就剩我一人。
那是谁?
拿着把雨伞站在楼下的屋檐下。
我眯起眼睛打量他,雨雾中他背着光,四顾张望,似乎在等着谁。仿佛是电影中的长镜头,背景是狭长的弄堂,而他在昏暗的灯下模糊成孤独的影。
“四月……”
我听到了轻微如叹息的呼唤。是李老师。
老师的手冰凉,我猜他站了很久。
他牵着我的手往弄堂外走。
四月,跟老师回家。
我停住脚步。
他拉我,四月,听话,你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你会饿死的。一听这话我就哭了,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可是我仍不肯走。老师叹息着将我拥入怀中。孩子,你得活下去,你的爸爸妈妈一定希望你活下去。
不,我要等妈妈。
你妈妈已经不在了。
她还会回来的,我一定要等她。
傻孩子,你真是个傻孩子……
老师抚摸着我的头,轻轻拍着我的肩和背。夜色中我分明看到他的眼中也翻涌着的泪水,他按住我的肩膀,那么诚恳,那么真切地跟我说:“四月,有老师在,你就会有家,老师的家就是你的家……”
3
多么可爱的脸庞!瞧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她的脸蛋圆圆的,笑的时候有两个酒窝,脸颊透着淡淡粉红,仿佛三月里的桃花。最特别的是她的头发,有些天然卷,扎在头顶宛如海藻般散开,黑亮柔软,让人情不自禁想触摸。据说头发愈柔软的女孩子,心底也会柔软。之前我不信,因为我的头发也很柔软,但我的心肠一点也不软,否则不会放那么一场大火。可是见到了芳菲后,我开始相信心细如发这个词语……
没错,她就是李芳菲。李老师的独生女。
“菲儿,这位姐姐比你大一岁,她叫四月。”
“四月,以后芳菲就是你的妹妹了,你们是一家人。”
李老师给我们相互介绍。
我还来不及反应,那女孩儿就一把勾住了我的胳膊:“哎呀,太好了!以后就有伴儿了,爸爸,这是真的吗?”
李老师温和地笑:“当然是真的。”
她挨我那么近,我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可是她竟然说我身上有香味,凑近我身上调皮地嗅:“咦,姐姐,你身上好香啊——”
我被她嗅得很不好意思,脸当时就红了。
“菲儿,一点规矩都没有!”旁边传来一个女人冷冷的训斥。
我侧脸望过去,只见厨房门口站着系着围裙的女人,一脸冰霜,目光刀子似的我身上扫荡,我顿时有种被人剥光衣服的羞辱。
“妈妈,你看——”芳菲将我拉向她母亲,“爸爸给我带了个姐姐回来,多漂亮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
李老师对那女人露出讨好的笑容:“雪茹,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四月,她以后……”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女人冷冷地瞥我一眼,拿着锅铲转身就进了厨房。
“菲儿,带姐姐去洗个澡,洗完澡吃饭。”李老师没有理会妻子的态度,和颜悦色地吩咐女儿。顿了顿,又跟我说:“四月,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千万别见外,你程阿姨很好相处的,我们都是一家人……”
话音刚落,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一顿响。
“养一个都顾不过来!”
“自己想当慈善家,还要连累别人。”
“养得了人家一时,还养得了一世不成?”
……
我无地自容。
李老师也显出尴尬的神色。
“你就少说两句吧,就是多双筷子而已,大不了我多上几个补习班。”李老师望向女儿,“还不快带姐姐去洗澡,马上要开饭了。”完了,又补充一句,“也就是每天从嘴里省出一口,我认了!”
语气毋庸置疑。
厨房里这才恢复了些宁静。
芳菲亲热地挽起我:“姐,到我房间去。”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顿晚餐。
程雪茹坐我对面,自始至终都没抬眼看我,不停的给她女儿芳菲夹菜。芳菲说不要了,她还夹。她没有看我,但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目光中。
我紧张得几乎不敢动筷子。连李老师夹到我碗里的菜我都不敢动,我埋着头,强忍着饥饿,扒了几口饭就赶紧放下筷子。这是我在这个家的第一顿饭。也就是从这顿饭开始,我每天都不敢吃饱,一直是半饥饿的状态,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多添一碗饭,程雪茹的筷子就会敲得叮咚响,要么就是猛烈咳嗽,或者顿下饭碗说不吃了,这么吃下去大家都饿死云云。见识了几次后,我再也没敢多添饭,渐渐的,我也就习惯了这种半饥半饱的状态。这导致我发育迟缓,个头总也长不高,人也瘦得不像样子。晚上睡觉的时候,芳菲总是摸着我根根分明的肋骨说:“姐,你怎么这么瘦啊……”
我和芳菲睡一个房间。
李老师的家住在一个弄堂里的筒子楼里,好像我总是摆脱不了弄堂,从出生到母亲去世,再到现在寄人篱下,我依然住在弄堂。也许和母亲一样,以后我死也死在弄堂吧。李老师家的面积非常狭窄,除去设在阳台的厨房,总共才三个房间,不,确切的说是两个半房间。最外面不足十平米的是客厅兼餐厅,里面一间是李老师和程雪茹的卧室,而我和芳菲的房间是和隔壁邻居分半隔开的,也就是说,只有一般房间的一半大。房间内放下一张床和书桌,就什么都放不下了,每次去书桌做作业都得贴着墙壁过去,要不就是跳上床,从床上踩过去。
而且,没有窗户。整个房间黑漆漆的,白天都得开灯。
最开始的时候是我和芳菲挤一个被窝,后来我们大了点,睡不下了,李老师就找木匠打了张上下铺的小床,我睡上铺,芳菲睡下铺。就为这张床,程雪茹和李老师差点打一架。一直是这样,家里任何开支只要跟我有关,程雪茹的脸色就很不好看,轻则指桑骂槐,重则敲锅铲。她好像特别喜欢把锅铲当道具,在逼窄的阳台表演她的独角戏。李老师大多数时候都不跟她计较。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是在家里,他也很少说话。大概是他上课讲话太多,嗓音很疲倦,回到家没有力气说话了。事实上,李老师也的确是个难得的好脾气,很少见他批评学生,就是学生做错了事,他也只轻轻的说几句,但每句都会说到点子上。他不用像其他班主任那样大声呵斥,或者挥舞教鞭,一样把学生们治得服服帖帖。
学生们都很尊敬李老师。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