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那次差点被强暴的事后,她脸上的嫌恶更明显了。虽然事情最后有了一个较圆满的结果,在养父李老师奔走相告以及全校师生联名上书的情况下,那个姓黄的恶棍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处,被市教育局清理出教师队伍,并移交司法机构,但我的名声也在程雪茹有意无意的渲染下变得恶劣起来。
我经常在放学时,听到她跟邻里说,“阿拉家芳菲是不会这样的啦,阿拉把伊教得好好的,连跟男生走一条路放学伊回家都要跟我说的,是决不会出那样的事啦……破没破身啊,阿拉怎么知道呢,阿拉又不是医生不会检查的啦……哎呀,现在的社会很开放的啦,阿拉也管不着伊,伊个肚子大了阿拉也管不着……”
有一次我和芳菲一起放学回家,又听到程雪茹在弄堂口说东道西,一向乖巧的芳菲当即板脸怒斥她妈妈:“我姐不是那样的人!不许你这样说她!”
“哎呀死丫头,阿拉说什么了,阿拉什么都没说。”
“你还狡辩!如果哪天我被别人搞大了肚子,你还会不会在这里跟人到处说?”
程雪茹一下被问住,气得差点一耳光扇过来。
晚上芳菲把事情告诉了爸爸,李老师很生气,严厉批评程雪茹,“你怎么可以这么在外面败坏四月的名声?如果是芳菲出了这样的事,你会到处说吗?你怎么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程雪茹自知理亏,应了句:“阿拉家芳菲是不会出这样的事的。”
李老师“哼”了一声:“你以为你女儿就一定会比四月出息?你太自以为是了吧”说着李老师甩出一张通知单给程雪茹,“你自己看看,四月已经被F大录取了!而我们的芳菲却连专科的分数线都没达到,如果不自费,她连三流的大学都上不了!”
程雪茹顿时像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茫然地看着丈夫。
“看着我干什么,不相信?”李老师冷冷地瞥了一眼程雪茹,继续说,“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吧,四月的高考作文是满分,今天都见报了,文章一登出来就有报社的记者来学校采访,不仅F大,北京那边好几所大学都表示欢迎四月去就读,你想不到是吧?连我都想不到,我教出的四月竟是这么优秀,是我这辈子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我为她感到骄傲!”
说着李老师把目光投向我,“四月,你父母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也会很骄傲的,你对得起他们。你不比任何人差,相反你是最优秀的。”
泪水夺眶而出。
我无法忍住那些眼泪,战栗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李老师从呆了的程雪茹手里拿回通知单塞到我手里,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虽然很不幸,但是你很坚强,秋天你就要进大学了,你是真的长大了。老师没别的要说的,就想告诉你,无论你过去经历了什么,一定要学会爱,千万千万不要让自己去恨。爱可以让自己和别人幸福,恨却可以把自己拖入地狱。可以爱的时候,不要恨。记住。”
以我当时的年纪,可能还不是太懂李老师话中的含义,但是李老师的宽仁和善良是真真切切地感染了我,随着年龄的增长,其实我没有那么恨了。无论程雪茹怎么不待见我,除了李老师,还有芳菲对我是掏心窝子的好,她经常偷偷把省下来的零花钱塞给我用,趁妈妈不在的时候帮我干活,冬天我的手生冻疮,她每次出门都要摘下自己的手套给我戴,或是用自己的钱买来润肤油抹我手上,在我痛经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都会含泪给我揉肚子,或是跟她妈偷偷学着熬红糖水给我喝,有一次笨手笨脚被开水烫了手,我很自责,问她痛不痛,她反倒说了句:“姐,相比你的痛,我的痛根本就不算什么。”
那一刻我知道芳菲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单纯。她其实不笨,她只是表现得单纯,她的心思跟她柔软的头发一样,非常细致。
而且,芳菲反而比我早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有了秘密。她把那个秘密也跟我分享了,她暗恋上我们学校的一个男生。每天晚上,她都要挤在我的被窝里跟我谈她对那个男生的思念,她非常想向那个男生表白,可是一直没有勇气。我鼓励她跟他写信。她随口接了句,你帮我代笔吧。
第一封信发出去,那个男生就主动找芳菲来了,问信是不是她写的。芳菲不敢说不是她写的。因为那男生说,你真有才华。
他们之间怎么开始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前后代替芳菲写了不下二十封信,每个周末她去学舞蹈其实就是跟那个男生约会。
她一点也不害怕程雪茹知道,因为她知道我会为她保守秘密。但是我很担心会影响她的功课,她却说,“姐,我没你优秀,我就是有四条腿也赶不上你,我妈在我身上拼命下功夫其实也是因为她心里很清楚,我比不上你,无论是哪方面我都比不上你,她不甘心,所以才那么失去理智地培养我。”
我哑口无言,再次确信,芳菲已经赶在我前面“长大”了。因为恋爱,高考她考得一塌糊涂,我为此很自责,她反倒安慰我:“凡事都有得就有失,我既然得到了我要的爱,就肯定会失去什么,上帝是公平的。”
在我十八岁生日这天,李老师打电话到我住的女生宿舍楼,要我回家吃晚饭,说要给我庆祝生日,说芳菲也回来了,在家等着我。
虽然在同一座城市读大学,但我和芳菲见面的时间并不多,我既要忙功课又要忙着做家教,而芳菲却忙着谈恋爱。每次见到她,她的脸上总是红润饱满,有一种真正因为年轻而散发的气息,我想那应该是爱情的滋润吧。
芳菲在进入大学的第二个月就跟高中的那个男生分手了,大学俨然为她打开一扇通向未知世界的门,一切都是那么新奇。真幼稚!她这么评价初恋男友,抑或是评价她自己。就像是被束缚了一个漫长冬季的茧,就等着春天来临破茧成蝶了,脱离了母亲管教的芳菲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新鲜空气。
“姐,你为什么不谈恋爱?”芳菲一直认为恋爱是走向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我总是笑笑,“姐没时间呢。”
对我而言,爱情是件遥远的奢侈品,就目前的状况我享受不起。每个周末,我要挤好几趟公车去给人做家教。我觉得自食其力才是成熟的标志,这点显然跟芳菲的理解不同。当然,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相互依存的感情。
每次芳菲来看我,我都在宿舍里用电炉给她煮面吃。还不能给舍管发现了,因为宿舍是禁止用电炉的。
晚上我会和她去看一场电影。散场出来她总要缠着我给她买校门口夜市的羊肉串,回宿舍的那条路很长,路灯下总聚拢数不尽的飞蛾,芳菲亲密地挽着我的胳膊,一边吃着羊肉串一边看着那些飞蛾说,“姐,我好幸福。”
那一刻我不记得眼中有没有泪水。
就觉得眼眶一阵潮热。
虽然自己不够幸福,但是能让爱的人幸福,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芳菲是我爱的人啊。于是我跟她说:“姐也很幸福。”
芳菲不知道,其实我也有过动心。
那是刚入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去见一个家教。报纸上看到的启事,我就打了电话过去,是个男人接的,他要给她九岁的女儿找个语文老师。听声音应该是个很和气的人,他约我下午三点见面。一进入那个绿树成荫的僻静小区,我就知道这户人家不是普通阶层。这是一片别墅区。我找到那栋白色的房子,摁了门铃。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接待的我,过了一小会儿,一个三十七八的男子从客厅的旋转楼梯上走下来。
他一边扣着西服的扣子,一边居高临下地看向我。
脸上是慵懒而漫不经心的表情。
步伐却明显得放慢了半拍。
然后,他冲我莞尔一笑:“是颜小姐吧。”
记得那天我穿了件绿色开胸毛衫,自己织的。里面是条玫红的绣花仿锻裙,我买不起真的,是跟同寝室的姐妹在大市场淘的外贸尾单。脚上是双十几块钱的绣花布鞋。挎着个廉价的草编袋。我想我的衣着应该跟他家的豪华家居很不协调,愈发显得局促起来,搓着手羞涩地跟他笑了笑,连招呼都不知道怎么打。
他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我觉得他一直盯着我看,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坐下来交谈的时候,我偶尔也瞟瞟他,发现他是个蛮耐看的男人,单眼皮,面目和善,笑起来的样子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后来我见到了他的女儿,由保姆牵下的楼。穿着宝蓝色的锻裙,长得很漂亮,像个洋娃娃。孩子很安静,也很有教养,一直乖乖地坐在我们旁边听大人讲话。
“她在国外出生,不大会讲中文,我想让她接受正统的中文教育。”容先生跟我谈女儿时,满脸慈爱。
对了,他姓容,叫容念琛。她女儿有个法文名字Sophie。原来她出生在法国,她跟父亲交流时也是说的法文。
我不知道别人听法文是什么感觉,我觉得法文很好听。尤其是被清脆干净的童声说出来,就更好听了。可能是渐渐的聊得有些熟了,Sophie孩子的天性逐渐显露出来,很自然的坐到父亲的膝盖上。她勾着父亲的脖子,附在父亲的耳畔说着悄悄话,容先生则笑着点点头,又拍拍她的小脸蛋。
我觉得胸口有细微碎裂的声音。
很多年前,我也是这么坐在伯伯的膝上,在他怀里撒娇。伯伯是个慈爱的人,也是个优雅的绅士,他身上有种独特的气息让人觉得很舒服。每次伯伯去看我们,我总爱缠着他叽叽喳喳的说话,而无论我说什么,伯伯总是微笑着看着我,间或拍拍我的脸……多久的事了,真的是很久远了,久得仿佛成了前世的事。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容先生发现了我的异样。我掩饰自己的窘迫,笑了笑:“我在猜你们说什么。”
容先生也笑了:“唔,我们在议论你,Sophie说你长得像仙女。”
我顿时有些脸红起来。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你的确很美。”
“谢谢。”我更窘了。
“就在这吃午饭吧,跟Sophie先沟通沟通再教她比较好。”容先生放下女儿,语气再随和不过,“正好我没什么事,可以陪你们一起用午餐。”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容先生为了和我们一起吃饭,推掉了当天一个重要的商业午宴。他说他就想和我多待会。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其实也不能算开始抑或是结束,因为我从未答应过他什么,他也没有给过我什么许诺。我只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的感觉,他身上独特的成熟男人的包容和涵养让我总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我并不愿去想这是因为什么,潜意识里也拒绝自己去想。
他其实很忙,有时出门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