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放在桌上,我用手一个一个地剥好,缓缓地放进外公的嘴里,他用仅有的几颗牙上下鼓捣它们,然后下咽,再张开嘴向我要下一个。外公说,荔枝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水果。对于从小吃苦长大的外公,再也没有比荔枝更甜蜜的滋味儿了。
遗憾的是这种味道是外公躺在病榻上才品尝到的。从前的从前,荔枝太遥远。累坏了多少马匹,只有贵妃才能消受的东西,向来就不是寻常百姓的奢望。后来的后来,荔枝太昂贵。纵然它们再甜蜜美好,终究不极粗粮大米可以填饱肚子。如今,艰苦已去,托了交通便利的福气,荔枝也如“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所以,在这个夏天,我每每去看外公时,最不能忘记的就是带上荔枝。对于一个在床上躺了五年的高龄老人,那一张张的百元大钞甚至不如一张废纸更有用,更远不及带些他爱吃的食品,说些他爱听的话管用了。
一向重男轻女的外公高兴地看着我,看着这个他一直不甚看好的黄毛丫头。他说他托了外孙女的福,倒是老来要挂累我。其实,这又哪是挂累,我又不能天天陪伴他身边,不能在他床前端茶递水。想念他了来看看他,说上一席话,匆匆又要离开了。
他说他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到后山上去砍柴背粪,下地去收割耕种。一篮一篮的苞谷背进屋来,流一回畅快的汗,咂一回过瘾的旱烟。躺在床上的日子最难挨!夜里盼天明,天明又盼夜晚,总是没有一个尽头,这阎王爷呀又不肯收留他。
外公说这些话时,我的骨头和筋络一点点往下掉,血管里的血液有了凝固的声音。一个在生死边缘上横躺着的人,求生不能,求死亦不能,只能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一天又一天地睁开眼睛活着。可谁又能代替得了他的痛苦呢?儿再孝,女再贤,终不能一把抓了外公身上的疼啊。
照顾一个久病的人,已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了,我又岂敢去要求我的长辈们做更多更难的事。谁又不是一天一天在讨着生活,上至老人,下至孩子,都要吃饭穿衣,挤着人生的公交车去赶场呀。
外公在病床上度过了许多漫长的日子,寂寥的时间久了,难免生出些坏性子。外公的脾气上来时骂儿子,骂儿媳,骂孙子,一个个骂过来,谁敢还口,他骂得更凶。待母亲和姨们去时,还一边愤愤不平地向女儿们诉苦。母亲说,爹爹呀,你现在不能动了,样样要人伺候,就多说些好话吧,好话暖心窝子。
依母亲的性子,换作从前,必然要讨些理去,至少也得连说带笑地让人知道她的意思。如今,唯有低头忍受才是上策。母亲的小智慧似乎让外公有些心服了。他一改往日骂人的声音,安心地当一个病人,无论伺候得好坏,吃了一日三餐,好赖都不再挑剔。
安静下来的外公在床上,显得更加没有生气和斗志,恹恹地躺着,说些无关痛痒无关生死的话语。识字的外公是健谈的,喜欢天文地理,中医草药,鬼神三道。外婆在世时,曾这么讥讽过外公,她说,天上的你知道一半,地上的你全知道!外公捧着厚厚的书,摸着他的胡子,哈哈大笑起来。在外婆的眼里,百无一用是书生,所以,她拼命地把有工作的外公骗回家,并死活把他拴在土地上一生。
远处近处的亲戚们去看外公的时候,那是他的节日,他活得像个被宠爱的孩子,这个儿媳来问冷暖,那个儿媳来问饥饱。人,总是需要些面子的。在面子的情分上,各个都是慈爱孝道的好人。人们走后,外公捂着的嘴巴松开了,但每一次都被母亲又捂上了,母亲害怕裂开的墙壁后面的耳朵会给外公带来更大的苦楚。母亲说,冷饭冷菜伤身,冷言冷语伤心。不如都捂住了吧,别让风知道,别让雷知道。个人心中的债,交给自个儿的良心来还吧。
三四十公斤的外公,瘦若一阵风,母亲和姨们张开双臂,轻松地抱他起来,帮他擦洗,把他屙尿。起初,外公是坚决抵抗的,他不能把他所有的秘密暴露在女儿们的面前。后来,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难为情的现实。比起那些被儿女厌弃的老人,外公觉得他是无比幸福的。
我伸手摸摸外公的额头,皮包的骨头硌到我的手,几丝轻微的暖,带着几丝轻微的凉,从我的指尖传递到我的身体。我清晰地感知到一种血脉相连的温度,正穿透到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外公用他一生的功力注入到我的体内,而我,正担负着延长他的生命的重任。
外公伸出他的手时,弯弯长长的指甲映入我眼帘,外公说一个身闲心闲的人,除了长指甲和头发以外别无所长。指甲剪在外公的指尖上显得行动不便,外公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他说他的指甲远比他的灵魂还坚硬,要用大大的剪刀才奈何得了它。然后说起他坚硬的灵魂,历经数次生死之劫,终还是十分硬朗,连死神也无法靠近。他手上的这十个指甲,连同脚上的十个指甲,就像是戴着盔甲的战士,非刀枪不能进入,比他的灵魂还坚硬呢。
外公的这句话,让我兴致昂扬起来。原来,在他心灵的某个角落,竟然还藏着些诗意的情怀,一个小小的指甲竟然可与灵魂相列。一说到灵魂,外公像是被注射了兴奋剂,他坚定地相信灵魂的存在,并列举若干不着边际的证据来证明他的判断。这种时候,母亲总是要怀疑外公有些糊涂了,而在我看来,外公需要的是一个认同他的听众。至于观点的正确与错误绝非是争论的焦点。
我不能用我的思维去改变一个老人的思维,但我知道即使是一个躺在床上的老人,他的心灵也需要被认同,也需要证明自己有用。这大概是他每次与上大学回来的孙子可以卧谈一个时辰不累的原因,当外公从秦朝的商鞅宣讲到清朝的多尔衮时,他安稳地睡熟了。
外公的孤独被他紧紧地捂在被子里,我试着帮他松开一点点,然而,我也只能做到一点点。他没有文化的儿子们是不能走近他的孤独的,只有在他引以为骄傲的孙子们那里,外公才肯彻底地松开它们。
好几次了,突然不好起来的外公在剃完头,换完衣裳之后,他又突然好了起来。死神一次次地与他擦肩而过。也许是外公举起他坚硬的指甲,让那些戴着盔甲的战士们打败了死神。所以,我才幸福地一次次叫着外公走近他。
然而,每一次在离开时,我都觉得像是一场永别。我抬头望望外公家的山山水水,我害怕在下次来的时候,这个我熟悉的地方就没有了外公的声音。在每一个老家打来的电话里,我时时像一只警觉的猫,害怕那里一声巨响,我就要逃命地奔去。好在灵魂硬朗的外公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好几个春秋,以他一生特有的毅力坚持着与命运抗争。
在心底,我明明知道离别是迟早的事儿,却又总是希望这样的时刻可以在最晚的时候到来,那样,母亲就还有做一个孩子的特权,我就还有一次又一次与外公坚硬的灵魂和指甲对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