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队那些年,我是最不善保管财物的一个人,一直丢东西,而且尽丢些小东西。这些小东西无非就几件部队发放的军装,值不了几个钱,但军装是军人穿在身上的符号,对我来说又是不可或缺的东西。没有这些军装,甚至不能和大伙儿一块列队、吃饭,严重影响我在部队的生活。
我刚入伍的第一晚就开始丢东西。那晚,我们在县城武装部集合,一觉醒来发现一条绒裤找不着了。这是入伍出发前乡武装部发的绒裤,部队在济南,济南和闽南比起来,那气候差别太大了。闽南在冬天也不需要绒裤,但在济南,绒裤就是一件重要的御寒衣物,丢了它如何得了。我记得,当晚我们70多个同往济南的战友,大家挤在一个大礼堂里过夜,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大家连成一片。我分明把绒裤折好当枕头,一觉醒来绒裤还是不见了,问邻铺,谁也没见我的绒裤。
头回出远门,胆子小,找不到绒裤也不敢声张。我左顾右盼,发现战友们都有一个包,大家都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包里,这样东西自然不容易丢。而当时我就缺这样一个包。出发前,乡武装部冯部长说,部队什么都发,小到一件内衣,穿的用的都会发下来,去部队不需要多带钱。我听了他的话,就把口袋里的钱几乎都给父亲。父亲比我更需要这些钱,家里除了上学的弟弟,还有卧病在床的母亲。我把口袋里400元整数留给父亲,自己只留下80元。到了集镇我又买了一块手表。当时我认为手表比包重要,手表能让我时时掌握自己的时间,跟上部队的生活节奏。买了手表,剩下的钱就不够再买一个包了。我的东西没用包管理,它丢了,我觉得自己活该,不能怪别的,我只能把剩下的东西更加小心地用床单包好,连同被包一块儿扎紧。
到济南新兵连后,因没有包,我把刚发的夏常服和秋衣这些不到换季的衣物用一块布包紧,寄存在连队的贮藏室。我认为贮藏室是安全的,它有专人保管,定期开放,它一定能保证我个人财产安全。结果,每到周末去找我的衣物时,发现不是少了双袜子,就是少件衬衫。这些部队发的衣服,同一个颜色,同一个型号,穿在谁身上都无法认出来,而别人东西一件也不丢。从此,我发现一个包对衣物的作用,好比是一个人的房子,别人的东西都关在自己的房子里,只有我的东西在野外露宿,不丢才怪呢。
我开始攒钱,每月从津贴里攒十元钱,三个月新兵连结束时,我从济南买回一个大大的桶形包。我为自己的衣物买回了一套房子,我为自己的财产构建一个安全之所,我把个人财物都装进这个包,寄存在贮藏室。下一周去贮藏室时,发现东西一件也没少,这让我放下心来。下下周再去贮藏室时,发现包里少了两件裤衩。这是部队发的绿色大裤衩,没有松紧带,我不习惯穿它就塞在包里,竟也有人喜欢上它。也罢,怪自己没把包上锁。包没上锁就像房子的门没关上,别人一样可以自由出入。我赶紧给自己的包上了一把锁,总算把放在包里的东西锁住了。这时另一个意外情况出现了。我发现自己晾在操场上的袜子和衣服也会丢。操场是公共空间,我无能为力,丢衣服也就变成经常的事。有时是衣服没了,有时是换回没洗的脏衣物,这让我哭笑不得。但从这“拿走”与“留下”来看,要我衣服的是两种人,一种人是彻底拿走,另一种是拿脏衣服和你换。这两种人最大的不同是,前者他是占有,后者只是懒得洗衣服。也不见得后者比前者更仁慈,他拿脏衣服来换,说明他不缺衣服,他需要的只是干净的衣服,说不定他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习惯于别人为他服务,他是居高临下的一种盘剥。而把衣服拿走的人,可能是穷苦农民的孩子,他更需要多几套军装寄回家——给家人穿。接二连三地丢东西,我没有生气。丢都丢了,我生哪门子气呀!我更加努力为保管好自己的东西而较劲,屋里屋外我盯得紧紧的。
训练团八个月结束,我从济南分配到杭州时正值冬天。杭州的冬天十分阴冷,部队给我们每个新兵分发了黑皮(上机场的工作服)。那天我打台球回来,发现黑皮不见了,这让我吃惊不小。丢了黑皮可不是件小事,它对我太重要,每天上机场要穿黑皮御寒。晚上还要拿它当棉被盖床上增暖。黄河以南的部队过冬时都享受不上暖气,每人就一床棉被,外加一条棕垫和一条褥子。这三件对江南湿冷的冬天来说,实在太单薄,一到半夜总被冻醒。睡觉前,大家都拿出大衣、黑皮,几乎是能穿的厚衣服都盖在被上防寒。黑皮是每个人过冬不可或缺的东西,我几乎天天穿在身上。
黑皮是件厚实的棉衣,虽不好看,但它实用。它有一排竖扣,还有厚实的毛领,中间还有一根带子。穿上它里面再加一件衬衫就足以过冬。特别寒冷时,扣上扣子再系紧那根带子,就什么风都进不来了;平时大家都只系根带子,穿黑皮就像披大衣一样方便。出太阳、打球什么的,感觉热时,顺手拉开中间那根布带就不热了;出汗时,一甩袖把黑皮脱下来。因为黑,它不怕脏,随便往哪儿搁都行,大家都爱穿它,整个冬天,大家几乎不离黑皮。
如今这件黑皮不见了,黑皮在部队是四年换发一次,没有它,我如何熬过杭州的四个冬天?我发疯似的从一楼找到三楼,找遍连队的每一间寝室,就是找不到那件黑皮。
看来,我要在杭州挨冻四个冬天了。往后上机场,别人都裹着黑皮,我只能穿着薄薄的夏季工作服。无论我往身上叠多少件毛衣,都挡不住机场那像刀一样的寒风。如果一件黑皮穿在身上,就像一辆坦克有了安全的装甲防护,刀枪不入。这个冬天,我为自己的不善保管吃尽苦头。
很快,杭州下起了小雪,那天上机场时,我穿件薄薄工作服瑟瑟发抖地挤在队伍中间,这样可以减少受风少挨些冻。我抬头发现走在前头张山峰穿的那件黑皮很扎眼,那天他穿的是件新黑皮。我和他是一个分队的,印象中没见他穿过新黑皮。他是第六年的志愿兵,来自苏北农村,平时是个很节省的人,待我还不错。我很想看看他穿的那件黑皮。我在自己黑皮上做了暗号,我在领口下悄悄写下一个“梦”字,这个暗号是他人不知晓的密码,只要让我认一下,就能断定这件黑皮的主人。
但我犹豫了一下就放弃了。即使这黑皮真有个“梦”字,就一定是我的吗?我不认为那还是我的黑皮,没有谁可以永远拥有一件东西,每一件东西都有它自己的命运,它在你手上时,你只是它的保管员而已,它不会永远属于你。战国的青铜器还属于战国吗?明清家具还属于明清吗?它们何曾属于过去的旧主人?世上没有永远属于你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在使用中找到归宿,我也犯不着那么累地死盯某一件东西。黑皮穿在别人身上就该是别的人东西,我把它丢了,就不配再次拥有它,我必须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代价。想通了,反倒觉得一身轻松,再也不会因丢了一件东西和自己过不去。后来,恰逢老兵退伍,宿舍的老余见我冻得可怜,就把那件旧黑皮送给我了。转业前,我还丢了一件更值钱的新的军大衣,我照样没声张。
2014-03-15于鲁院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