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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布阵

饶是容焕已经猜到了几分,进屋时却仍吓了一跳。

死的是元婆,她在客房中悬梁自尽,桌上照例留有一封说自己犯有滔天大罪的遗书。已有人通知雷印和雷放,而柳氏见到元婆的死状,呆愣半晌后,竟然疯癫地笑了起来,大约是受刺激太过导致了精神失常。下人们围在外面窃窃私语,都说是雷燕儿的冤魂作祟,现场乱成了一团。

雷放赶到后,先去安抚众人。雷印则考虑得周全些,首先去问柳书的意思。可惜柳书心不在焉,且还时不时地偷瞄顾长惜,那副畏缩的神情与半个时辰前嚣张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容家小焕大为好奇,即便顾长惜是九凰王的儿子,那也不过是个王公贵族,虽然身份尊贵,却也不至于让柳书怕成这副模样,难道那块凤凰玉佩还有什么别的含义?她脑中掠过几个念头,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气味,似乎在哪儿闻过。

柳氏被两个人架着,正要送出门去,经过雷放身畔那一刻,她忽然激动起来:“是你!你要给你娘报仇,你杀了阿俏、雷英、元婆……是你做的!全都是你!”

“佩如!”雷印露出一丝怒容,“你冷静些,放儿今日一直与我在一起,如何杀害元婆!”

“不,是他!就算不是他,也是他派人做的!”柳氏抱着头尖叫道,“你把他抓起来,不然他还会杀我……”

“快把夫人带走!”雷印转过身,下人们手下发力,直接将柳氏抬了出去,过了院门仍然能听见她的尖叫声。雷放自始至终都未说什么,待柳氏出了院门,他才走上前道:“爹,母亲只是被近日之事吓到了,孩儿不在意,您也莫放在心上。”

雷印叹了口气,似想说些什么,但大约觉得在场闲杂人等过多,便敛了表情微微颔首道:“你明白便好。”

这场面十分父慈子孝。

容焕微微眯起眼,瞧雷放生了一副端正忠义的相貌,倒真不似是那暗中害人之辈。然纪允之死太过于蹊跷,所有证据都指向他,动机也十分契合……她略一沉吟,又偷瞄了一眼旁边的顾长惜,顿时觉得释然了:这金玉其外的家伙还不是一副蛇蝎心肠,可见皮相这东西果然是不可信的。

见顾长惜与容焕站在一旁没有言语,雷放走过来安抚道:“让顾官人与二喜姑娘受惊了,本该好好招待几位,奈何……唉。”

“雷公子不必客气,”顾长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有许多事要忙。”

这话说得极有双关之意,雷放却似没有听懂,只是礼貌地点点头:“这地方我得叫人打扫一下,还请顾官人先回房休息。”

的确,若柳书要查案,有他们这些外人在场定然不方便。顾长惜也未拒绝,他似笑非笑地瞧了柳书一眼,才施施然离开了,容焕紧随其后。

顾长惜一路都没有言语,气氛有些奇怪。眼下已是入夜时分,衣服是洗不成了,容焕手中还攥着那块凤凰玉佩,她想了想,还是将其原样塞进怀中的衣服里,小声道:“雷放有不在场证明,难道他有帮手?或者……我们都想错了?”

晚风徐徐间,他脚步顿了顿:“你怎么不问我那块玉佩。”

“有什么好问的,”容焕耸耸肩,“你若想让我知道,自己便说了。若不想让我知道,那问了也是白问。”

顾长惜似是笑了笑:“二喜果然是个聪明人。”

容焕也不跟他客套,略一沉吟道:“那么……柳书发现你的身份了?”

他并未回答,二人已走回了客房的院子。高守迎上来,向顾长惜行了个礼,低声道:“公子,玉佩……”

顾长惜摇摇头,面色有些肃然:“他看见了。”

容焕不明所以,高守叹了口气:“还是晚了一步。”

原来方才顾长惜及时出现,是来追回这块玉佩的,看来此物确实大有文章。容焕嘴上说不想知道,心里早就好奇得忍不住了,于是便旁敲侧击道:“他看见了……会怎样?”

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你也看见了,怎么不想想自己会怎样。”

她想起柳书怕成那样的神色,后背奓起了一片毛:“我眼神向来不好,上面是只芦花鸡咩?还雕得挺好看。”

……

仿佛说得越多死得越快的样子……

顾长惜不理她,高守从内间抱出一只雪白的鸽子,腿脚处绑着一个极其小巧的竹筒。他将那竹筒顶开,露出一个用火漆封得十分完整的袖珍纸卷。

高守瞧了一眼容焕,她立时乖觉地打算离开,顾长惜却道了一句“无妨”,高守便将那纸卷呈了过去:“灵草郡太守的私账。”

顾长惜打开快速扫了一眼,饮了一口香茶:“柳家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属下也探听了一番,柳氏嫁入雷家,目的并不单纯。”高守道,“二十一年前……也许真的发生了什么也说不定。”

“这样也好,”顾长惜冷冷一笑,“我动起手来便无需顾忌。”

容焕站在一旁,凭这几句对话也猜了个八九分,不过是些贪官污吏利用职权做的一些肮脏事,然她眼下心思全然不在柳家的八卦上面。那凤凰玉佩是什么?雷放又是如何做到不在场……她正专注地出神,忽听顾长惜要她拿来笔墨,便应了一声端了出来。

他写下几行字,高守原样封入了竹筒。容焕心中一动,试探地问道:“信鸽是回九凰吗?”

高守点头:“自然。”

容焕大喜:“能不能帮我捎个信?我出来这么久,也该……嗯,也该给师姐报个平安。”

她本来想说“给爹爹和子桑报个平安”,然又觉得在顾长惜面前还是少提自己重要的人比较好,这才改了口。顾长惜顿了顿,慢条斯理道:“我倒觉得你的师姐不想你平安。”

“二师姐怕我嫁给师兄自然如此,”她想起自己离谷之前的那堆破事,微微叹了口气,“不过三师姐待我还是不错的。”

顾长惜冷笑一声,虽然未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容焕欢欢喜喜地写了封短信,大意便是说自己在雷家寨玩得很好,过几日便去九凰快活,让爹爹不要担心云云,然后请顾长惜在信外加了“即送神农谷”五个字,高守将其一起封入竹筒,随即便放飞了鸽子。

容家小焕瞧着鸽子雪白的身影渐渐融入黑夜,觉得心中舒畅,瞧顾长惜也分外顺眼起来:“顾三儿要净脸吗,我去打水。”

高守很不识时务地问道:“谁是顾三儿?”

……

顾长惜倒意外地接受了这个新绰号:“先不必,一会儿柳书便会来。”

容焕不以为然:“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一抹戾气在眼中一闪而过:“他想活命,便必须要来。”

动不动就死啊活啊的,一点也不低调。

容焕自己洗漱了一番,自行爬上了外间的小床。彼时高守已经回房睡觉,距方才的对话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柳书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见着。

顾长惜面上仍覆着伪装,他单手撑在桌上闭目养神,烛光跳跃在他眉目间,将每一寸肌肤映得如玉般温润,四下一片静谧。

容焕偷瞧了一眼,忽然想起在义庄中他揽着她的模样,脸又热了起来。她赶紧暗骂了自己一声,迅速蒙住脑袋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已然模糊,却听见了几声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顾长惜低沉悦耳的声音淡淡响起:“进来吧。”

大门吱呀一声,容焕霎时精神起来,一动不动地竖起了耳朵。

“下官斗胆深夜叨扰,还请大人恕罪。”

果然是柳书的声音,还有点结巴,显得极为紧张。顾长惜似是笑了笑:“你在院外徘徊了那么久,若再不进来,我便不恕罪了。”

本是有些玩笑的言语,却骇得柳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着声音道:“下官……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内心难安,实在……实在不敢进来。”

顾长惜半晌没有言语,他越是沉默,柳书在地上抖得越是厉害。这种恐怖的安静在房中蔓延了许久,他才端起茶杯,淡然道:“想不到一个偏远乡村的小官都认得这块玉佩。”

“下官……下官有幸,日前监察御史刘京刘大人与家父谈起户部……前户部尚书孙浩然贪赃一案,曾暗中说起……普天之下,血丝纹理如凤凰一般的玉……只有一块,便、便是血凰卫统领的信物……”

容焕听得一头雾水:血凰卫?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咩……

“刘京这厮倒是乖觉,然孙浩然一事……我记着我没有留下一个活口,”顾长惜慢条斯理道,“你们却知晓了……这该如何是好?”

话音一落,别说柳书,就连容焕都觉得一股寒气窜上后背。

“大人饶命!”柳书似是整个趴在了地上,“朝廷上下谁人不知……血凰卫的行动便是皇上的意思,刘大人如此说,只、只是为了警醒家父,莫做贪赃枉法之事……下官……下官父子切不敢乱说话……还求大人饶命……”

容焕翻了个白眼,你们柳家那点事他已经知道了好咩……不过她已然听出了一些门道,不管这个血凰卫是干吗的,似乎相当的可怕,而顾长惜就是这个可怕组织的头儿……从某种方面来说真的一点也不意外,嗯。

顾长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待柳书在地上忐忑得够久了,这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起来吧。”

柳书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躬身退到了一旁。

“这次我也只是出来散心,恰巧碰到雷府接二连三的命案,便留下来查探一二。”顾长惜极有腔调地扯谎,“关于近日之事,柳大人有何见解?”

“见解不敢,”柳书诚惶诚恐地弯着腰,面上露出了一副讨好的容色,“一切全凭大人吩咐,大人说谁是凶手,下官马上去抓,大人若觉得这是鬼魂作祟,那下官便照着自杀办,绝不让这些山野匹夫多嚼一句舌根。”

容家小焕听得叹为观止,这才是拍马屁的终极境界啊……

顾长惜沉了脸色:“柳大人没有证据便想抓人,是想草菅人命吗?”

柳书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差点又跪下去:“下官知错,请大人明示!”

“这个嘛……”顾长惜压低了声音,“你过来。”

随后的部分容焕便听不到了。不过想也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偷偷躺下来闭目沉思了一会儿,觉得近日这些事件和人的疑点与线索都串到了一起,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却又隐隐觉得马上便要水落石出。这般想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下官告退”,然后便是房门的开关声。

内房烛火已灭,看来顾长惜是打算睡觉了。容焕本来面朝着墙沉思,这会儿觉得肩膀压得都麻木了,便慵懒地翻了个身。

一个雪白的身影正森森立在她床前。

容家小焕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她拍了拍胸口,撑着床沿坐起身:“早晚被你吓死。”

顾长惜笑了笑:“二喜听够了?”

“你若不想让我听,便不会放任我在这里待着。”她满不在乎道,随即想起一事,“不过,你给那姓柳的出了什么好主意?”

“到时你便会知晓。”他闲适地坐下来,“眼下我要出去,特地来知会你一声。”

“……这么晚了出去扮鬼咩?”

顾长惜没有回答,他的面容隐在夜色中,现出了几分森然。容焕猛然想起他那个血凰卫统领的身份,当即便正色道:“开个玩笑,我只是担忧顾三儿你的安危。”

虽然这马屁拍得十分露骨,然顾长惜却欣然接受了:“二喜怕我遇见凶手?”

……当然不是!凶手和你相比还是你更可怕!

容焕挠挠头,这要人如何回答,说“是”吧,仿佛显得他很无能,说“不是”吧,又不是那么回事。她还未想好怎样说,顾长惜便站起身来,淡淡丢下一句:“我便是要去会一会他。”

次日清晨,容家小焕早早便起了床。

顾长惜房门紧闭,也不知回没回来,她也不好打扰,便自行将衣服都洗了,剩下那块凤凰玉佩,思量半晌,觉得是个烫手山芋,还是交给高守比较稳妥。

容焕敲了敲隔壁的门,许久无人应,便试探地推了一下,不想门却开了。

她迟疑了一瞬,还是走了进去。高守的房间倒还算整洁,只是桌上摆了一坛见了底的女儿红,满屋皆是酒气。容焕顿了顿,绕过屏风,果然见高守在床上抱着枕头睡得欢畅,手中还攥了个酒杯,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上身是裸着的……

容家小焕霎时瞪圆了眼睛,纯洁地围观起来。

不过作为顾长惜身畔的护卫,即使烂醉如泥,高守的警戒性还是很高的。他隐约听到响动,神识清晰起来,随即睁开了眼睛。

……

然后房中便传出了一声浑厚的尖叫。

容焕躲过飞来的枕头,忍不住扶额。

“进来前不会敲门吗?”高守用棉褥将自己紧紧裹住,活像一只大号茧蛹,“你不会是想趁我喝醉不备……”

“我敲了门的,”她摊摊手,弯腰把掉在地上的外衫捡起递给他,“赶紧把衣服穿上说正事。”

“你不要过来!”高守一脸惊恐,将棉褥裹得更紧了,“虽说公子答应了你,但我……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

“我也不是那么随便的,”容家小焕不耐道,顿了一顿,坏心眼儿顿起,“你若再不痛快下床,我便撒一点那晚的药粉,然后把你扒光了丢到街上,让大姑娘小媳妇都来欣赏一番。”

高守一张俊颜涨得通红:“我……我告诉公子……”

“顾三儿?”容焕冷笑一声,然后慢条斯理道,“且不说你这做护卫的能不能喝酒,就算你要找他告状,也是被扒光之后的事了。姑娘我别的本事没有,千奇百怪的毒药却有一堆,你若防得住我一世,尽可去找他告状。再说,待我治好了他,你……嘿嘿。”

“……”容二喜之前的温善老实果然都是装的!

容焕最后的笑声让高守胸口一疼,顿时萎了,乖乖接过衣服穿好滚下床来。

容焕拿出那块凤凰玉佩放在桌子上:“这东西非同小可,还是你拿着稳妥些。”

高守一怔,仿佛有些意外:“你都知晓了?”

“……嗯,说了一些。”容焕面不改色地扯谎,昨晚他们是说了一些,只不过不是对着她说的罢了,呵呵呵呵……

“可是顾三儿为何不愿柳书知晓,这个身份不能见光吗?”

“血凰令世代传予九凰王,早已是朝廷公开的秘密,”高守拿起那块玉佩放进怀中,“王爷年过五旬,大世子身体又不好,那柳书不傻,自然能猜到公子的身份,便等于暴露了我们在此的行踪。”

“原来如此。”容家小焕暗暗记下了,接着问道:“话说回来,血凰卫到底是做什么的?”

“自然是……”高守顿了顿,随即生出一丝警觉,“你不会是在套我的话吧?”

想不到这厮的反应还挺快的……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在套你的话。”容家小焕坦诚地点点头,随即从药袋子中掏出一个瓷瓶,一把拔开了塞子。

……

“我说!”高守捂住胸口后退数步,一直躲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这才小心翼翼道,“当年九公主为辅佐太子铲除余孽,建立了一个秘密军队,便是血凰卫。其内高手无数,个个以一当百,神出鬼没手段狠绝,专为皇室排除异己,当朝百官无人不谈之色变,但真正见过血凰令的却不多,因为见过的……基本已是死人了。”

容焕自小生活在谷中,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这会儿便恍然大悟:这大约便是专为皇帝办事的地下军队,所做之事定然见不得光又血腥非常,别说一个柳书,就是连他爹灵草郡太守和那监察御史一起砍了都不用眨一下眼睛,怪不得那厮吓得跟孙子一般。

如此说来,他想端掉神农谷,也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她背心一凉,忍不住瞧了高守一眼:“这么说……你也是血凰卫?”

“不,早在公子成为统领之前,我便是他的护卫。”他仰起头,似有一些骄傲之意。容焕心中掠过几个念头,想起顾长惜曾说过“根基成熟”的言语,如此说来,他也是不久前才得到血凰令的,可既然世代都由九凰王掌管,那么为何不是世子顾君璟继承,反而落到了三子顾长惜的手上?

然容焕提出这一疑问的时候,高守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说了。她虽然不乐意,却又不能当真把他扒光了丢到街上去,只好作罢。

这其中的隐秘,大约与顾长惜身中的蛊毒脱不了干系。容家小焕沉思了一会儿,脑中却浮现出那一晚在山坡上,夜风微醺,顾长惜隐在黑暗中的目光。

像是敛聚了世间最深的悲伤与苍凉。

她呆了呆,随即甩甩头,不敢再往下想了。

这一日顾长惜都未出现,容焕在房中调调药粉,吓唬吓唬高守,又向院内的丫鬟讨了些蜜饯果子,过得十分闲适。

眼见天色暗了下来,她摸了摸肚子,望着顾长惜紧闭的房门,忽然觉得有点空虚。

……

这是丫鬟当惯了咩?没人使唤居然会觉得空虚!容二喜你要清醒呀!

话是这样说,但容焕在屋中百无聊赖地闲晃许久,想起昨夜顾长惜与柳书的耳语,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

她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忍不住偷偷溜出了院子。临走前还想叫上高守一起,谁知他却不在屋内,这厮一定是仗着武功好自己去趴房檐了……真是没义气。

好在顾长惜如今是雷放的客人,雷府的下人都识得她,也未有人多加阻拦。容焕一路通畅,为免去麻烦,便从侧面的偏院爬进了雷印的主院。彼时夜色已降,她翻过墙壁刚刚落到地上,便听到一声巨大的响动,仿佛什么东西坍塌了。

“快追,别让凶手逃了!”

凶手!在哪儿?!

容家小焕立时警觉,随即看到雷印房中冲出了许多人,火把霎时亮起,熙熙攘攘地将院门堵了个严实。她刚想躲起来,便瞧见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从房檐跃下,直直向她逼近。

……

刚好躲在凶手逃跑的路上这种事……她面色一沉,手便伸进了药袋子。

火光同时逼近,容焕不经意间抬眼,立时便瞧见了站在柳书身畔的锦衣男子,那人眉目清隽俊美无俦,正是顾长惜。他显然也发现了她,眉间轻轻蹙起,随即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于是容家小焕手下一顿,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奔过来将她架在身前,心中涌起了一丝淡淡的忧伤:果然不作死就不会死……

“伤了四条人命,竟还不知悔改!”柳书向前一站,倒颇有几分官威,“快放开二喜姑娘!”

黑衣人狂笑起来,容焕身后立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狗官,你且问问柳佩如可知道悔改?”他粗声粗气道,“着了你们的道我认栽,只可惜没能杀得了那个贱妇!”

“大胆狂徒!”雷印忍不住怒道,“你究竟是谁!”

容焕目光一顿,猛然反应过来,雷印身边站着的不就是她认定的凶手雷放吗,既然他站在那里,那她身后这个人是……

黑衣人冷笑一声,一把扯去了自己的面纱。

霎时间,从雷印到柳书,再从雷放到举着火把的十余个家丁,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容焕忍不住偷偷侧目,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雷放回过神来,有些激动地说:“你……你居然没死,阿允!”

容焕身后的黑衣人,正是本该已经死去的纪允。

他对雷放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该死的人还没有死光,我还没有为夫人报完仇,怎敢先死。”

雷印面色一变,顿了顿怒道:“休得血口喷人,我儿待你不薄,你便是这般报答我雷家寨的吗?!”

“就是少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才下定决心要这样做,”纪允似是有些激动,“若不是我去雷管家处讨要药材账本,无意间偷听到了他和阿俏私话,便永远不会知道夫人她……她是被人害死的!”

“不可能!”雷印立时否认,“燕儿死于难产血崩,我亲自验过了,你休要拿鬼魂之说混淆视听!”

“不错,”柳书哼了一声道,“当年雷夫人与佩如情同姐妹,佩如嫁与雷寨主为妾,亦是雷夫人同意的……你自己作恶,休要往佩如身上泼脏水!”

“情同姐妹?”纪允抬高了声音,冷笑道,“狗官,你莫当我不知,柳家在灵草郡一手遮天,偏偏要与雷家寨联姻,不就是想在望岳山的药材生意里做文章吗?雷夫人是觉得对雷家寨有助益,这才同意了柳佩如嫁进来……哪知那贱妇包藏祸心,于夫人生产当日买通管家雷英,指使阿俏和元婆下了毒手!”

他情绪不稳,手下便失了轻重。容家小焕很快翻起了白眼,可惜众人都只顾着听纪允说话,皆忘记了人质的安危。

“你们旧时恩怨,自行了结也就是了,”顾长惜忽然开口,声音醇澈而清朗,不高却极有威压,“与我这小丫鬟何干?”

顾三儿好样的!容焕挣扎中感动得泪流满面。

纪允一怔,手下便松了些。她立时大喘了几口气,忽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气味,非常熟悉,仿佛……与那日在元婆房中闻到的一模一样。

容焕心中掠过几个念头,觉得自己再装下去,万一这厮一高兴把自己掐死了,这可不太妙。无论怎样还是自身性命要紧,她佯装身子无力,趁纪允分神,抬起右足便对着他的脚狠狠地踩了下去。

纪允痛呼一声,身子弯了下来,容焕顺势脱离了钳制,赶紧奔向顾长惜。柳书立时大手一挥:“给我拿下!”

几个灵草郡的士兵与大群家丁一齐攻了过去,只有雷家父子站在原地没有动,神色俱有些迟疑。纪允虽然功夫不错,但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了。容焕摸着脖子溜到角落,稍微平复了一下,嘴角挤出了几个字:“我坏事了咩?”

“还好,”顾长惜瞥了她一眼,神色间携了一丝嘲讽,“你来得倒是时候。”

直接撞到凶手面前去了简直太是时候了好吗……

“我这不是担忧顾三儿你吗,”容焕面不改色地拍马屁,随即话锋一转,“你与柳书说的计策,就是在柳佩如房中设下埋伏?”

他顿了顿,弯起一个冷诮的笑:“不止如此。”

好吧,不想说就不说嘛……

容焕神色怏怏,站在顾长惜身后不再言语。纪允很快便被制伏了,柳书做了一个带走的手势,雷放欲言又止,却终究是按捺住了。然当众人押着纪允经过雷印之时,他忽然说了声且慢。

“那日我亲眼瞧见你死了,”雷印顿了顿,却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后来柳大人带仵作来,谁都未发现你是诈死……你到底如何做的?”

容家小焕瞬间来了精神:事关神医尊严必须知道嗯……

“寨主,身为苗家后人,你应当知道僵死蛊吧?”纪允嘲讽般地笑了笑,“少爷曾带我去过藏书阁下的密室,那本雷家祖上传下的古老蛊术……我依照上面方法而行,果然成了。”

听到此处,容焕与顾长惜交换了一个眼色,颇有些心领神会的意味。看来书册没有白偷,抄书的苦功也没有白费嗯……

“阿允,这些事……你怎么不与我说!”雷放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样……叫我如何……如何……”

他神色复杂,最后却只剩下难过。纪允望着他沉声道:“我三岁流落街头,十岁被少爷捡回,这份恩情穷尽一生也无法报偿……至少……让我替少爷做你该做的事。杀了这三人,我永不后悔。”

“好个永不后悔!”人群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厉的笑,柳佩如披散着头发冲了出来,后面两个婆子一脸懊恼,似是一时大意没有看住她。

“少在这里演戏,你们主仆二人明明串通好了要为雷燕儿报仇,现在姓纪的自己揽了,你便以为自己安全了吗?!”她指着雷放目眦欲裂,“你瞒不过我的,小畜生!”

“不错!”柳书立刻帮腔,“雷放也有嫌疑……”

顾长惜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

“不过只是猜测而已。”柳书身子一抖,立刻转了话头,让人把不住疯叫的柳佩如带回房间,随即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顾长惜,见他没有任何不满了,这才指挥着众人押送纪允出了院子。

雷府接二连三的命案,终于有了结果。

至于顾长惜究竟在里面动了什么手脚,他不说,容焕便也不刨根问底,只是暗自推敲了其中一些细节,心中还有些疑惑没有解开。

凶手是纪允一事,在淳朴的雷家寨引起了轩然大波。待几天过去,这影响逐渐平息,顾长惜却忽然让高守整顿马车,明日便要离开了。

容家小焕大为吃惊:“可是蛊术不译了吗?纪允已被抓走,你还未……”

顾长惜将一本小册子直接丢进她怀里:“已经译好了。”

……

究竟发生了什么好想知道啊嘤嘤嘤。

然而,在容焕三人打算离开的当晚,纪允逃走了。

他本被关押在看守森严的牢房中,待有人发现时,只剩晕在了牢门口的雷放,大约是他在半夜偷偷去探视纪允却遭了暗算,纪允便从那牢不可破的四壁中神奇地不翼而飞了。

柳书暴跳如雷,本来可以回去请功的一桩大案,凶手就这么跑了,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瞧他看雷放的神色,大约认为他是故意放跑纪允的。然因为顾长惜的缘故,柳书又不敢发作,只得憋憋屈屈地离了寨子。

雷放虽然不知柳书为什么忽然就怕了一个客商,不过顾长惜替他免了麻烦,他亦有所察觉,便亲自携车队相送。三人推辞不过,也就应了下来。

于是顾长惜与雷放在马车中煮酒烹茶,聊得倒是投缘。容家小焕为了抓紧时间寻找解蛊之法,又不便在雷放面前翻蛊术册子,便爬上了雷放的马车。好在他眼下没有随从,马车中空无一人十分宽敞,只有正中放了一个正方形的大木盒。

容焕掏出那本册子,上面记载了许多蛊术所使用的药草,其用法与神农谷的各不相同,她第一次接触异域医理,只看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便到了晌午,彼时已是盛夏,容家小焕在马车中竟也不觉得闷,待到车停了掀开帘子,这才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雷府的另一辆马车上备有不少梅汁,在这时节分外解渴,雷放亲自去取,当然也没忘记容焕的份。

“多谢雷公子。”容焕接过梅汁,客套间闲话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雷放索性便上了马车,坐在盒子旁边笑问道:“二喜姑娘猜猜看。”

容焕未想到他会突然上来,她不着痕迹地将蛊术册子往屁股底下塞了塞,讪笑道:“婢子生性愚钝,雷公子还是莫打趣我了。”

“哦?”雷放凑近了些,双手摸上那木盒的盖子,顿了顿道,“我怎听顾官人说,姑娘冰雪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咦?顾三儿居然会夸她,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容家小焕心中一甜,不知为什么竟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她正欲谦虚一番,忽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气味。

这个味道,在元婆的房里出现过,在纪允劫持她的时候也出现过,不想在雷放坐在她身畔的时候……又出现了。

一时间,那些微小而不起眼的疑点忽然被串起,一步一步逐渐变得清晰。容焕心思飞速流转,忽然想到了一处,心中霎时劈过一道微光。

怪不得他会有不在场证明,怪不得他会晕在牢房门口。

怪不得顾长惜在布局之后却拿到了译文。

原来如此!

“是公子谬赞了,”容焕笑了笑,微微压低了声音,“我若当真那么聪明,一早便能就发现凶手了……你说是也不是,纪允?”

她最后两个字一落,雷放没有惊诧,亦没有言语,只是神色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他沉默了半晌,眼睛却越过车帘向外看去,彼时顾长惜正站在树下纳凉,锦衣随风微微拂起,身姿翩然如同临风玉树。他似是察觉了雷放的目光,随即扫了一眼车中的容焕,顿了顿,便弯起一个了然的笑容。

雷放微微叹了口气,似是解脱一般向后一靠:“二喜姑娘果然聪慧,却不知我是哪里露了破绽。”

“说起来,苗家蛊术确然名不虚传,连我都未看出你是诈死,你们的计划也算得上是天衣无缝,”容焕喝了一口梅汁,缓缓道,“虽然我只是怀疑,不过真正让我确定是你的……却是气味。”

“气味?”纪允抬起袖子闻了闻,一脸茫然,“我怎么闻不出……”

“这味道很淡,初始我也想不起是什么,直到那日你劫持我,我才想起……这是义庄里天天都要燃的防腐香。”她顿了顿,复又道,“元婆出事那天,我在雷放身上嗅到了这个气味,便是因为一直与雷寨主在一起的雷放是你假扮的,而真正的雷放则伺机去对元婆下了手。那日柳书在柳氏房中守株待兔,原就是顾长惜所做的双向布局,他先让柳书埋伏,再去找雷放,以译文之事作为交换,让你故意被抓住……包括昨晚牢房之事,根本不用雷放去探监,你只需将易容之物事先藏好,届时再撬开锁扮成雷放的样子晕在那里……而真正的雷放只要躲起来,纪允便可毫不费力地凭空消失了。”

容焕越说越兴奋,挺直了身子道:“不过我也有一处未明,你和雷放身形再像,易容也不至于分毫不差,我瞧不出也就罢了,你们便不怕雷寨主瞧出端倪吗……”

她边说边盯着纪允的脸,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下颌,然摸索了半晌,只触到一片平滑的肌肤,半分接口都没有。

要……要不要这么尴尬……

“难道……”容家小焕缩回手挠挠头,“是我猜错了?”

“不,你说得都对,”纪允平静地解释,“只不过……我就是雷放,雷放就是我,或者说……我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

容焕一怔,霎时被震慑了:“什么?!”

纪允笑了笑,眼中泛起一丝悲伤之意:“二十一年前,柳家将心思动到了药材生意上,便想要与我爹联姻,我娘虽不愿,但对方是官府,又对雷家寨有益,只好勉强同意了。谁知那柳佩如表面与我娘交好,暗地里却不甘做妾,于我娘生产当日在药汤里做了手脚,逼得我娘血崩,又暗中调离了雷家寨所有的稳婆。好在苍天有眼,这贱妇千算万算,却决计想不到有一位高人在雷府做客,只是她来得迟了,最终只保住了我们兄弟。我娘弥留之际,以雷家传家之宝相赠,托高人为她报仇。可柳佩如不但是县令之女,更是灵草郡太守的嫡亲侄女,她若出事,只怕雷家寨也难逃责难,所以那位高人便将我偷偷带出了雷家寨,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娘只生了一个孩子,开始了这段长达二十年的复仇。”

见容焕发愣,纪允顿了顿,复又道:“我自小被寄养在山下,养父母是老实的生意人,待我还算不错。高人没有再出现,只在我识字之后托人送了一封书信,里面写明了来龙去脉。我在山下等了数月,终于让我见到了雷放,便相信了整件事——我们生得一模一样,这便是最好的证据。随后我与他相认,杜撰了纪允这个身份,便开始谋划这一切,直到近日雷放的功夫小有所成,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雷英,我却还不行。”

容焕回了神,心中掠过几个念头,迟疑地问道:“当年的事……雷寨主知道吗?”

“我本想与他坦白一切,然柳家已与雷家寨牵扯甚多,除掉柳佩如弊大于利,这也是他极力维护柳佩如的理由。至于他知不知道……我与雷放已不愿去深究。”他向后一仰,仿佛说完这一切已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显得说不出的疲惫,“其余的事,都如二喜姑娘所言。气味之事原是我大意了,在义庄躺了三天,防腐香早就侵入体内,又岂是一时片刻可以洗去的。”

“这个……常年鼓弄药粉,鼻子确实比一般人好使些……”她摸摸鼻子,“你这样全都告诉我了……没关系吗?”

“顾官人说,以姑娘之聪慧,早晚猜得到,所以不必瞒你。”纪允望着她,眼中似有赞赏,“我早该想到,以他的身份,身畔怎会有平庸之辈。”

容家小焕心头五味杂陈,被夸也只是勉强笑了笑。这局中之人,雷英贪财也就罢了,阿俏与元婆固然该死,然身为奴婢,又如何敢不听柳佩如的话。当初只觉凶手可恨,而今听了这来龙去脉,又何尝不觉得那兄弟二人可怜……世间种种,因果报应,怎是一句善恶就能够说得清。

总结起来:果然纳妾猛于虎……

她小的时候家境贫寒,大约也因为穷的缘故,当地多是夫妻一双,鲜有纳妾的情况。容老爹也时常对她说,宁可做贫寒之妻,也不做富贵之妾。

看来自家爹爹很是深谋远虑啊……

彼时众人已经休憩完毕,纪允将那方形的盒子递给高守,见其小心地放入了马车中,这才朗声道:“顾官人答应在下的,只盼不会食言。”

“雷兄放心,”顾长惜笑了笑,“我已经动手了。”

纪允点点头,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这才翻身上马,沿着原路折返回去了。

容家小焕呆呆地坐在马车中,脸上仍然是一副被震慑还未缓过劲儿的模样。

顾长惜挑眉斜睨了她一眼:“二喜都知道了?”

她老实地点点头。其实自己之所以能很快想到这一层,完全是因为顾长惜和高守也玩了一次主仆互换,有“珠玉”在前,自然便不难猜。

“二喜当真聪明。”他淡淡地道。

“比起顾三儿你的一箭双雕,可是差得远了。”容焕撇撇嘴,随即眼角瞥到那个正方形盒子,“这里面究竟是什么?”

顾长惜顿了顿,却避过话头转而道:“蛊术瞧得如何了?”

“唔……一上午翻完了,看到几个与你身上类似的蛊,但无法确定是哪个,”容焕沉吟道,“且所有解蛊之术,都需要施蛊的顺序,没有这个很难解开。”

“便是说……凭你一己之力,决计解不开是吗?”

“也不尽然。”容焕诡秘地一笑,将蛊术册子翻到了最后一页,“这里记载了一个古老的草药,可以化去任何一种蛊毒,名叫七焰陀罗。可惜极为稀有,生在极寒之地,一百年只生一株,却不知去哪儿能寻到了。”

顾长惜笑了笑,将那方形盒子向她面前一推:“你打开瞧瞧。”

不……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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