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泛青,容焕才将整本书抄完。
她黑着两只眼圈儿,心情倒还不错,因为发现自己终于不是昨晚最惨的人——高守在天亮前醒了过来,他的脸被吹成了面瘫,而且一回来就被勒令将书送还,又要跟着顾长惜回到那个伤心的屋顶。
相比之下,一夜没睡仿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容家小焕摸着肚子,据说雷放今日午时要设宴招待顾长惜,她自出神农谷便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眼下便有些迫不及待。
然而太阳刚出来没多久,忽然一声尖叫隔了几个院子远远传来。
这次没有顾长惜阻拦,容焕果断地随着众人去瞧八卦。
居然又有人自尽了。
这次是雷府的管家雷英。
他仰卧在床,身下全是割腕留下的血迹,样子十分凄惨。桌上也留着一封遗书,说自己犯了滔天大罪。
不多时雷放便赶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年逾三十五六的妇人。她保养得不错,年轻时大约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神态盛气凌人,不免显得有些刁钻,大约便是柳氏了。
很快便有下人将雷英的遗书呈给他二人。雷放还未言语,柳氏却愤恨地将那遗书丢在地上:“又是这一套!雷管家怎可能自杀?府里定然混进了凶手,害了阿俏还不够——都是你这不孝子,我要你彻查,你便是不肯尽心尽力地做!”
“母亲教训得是。”雷放的神色谦卑而冷淡,他吩咐了雷管家的后事,又叫了几个下人来问话,众人皆是巡夜后便回房歇息了,也未听见雷英房中有什么动静。
容家小焕恍然想起,昨晚藏书阁忽然出现的巡逻守卫便是雷英。一个人昨夜还生龙活虎,确实不太可能做出自尽之举,再加上与婢女阿俏一模一样的遗书,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两日的工夫死了两个人,一时间,整个雷府人心惶惶。
如此一来,雷放的招待午宴自然便取消了,好在他差人送来了一桌美食,容焕大喜过望,边吃边给顾长惜讲了晨间之事。当然,容家小焕不会暴露自己那点诡秘心思,只装作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
“自我们来便一直有命案,”高守面瘫着道,“公子,会是冲我们来的吗?”
“不像。”顾长惜微微扬眉,一反昨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反而来了兴致。他又问了容焕几个细节,垂目思索了半晌,忽然道,“二喜,一个人若当真害怕,她大约不该这般能吃。”
……
彼时高守和顾长惜早已落筷,只有容家小焕还在奋斗。
“这个……”她咽下一口饭,面不改色地扯谎,“我害怕时便喜欢多吃。”
见两人还瞧着她,容焕终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还剩好多菜啊,你们都不吃了吗?”
高守面瘫道:“剩菜而已,丢了便是了。”
她认真地说道:“我爹说过,不能浪费……”
这倒是事实,自那年饥荒过后,容家小焕再也没忘记过挨饿的滋味,也再也没有浪费过一点粮食,进而养成了看不得剩菜的毛病。
当然,她也不指望那两只生在金窝银窝里的家伙可以理解。一桌菜还是让她吃了个干净,撑得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雷放将雷府上下都排查了一遍,客房也不例外。纪允带着人来的时候,容焕正与顾长惜装模作样地研究药材,好在她是个中高手,解说起来也头头是道,毫无破绽。
纪允赔笑道:“顾官人莫见怪,不是我们多疑,只是该问的还得问,不然我也不好跟寨主交代。”
“纪兄客气了,叨扰数日,还应感谢雷府才是。”顾长惜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请问吧。”
“昨晚三更之时,三位都在何处?”
高守抱着双臂面瘫道:“我早早熄灯就寝,自亥时就未出门一步了,守夜的这位姑娘可作证。”
纪允瞧了那丫鬟一眼,丫鬟点点头。她自然不知高守轻功出神入化,从池塘畔的窗户出去后,便在藏书阁房顶睡了一晚还被吹成了面瘫……
容焕做出一副老实模样:“我伺候官人在屋内阅书,直至子时出来打水,然后便再没出来过了,守夜的姐姐同样可以作证。”
那丫鬟也点点头,顿了顿,她面露迟疑之色:“二位确实打完水便一直未出来,只是……只是亮了一晚烛灯……”
容焕胸口一疼,抄了一晚书这种事……怎么想怎么觉得忧伤。她诚恳地眨巴着眼睛:“姐姐说的属实,昨夜官人睡得晚,所以一直未熄灯。”
“哦?”纪允好奇道,“不知官人不睡在作甚?”
容家小焕心中转过数个念头,正欲回答是在看书,便觉袖子一紧,有人将她拽到身畔,并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
顾长惜慢条斯理道:“我二人不睡在作甚……纪兄当真这般好奇吗?”
……
只是严肃的抄书不要说得这么不纯洁啊!
容焕涨红了脸,眼睛死死盯在地上。纪允尴尬地咳了数声,后面几个丫鬟忍不住偷笑。这借口虽不太上得了台面,但时下男子染指丫鬟乃是再平常不过之事,纪允丝毫没有怀疑,客套了一番便回去报告了。
门一关上,容焕哆嗦着手指对着顾长惜愤怒道:“我若因此嫁不出去……”
“容姑娘宽心,这深山老林的,出去也不会有人知道。”高守宽慰她,“且想因我家公子嫁不出去的女子排起来可以绕九凰城三圈……”
容焕忍不住扶额,为什么这厮就算面瘫了,眼神中仍然有一股“你捡了大便宜”的气息……
“原来二喜也会生气吗?”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我以为你不论何时都可以逆来顺受。”
……那是装给你看的啊!
容焕心中沉了沉,虽然她一直佯装听话来消除顾长惜的戒心,然他生性多疑谨慎又聪明非常,大约是糊弄不住了。她脑中掠过几个鬼点子,立时改了策略。
“我怕……日后无人可嫁时,便只能……”容家小焕含羞带怯地垂下头,“只能……与顾公子你……”
“这个无须担忧,”顾长惜抿了一口香茶,“解了蛊毒,你便有高护卫了,他总知晓你的清白。”
……
高守面瘫着打了个寒噤。
傍晚,寨主雷印从山下归来。
他听说了管家雷英之事,为了稳定雷府众仆,决定晚上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悼念亡者,肃清浊气,请求苗神庇佑。
按规矩,雷府上下必须全部出席。
于是当数个萨满巫师戴着面具在台上起舞的时候,顾长惜和高守看得兴致盎然,容家小焕半睁着眼,已然困得精神恍惚了。雷印携着柳氏与雷放坐在一侧,府中下人在台下排成长队,挨个上前接受萨满巫师的驱邪与祝福。
絮絮叨叨的经文与缥缥缈缈的焚香让容家小焕觉得很催眠,几次头都磕到了顾长惜肩上,又被他毫不留情地推醒,直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容焕迷迷糊糊醒来,发现顾长惜没有再推她,咒语声也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望着台上。
那是纪允,他垂着头,身子忽然怪异地扭了一下。他粗哑着嗓子笑了起来,那笑声渐渐变高,最后转为尖厉的狂笑。
“柳……佩……如……”纪允面目狰狞,“你害死了我……二十一年前……你害死了我……柳佩如!”
过了一瞬,容焕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柳氏。台下一阵骚动,萨满巫师立即念了句“恶灵退散”,向纪允喷了一口鸡血,岂料毫无作用,反而让他更加诡异地扭动起来。他挣扎着跳下台子,直接向雷印那方爬去。
“柳……佩……如……”纪允的声音可怕又刺耳,“你可还记得我吗?二十一年前被你害得难产而死的雷……燕……儿……”
一贯目中无人的柳氏霎时脸色惨白,看起来随时会晕过去:“不……怎么可能……你……你是鬼!”
“哈哈哈哈哈……”纪允狂笑起来,却是一副女子的嗓音,“二十一年前……害过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话音一落,头向侧面一歪,顿时晕倒在地上。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雷放担忧地上前查看,他将手指探到纪允鼻下,面色霎时变得铁青。
“……他死了。”
这已是两日内的第三个。
恐惧像是瘟疫一般在雷府传播开来。在零碎的言语中,容焕才知道这个雷燕儿便是雷放的生母,二十一年前生下雷放之时难产故去,然见眼下这般光景,仿佛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雷印反应倒是极快,立时稳住了局面,并要求所有人不可将今日之事外传。柳氏又惊又怕,当即休克过去。
容家小焕身为大夫,自然不相信鬼神之说,也全然不害怕。她学着旁边的女子揪住胸口衣襟,佯装紧张而恐惧地转过身,却见顾长惜一动不动地站着,目色阴郁非常,全然不似平日冷诮漠然的模样。
过了半晌,他也不理她,转身拂袖而去。容焕刚要叫他,却被高守拦住了:“公子此刻心情不好,容姑娘还是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
“奇怪,连中蛊毒都没见他有多忧心,这会儿却惆怅起来。”容焕挠挠头,双手一叠道,“难道短短数日,他看上了纪允?”
……
高守哭笑不得,沉默了半晌才道:“大约是……觉得有些像吧。”
这话说得忒模棱两可。像什么,哪里像,关键地方一点信息都没透露出来。
容家小焕虽然好奇,但又觉得人家王公贵族的事情,大约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便也就耸耸肩回去睡觉了。
意料之内,顾长惜不在房中。她梳洗完毕,早早地上了床,本以为困倦至极定能睡个好觉,然现实事与愿违,容焕翻来覆去地换姿势,不知为什么,闭上眼便是纪允和雷英死去的画面,心中一阵阵地难受。
当大夫许多年,不是早就见惯生死之事了吗?
容焕微微睁眼。
这三人的死,包括整个雷府,都透着一股说不清的诡异。
可眼下自身难保,又怎能去管闲事。她叹了口气,披上外衫坐起身,心中一阵烦躁。
雷府后院紧靠着一个地势平缓的山坡。
容焕从后门上了山,夜风轻柔,让人不由得清醒了几分。她每走一步,脑中都生出许多念头,心中却也越发沉重。
不知走了多久,已不见雷府的院门,周遭满是覆过鞋面的野草,郁郁葱葱向山上蔓延。
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融在风中轻轻传来——
“二喜。”
容焕循声望去。
顾长惜仰卧在草丛中,面上暗色已然洗去,露出如月光般皎洁的肌肤。乌发倾泻了一地,与衣带一起随风轻摆,四下静寂无声。
他就这样安静地望着暗沉的天幕,眉头微微蹙起,仿佛那么多的心事都堆在眉间,像这夜空一般,浓重得化不开。他的眼睛那么美,目光却像是已穿透了重重虚幻的时光,还未盛开,便已苍老。
她呆呆瞧着,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攥住了。
一个人,他要有怎样的过去,才会生出这样悲伤的目光?
容焕在他身畔数尺的地方坐下来,没有言语。
顾长惜眼中情绪立时隐去,复又透出一丝漠然:“二喜居然不困吗?”
她并未回答,只是顿了顿,转而问道:“还有多少时间?”
容家小焕一路都甚为被动,鲜少这般主动提起蛊毒。顾长惜侧目看去,她叹了口气道:“这蛊毒的事,你若真想解掉,最好不要瞒着我。”
他似是笑了笑:“腊月之前。”
“这么精确?”她狐疑道,“你怎知……”
“自然是因为发作过,”顾长惜淡淡道,“每年都是那个时候……自我十三岁起,已经过去七年了。”
“什么?”容焕心中大震,声音也不自觉地抬高了,“你……你已经……”
“不错,既然你当真愿为我医治,便都与你说了也无妨。”他垂下眼睫,言语中波澜不惊,“我十三岁被下此蛊,过去年纪尚幼不得不虚与委蛇,如今根基成熟,我不愿再忍,当务之急就是要先为自己解毒。”
容焕仍然惊诧:“你知道是谁下的手?”
顾长惜弯起一个笑:“知道又如何?”
他说得简单,但容焕知道,那背后需要多少谋划与忍耐。
她怔了怔,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虚与委蛇隐忍以待,暗藏心计伺机而动……这些,原是容家小焕这些年养成的处事习惯,然在内心深处,她一直觉得自己太过于城府,似她这般心思深重,再难相信他人,身畔知心之人也极少。此时见还有一人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免就生出一种亲近之意。
她脑中转得快,眼睛却还黏在顾长惜脸上,只觉越看越顺眼。
他弯起嘴角:“二喜不装老实了吗?”
容焕胸口一疼,这厮果然早就看穿了……
她叹了口气,伸出手拄着下巴:“这一路我都盘算着让你们放松警戒,好让我有机会溜走去找师兄,可惜你从未信过我……”
“二喜给师姐下药的那副利落模样,让人记忆犹新。”顾长惜侧过脸,神色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揶揄,“不然……倒是装得蛮像的。”
“你装阿三装得也很像啊,”容焕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二师姐欺负我爹,活该她痒几个晚上。”
“还不够,”他瞧着她道,“若是我,就让她痒一辈子。”
言语虽可怕,却让容家小焕大有知音之感:“我也想啊!不过当时太过于仓促,事后想想我也觉得有些便宜她了,顾三公子果然是我辈中人。”她顿了顿,复又道,“这次我一定尽全力为你医治,不过说好的报酬可不能变。”
“自然。”顾长惜眼中似有笑意,“那么依二喜之见,眼下我们当如何?”
“当务之急自然是译书,可又不能随便找个人来看……”容焕面露难色,“那岂不是告诉别人我们偷了苗家蛊术。”
“我倒已想好了一计。”顾长惜淡淡道,“方才纪允被鬼魂附身之事……你如何看?”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咩……
她冷哼一声:“世上本无鬼,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而已,一小包迷魂药就能让任何人‘被附身’,包括前两个自尽之人也奇怪得紧……大约是有人打着雷燕儿的幌子,想要害人才是真。”
顾长惜没有言语,阴郁的神色从眼中一闪而过,转瞬便面色如常。他淡淡地道:“二喜想得不错,眼下我最有兴趣的……便是找到此人。”
想不到高傲冷漠的顾长惜竟然意外地充满正义感,容家小焕赞赏地看着他:“对!一定叫他伏法!”
“谁说我要抓他?”
“不抓你找他作甚?”
“自然是以此要挟他给我译这本书了。”
……
容家小焕再次为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愧。
自纪允出事后,已过了三天。
这三日,雷府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暗潮汹涌。虽然雷印告诫了众人不可将当日之事外传,但雷燕儿冤魂索命一事还是迅速传遍了整个雷家寨,雷府中人人自危,天色稍暗一些丫鬟们便都结伴而行。柳氏虽然害怕却已然恢复了理智,她亦断定是有人装神弄鬼,便差人下山请了娘家的亲戚前来相助。
至此容焕才知,柳氏不仅仅是灵草县县令之女,她的叔父更是当今灵草郡太守,这次前来查案的便是她最小的堂弟,名唤柳书,据说是当地有名的才子,深得太守宠信。
柳书抵达当日,全寨上下都到了山口相迎。
这厮官阶不高,却是做足了排场。柳氏站在雷印旁边,似是觉得与有荣焉,心底踏实了很多的样子。柳书从豪华的软轿中下来,生得倒是一副斯文模样,只可惜表情与他堂姐一样盛气凌人,果然是一家人的风格。
容焕三人站在角落远远看去,高守蹙眉道:“公子身份不宜暴露,他这种偏僻地方的芝麻小官,应是没去过九凰的。”
“无妨,眼下我们是客商身份,他大约想不到那许多。”顾长惜眯起美目打量着柳书,“从现在起,走到哪儿都低调些,也就是了。”
……
容焕默默地瞥了一眼四下偷瞄顾长惜的目光,大哥你确定你能低调起来?
即使他再如何改变容貌,奈何有些人天生气场强大无法遮掩,加上举手投足间的贵气与风范,站在一片山民中想不鹤立鸡群都难。
果然,柳书目光一扫,立刻瞄上了顾长惜。
他与柳氏耳语了几句,又瞧了一眼雷放,然后露出了一个令人厌恶的笑容,然后便随着雷府众人浩浩荡荡地去赴宴了。
高守偷偷去趴屋檐听墙根,得知柳书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去义庄验尸。顾长惜不愿让凶手落入官府手里,当即决定让容焕先去探一探。
对于这个要求,容家小焕是非常不乐意的。她虽然不怕,却也不愿撬人家的棺材板儿。然她前几日刚刚对顾长惜情真意切地表明要尽全力,此时若是拒绝未免显得有些没诚意。左右权衡了一番,容焕无法,也就委委屈屈地去了。
幸好天色不过晌午,义庄虽然偏僻静谧,却也不怎么阴森。
守尸人大约是用膳去了,容焕贼兮兮地从侧面摸了进去,没走几步便被香烛的气味呛得打了个喷嚏。她在心中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用手帕捂住口鼻,便轻轻推开了棺材盖子。
当时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几具尸体的状况都不是很完好。容焕屏住呼吸,用小木棍挑着寿衣挨个儿查探了一番。阿俏与雷英的死因都很明确,唯有纪允……从外表看来,并不容易断定。
虽然容家小焕不相信神鬼之事,然她毕竟只是个未满双十的姑娘,又身在满是棺材的义庄,心里有些紧张亦是在所难免。
她内心挣扎了一番,秉着追求真理的精神,她从袋子中掏出了一根银针,合起双手道:“纪兄啊纪兄,你我不过数面之缘,眼下我损你贵体也是迫不得已,晚上千万不要来找我。”
容焕说罢躬身拜了拜,还未直起腰,便听脖子后面传来了凉凉的一句:“偏要找你。”
……
她立刻像兔子般跳起来,下意识地就要溜走,奈何腿怎么动就是迈不出去。这下直骇得容焕魂飞天外,她死死闭上眼睛,声音中已带了哭腔:“都是顾长惜逼我的,要找也找他!”
“反正你们住一个房间,”那声音慢条斯理道,“一找便是一双。”
“我这就搬出去!”她斩钉截铁道,“其实……其实顾长惜挺稀罕你的,你死了之后,他还伤心来着……”
……
那声音默了半晌:“谁说我伤心了?”
容焕反应过来,这才发觉不对。她壮着胆子回过头,发现身后站着的男子一身月白锦缎,玉树临风俊美若仙,正是顾长惜。他两个指头捏着她后背的衣衫,怪不得她怎么跑都动不了。
……
这么玩会吓死人的!
“二喜,”顾长惜缓缓道,“来解释一下‘顾长惜逼我的’和‘其实顾长惜挺稀罕你的’这两句话。”
他洗去了面上暗色,露出一副慑人容光,越是和蔼便越显得危险。容焕挠挠头,神情有些尴尬,顿了顿正色道:“之前仵作判定是痹心病,你看他面色有些微青,我觉得不像是这样简单……”
无话可说了居然就装作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顾长惜似是有些想笑:“我也觉得不是这般简单。”
“是吧?”她霎时来了精神,“若是被下了迷魂药,这痹心病发作的时机也掐算得太好了些,连我都未必能做得这般精准,也许凶手当时就在旁边……”
“当时他身前有雷印、柳氏、雷放和几个下人。”
“柳氏可以排除,若真是她害死了雷燕儿,没必要挖坑埋自己。”容家小焕认真思考道,“雷印和雷放倒是都有动机……”
“二喜推断得不错。”
她谦虚地笑了笑:“哪里哪里。”
“只是我还有两个地方不明白。”
“哪两个地方你说。”容焕热切地仰起头。
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顾长惜逼我的’和‘其实顾长惜挺稀罕你的’这两个地方。”
……
搞了半天人家根本没忘啊嘤嘤嘤。
容焕刚要说话,便听门外有些响动。
二人对视一眼,迅速将棺材都恢复了原样,并排躲入了灵桌后面。
大门开了,似是有许多人鱼贯而入。一个声音道了句“开棺”,旁边却传来了哭哭啼啼的女声。
“阿俏……阿俏!你我一起伺候小姐,十多年了,怎想到再见会是阴阳相隔……”
“元婆,莫伤心了,”柳氏安慰道,“书弟定会将凶手千刀万剐,给阿俏一个公道!”
看来这个元婆也是柳氏娘家的老婢,这次是随着柳书一起过来的。容焕偷偷向外瞥了一眼,发现自己的位置有些不隐蔽,若不向内挪一些,那个元婆一抬眼就会瞧见自己的衣衫,于是便轻轻碰了碰顾长惜,用眼神展开了无声的交流。
她眼珠斜了斜:往右边点让我过去。
顾长惜瞟了眼右侧的蜘蛛网:那边好脏我不去。
容焕皱了皱眉:不去我就被发现了。
他目色淡定:发现就发现啊。
她开始暴躁:我被发现了你还能跑得了咩?大家一起玩完!
其实容家小焕亦觉得,顾长惜若是亮出身份,大约这个柳书给他提鞋都不配。然某种原因他不能暴露,所以眼下还不能正面交锋。
果然他略一沉吟,向后退了半步,对墙面使了个眼色:到我前面来。
容焕一怔,不由得想起那日在藏书阁中的暧昧景象,霎时便觉得有些脸热。顾长惜见她忽然忸怩,便索性伸出长臂将她揽到胸前。
二人挤在灵桌与墙面的缝隙中,静静听着堂中的言语。
渐渐地,仵作的声音模糊起来,容家小焕的心思飘到了别处。她微微抬头,只见顾长惜肤光胜雪,眉目间蕴满了英气与灵秀,美得凌厉又嚣张。他的体温携了浓郁的男子气息,隔了衣衫铺天盖地而来,将她迫得无处躲藏。
容焕的脚有些发软,心也跳得厉害。顾长惜垂目瞧了她一眼,以为她是害怕,便轻轻摇了摇头。容焕何等通透,立时明白他在安慰她不要怕。
她的脸更红了。
堂中的人走到了第三副棺材旁,离灵桌远了些。仵作的声音犹豫起来,毕竟纪允的死涉及神鬼之事,他亦不敢乱说,边验尸边偷瞄柳书的脸色。
“鬼附身?哼,我看是叫猪油蒙了心。”柳书冷冷地道,“凶手给他多少银两,让他当众自裁妖言惑众?”
“柳大人,”雷放立时肃容道,“死者为尊,没有证据的事情,最好不要信口雌黄。”
毕竟伺候了他十多年,纪允死去那一日最伤心的人只怕便是雷放了。柳书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位置,若不是姐姐好心……哼!”
雷印立时出来打圆场:“柳大人教训得是,这几日谣言四起,都在说我那死去的妻子……唉,还请大人早日破案,也好还佩如一个清白。”
柳氏装模作样地抬起衣袖拭了几滴泪,柳书负起双手冷哼:“姐夫这寨主当得忒窝囊。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谁若再敢提起就抓起来拔了舌头,保准第二日再没人敢碎嘴。”
这次没人接话,堂中一片死寂。柳书似是很满意这种敬畏的氛围,又问了仵作几个问题,沉吟了半晌道:“验也验得差不多了,下面安排所有人到我院中问话。除了那个客商,我要亲自来处理。”
一行人相继而出,雷放给纪允上了炷香后,也随即离去了。
容焕从灵桌后挤出来,脸有些泛红,没话找话道:“‘那个客商’大概是在说你。”
顾长惜顿了顿才道:“这个柳书却提醒了我,若无人对纪允下迷魂药……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在装神弄鬼。”
“怎么可能,谁会搭上性命……”容焕话说了一半,心中却忽然劈过一道光。说到忠仆,纪允的确当得起这两个字,而雷放是最有动机为生母复仇的那个人。一边放出鬼魂附身来制造噱头,一边将自己的嫌疑撇个干净,这招一石二鸟虽然代价极大,但不得不说使得很妙。
她心中渐渐清晰,随即撞上了顾长惜的眼神。二人都是绝顶聪明,霎时便知对方和自己想到了一处去。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容焕也弯起嘴角,心中莫名有些欢喜。
回去的时候,雷府静得可怕,下人们都是低着头行色匆匆。
高守抱着双臂道:“那姓柳的要彻查将鬼魂谣言传出之人,现在雷府人人自危,大家都不敢说话了。”
容焕想起柳书在义庄那狠辣的言语,叹了口气:“这厮已经疑心我们了,还要亲自来问话。”
“公子在寻蛊毒解法之事,不能让九凰城中知晓。”高守顿了顿,眼中闪过杀气,“若他非要来碍事,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顾长惜慢条斯理道:“杀个乡野村官,大约算不了什么大事。”
……
喂喂说好的低调呢……
不过俗话说得好,敌人凶狠,你就要比他更凶狠。
大约柳书也觉得顾长惜和高守看起来比较难下手,于是当日晚间,他居然找上了容焕。
彼时容家小焕正忧伤地抱着顾长惜换下的衣服赶去浣衣房,本来以为坦诚相对他就不会再把她当丫鬟使唤了,没想到还是太天真了嘤嘤嘤。
柳书便守在她必经之路上,他一身书生打扮,手持一把梅花折扇,见容焕走来还特地抖了一抖,将扇子舞得斯文又风骚。
可惜容家小焕心中正不爽,是以便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
“你是叫二喜吗?”柳书无法之下只好开口。容焕停住回身,这才瞧见他,心中不由得沉了沉,这厮果然“亲自”来了,没想到是找她啊,可恶……
“柳大人。”她老实巴交地福了福身。
“免礼。”柳书靠近了些,摆出一个自诩风流的姿态,轻摇折扇道,“二喜姑娘,我问你几句话,你可要如实回答。”
“是,”容焕很入戏地做出一副害怕神色,声音都抖了,“奴婢不敢欺瞒大人。”
她这副模样,与雷府任何一个丫鬟问话时的神态毫无二致。柳书不疑有他,反过来宽慰她道:“不必害怕,我最喜欢诚实的姑娘,你若回答得让我满意,这次下山我便将你带走,去官老爷府里做个大丫鬟,你瞧可好?”
他说罢,身子向前倾了些,手也顺势落在了她手上。
过了一瞬,容家小焕才反应过来这厮是在色诱……
官老爷府里的大丫鬟,说得隐晦,配合这撩拨的姿势,意思便是小老婆嘛……对于出身卑微的普通婢女,可以一朝翻身为主,的确是很有诱惑力的条件。可惜容家小焕日夜对着顾长惜如花似玉的容颜,眼睛早已养得刁了,即便柳书生得也不错,却完全没有被勾引的自觉。
于是她强忍着笑点了点头,脸迅速憋得通红,看起来倒像是在羞涩一般。
柳书显然很满意这效果,便压低了声音问:“你家主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到雷家寨来作甚?”
“回大人的话,我家主人姓顾,名三,淮北人氏,”容焕面不改色地现场胡诌,“家里是与神农谷做药材生意的,这次来雷家寨,主要是收些成色好的灵芝和山参。”
“只是药材客商吗?”柳书沉吟道,“听闻你们刚来就发生了命案,这个暂且不说,雷管家死的那晚,顾三亮了一晚烛火,可是真?”
她心中咯噔一下,这回却是真的脸红起来:“是……是真。”
“哦?”柳书立刻来了兴致,“与我详细说说。”
……
容焕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纪允虽然已经离世,但他必然已向雷放汇报,包括当时在场那几个下人都已知情,此时定然不能再编别的。但要容家小焕亲口说出与顾长惜这这那那的言语,她又觉得难以启齿,是以结结巴巴的十分为难。
容焕越是这般,柳书便越是怀疑。他又靠近了些,将她整只手都握住,露出一个自以为英俊潇洒的笑容来:“别怕,我不怪罪你就是。”
……好想给这货下点毒药啊!
她越来越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背心忽然一紧。她脱了柳书的手,整个人向后退去,顺势撞进了一个怀抱。
容焕没有回头,熟悉的衣衫纹饰与如同锦缎般的乌发映入眼帘,不用猜她都知道是谁。
“柳大人,”顾长惜将容焕拽到身畔,弯起一个冷诮的笑,“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来问顾某,何必拐弯抹角。”
……
这嚣张的气焰,好像你才是大人啊!
虽然你本来就是大人,可是说好的低调呢……
“来得正好,”柳书显然也很不爽,“这小丫鬟吞吞吐吐,雷管家那夜你究竟……”
“当夜之事,我早已向雷公子言明,”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容焕,“既然柳大人对闺房中事如此有兴趣,我也可从头到尾说给你听。”
“顾公子倒是坦然,”柳书不怒反笑,“门口的下人虽证实你未出来,但也只是在门外所见而已。你在不在屋内……还有待商榷。”
从某种层面来说,这个柳书倒还蛮聪明的,因为他们当时确实不在屋内……
顾长惜没有言语,柳书顿了顿,似是觉得自己言中了大半,面色陡然阴狠起来:“虽然没有你有罪的证据,但也无人可证明你无罪。我随时都可以把你当凶手抓起来,少在我面前耍花样!”
容焕忍不住在心中翻了个白眼。真是无知者无畏啊,现在耍官威,等这厮知道顾长惜数个时辰前还在盘算着做掉他时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她心思越飘越远,浑未在意手中抱着的衣物在逐渐下滑,待她回过神的时候,其中一件衣服里却掉出了一个玉佩模样的东西,好在容焕眼疾手快,总算拽住了绳结,使其免受破碎之灾。
一时间,三人的目光都向她手中瞧去。
那是一块成色绝佳的血丝玉,上面用极其精湛的工艺雕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双翼与尾羽都与血丝纹路融合在了一起,看起来便似活的一般。
“还好还好,”容焕心有余悸地将玉佩握在手中,“看起来蛮贵的,幸好没掉在地上。”
她说罢,另外两人都没有言语,四下一片安静。
柳书呆呆瞧着她握着玉佩的手,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变黑,别提多精彩了。
奇怪的是,顾长惜的脸也沉了下来。
容焕何等聪明,立刻便知自己大约不小心露了顾长惜的底,眼珠转了转打圆场道:“柳大人若问完了,奴婢可以去浣衣了吗?”
柳书嘴唇哆嗦起来,他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睛从容焕看到顾长惜,再从顾长惜看到容焕,那感觉大约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恐惧。
“这……这玉佩是……是您的?”半晌他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连称呼都变了。
顾长惜顿了顿,唇畔弯起冷笑:“不错。”
这回答像是一只手,无形地扼住了柳书的咽喉。他的冷汗涔涔而下,脸色也越来越青,看起来几乎要晕过去。
顾长惜冷着脸瞧了他半晌,正欲说话,却听前面院门内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容焕立时扭过头,周遭已经有下人跑过去查探。顾长惜点头示意:“过去看看。”
二人随着人流走向院门,柳书终于缓过一口气,他在原地犹豫了一瞬,也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