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前世是谁埋了你的故事吗?”
没有等到她的回应,他已经自顾自说起来,“有女子死在沙滩上,第二个走过她的人给她披了衣裳,第三个走过去的人,亲手将她埋了。后来女子转世,还了第二个人一场爱恋,却将终身都给了第三个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和她款款道着爱情故事的人,嗓音怎么可以这么温和,这么蛊惑人呢?
他停顿了下,似乎是喝了口茶,又接道:“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顾曾笑:“我信。”她一直都信,从再次遇见他的这一刻起,彻底相信了。
耳麦那一端也彻底笑起来,声线不是很清楚,好像在找东西,有些碰撞的声音,间断地传过来:“等一下,家里进了一只小家伙。”
深夜里跑进来的小家伙?不会是老鼠吧……顾曾一手托着下巴,另外一只手紧握住耳麦,依旧还是笑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可能是太久没有回来,家具有些潮湿,招了些外来客。”他停顿了下接道,“今天长虹航空控制塔510航班的接线员是你吗?”
“是我,今天我当值。”她开始感激阿苏,如果不是为了替她的班,或许她不能够在这样更早的时刻、更巧合的时机下找到他,找了很久很久的人。
耳麦那边依稀是浅浅的笑声:“喜欢养植物吗?”
植物?她是挺喜欢养的,但可能和植物的缘分不深,往往养不了多久就要面临生死相别的局面,如今家里就只还剩下一盆仙人掌和青竹,瞧着也是命不久矣的样子。不过她爸爸很喜欢养植物,家里也有一些名品。今天在机场看见的那种兰花,家里也有一盆,被爸爸放在正厅的书架上,平时宝贝得紧,连碰都不让碰一下。
岑今日在浇花,夜色温柔,他看向电脑屏幕,忽然间想起很多,也几乎确定,便说道:“今天带回来一盆鉴湖之美,色泽很漂亮,改天可以给你看看。”
“如果不曾遇见你,我可能还是当初那个哭着喊着他不爱我的小丫头。我这几年都很认真,很认真地养身体,总觉得悲伤症那样的病不大适合我,也不想再尝试一回。如果你记得,你懂我的意思的,对吗?”
很特别的感觉。当年在诊疗室外面看到这个名字时,他就由衷地心疼她。很多婴孩从出生到被赋予姓氏和名字,都是注定的。她叫顾曾,顾念的永远都是曾经,就像是命中注定的,若要给你这条路,当真是逃也逃不掉。
不过,所幸顾曾二字,也另有深意。
何顾曾经?
他笑:“养身体和养花一样,需要循序渐进。”他转过身,拉下百叶帘,挡住一地温柔月光。“顾曾,后天我会飞亚特兰大。”
很快那边就下了麦,顾曾磨磨蹭蹭地往洗手间走去,站在镜子面前照了又照,除了肤白、脸小,长得稍微讨喜一点,全身上下都无可取之处,这样以后见到他,会不会被嫌弃?不过好像是多虑了,他三年前就已经见过她了。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在她清醒的时刻,听见这样好听得要命的声音,一边相信“美人是脓血”,一边却高兴得和花开了一样。
长虹机场。
“阿岑,你今天不是应该休息吗?来这里做什么?”
“我调了值班表,飞亚特兰大。”
陆堇脸上的笑僵住:“又是因为嫣然?瞿嫣然那女人到底要缠着你多久?你这次去多久?会不会不回来了?”
岑今日合起记录册,见他气得一脸青,不得不将本子推他脸上去:“这次去不会太久,最迟一周就会回来。”
陆堇是生气的,自小都是一个大院出来的,他对瞿嫣然理当亲厚一些,但是那女人实在不知好歹。若非阿岑念旧,对过往一切实在多存了些情分,那么早该在她做出那样过分的事时,就应该狠狠地斩断和她所有的联系。但是谁又知道呢?岑今日从小到大只对一个女人上过心,还长情到了这地步。
“嫣然最近身体不大好,她又一个人在国外生活,我不太放心,过去照顾她几天。”
“你疯了吧!她哪一年不要生个几回病,把你骗过去,充其量不过是寂寞了,找你开涮呢!”陆堇按住递交上去的值班表,脸色阴沉,“不要去了。”
“你昨天又去通宵了吧?陆照说这两天要找你谈谈。”他笑得一丝不苟,陆堇却气得双手直颤。
值班表被岑今日抽出来,交给了工作人员,面上还是温和的样子。他一向都是修养极好的,优雅,面不改色。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让别人看着,永远就只能看到这一面,多一丝都没办法深入。关于瞿嫣然更是已经过去,不用再说。
陆堇觉着他这固执的性子,有时候真是太让人讨厌了:“你为什么告诉陆照啊?你告诉他还不如告诉我妈!”
陆照在圈内是出了名的严厉,虽说平时油嘴滑舌,对待女人和客户都是游刃有余,但唯独对待这弟弟从不会绕弯子,手段直接,又狠又严苛。陆堇家大业大,父母常年在外,自小便是这大哥一手带大的。亲厚是真,严厉也是真,怕也是真的。
岑今日禁不住笑:“他只是知道你回来,却没有回家,问问你的情况。至于你去拉斯维加斯豪赌的事,想来这会儿还不知道。但是如果你再罗嗦,我就不保证了。”
米亚色的针织线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下身是休闲的浅灰长裤,英俊又优雅。陆堇看着他一路走远,气得手直颤,却也只能捂着脸欲哭无泪。
岑今日从停车场走到大厅,掏出电话拨给陆照:“喝一杯,关于亚特兰大那边的医疗环境,我想了解一下。”
陆照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多余的事情做一两回就够了。”
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这老狐狸的本色表露无遗。陆堇有这样的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换个手托住电话,抬头看电子屏幕上的登机时间,这个时候亚特兰大已经是狂欢之夜。
他有些疲惫,声音也低下来:“最后一次。”
从他决心从战机下来,离开亚特兰大的那天开始,就已经决定,有些过去必须要放下了。
晴雅打电话来的时候,顾曾还在系衬衫纽扣。皱巴巴的领子露在阳光下,就像路边干瘪的枯草,而她的脸色一点也不比枯草差。约好了中午一起吃饭,放下电话,总算系好了纽扣,临出门时却忘记换鞋,一路穿着拖鞋走到了公司。好不容易翻出了工作鞋,才发现口红涂了一半,她整张脸涨得通红。
艰难地挨到中午下班,她赶紧换上了同事,急匆匆往咖啡厅走去。长虹机场的内部员工餐厅只有一个咖啡厅,占地面积很大,环境也很好,侍应者响应长虹上层领导号召,质素也是一流,不管是颜值还是服务,都是国内各大机场中的翘楚。咖啡、糕点和西餐都很好吃,只是出于从小养成的习惯,她更偏爱中餐一些。还好餐厅的大厨同她关系不错,每次都会偷偷地留一客中餐给她,为此晴雅不知道眼红了多少次。
“哟,顾小姐昨夜睡得不错啊?你万年不变的僵尸脸上居然还会有红晕?”
顾曾心虚地低下头,苦笑:“我也不知道。”
“老实说,是不是做春梦了?”晴雅喝了一口咖啡,远远地朝吧台的侍应生挑了挑眉,送了个飞吻,又朝她笑了笑,“这个拉丝做得很漂亮。”
“所以你就用美色回应人家?”
“不,我是在赞美他的手艺。”
“扑哧……”顾曾忍不住笑,“你用漂亮的大眼睛对人家放电是赞美的手法?这小哥看上去是新来的,您就大发慈悲放过人家吧。”
“别转移话题啊……你到底是不是做春梦了?”
春梦?昨天下了一夜雨,她就想了一夜岑今日的声音算不算?早上起来的时候,耳边好像还是那声音,低低沉沉的,像以前去寺院礼拜时清晨的钟声,一下又一下,穿透了数道深墙。她记得这声音,却从未见过他,最多也只有她想象出来的轮廓,弯弯的眉眼,温柔雅致。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赶紧拍拍脸:“你找我干吗?这么着急……”
“明天我和我家博士要去亚特兰大度假啦,想想真是太美好,会不会有海边浪漫求婚啊?或者一些我想不到的惊喜约会啊?”
素晴雅的男朋友,乡绅博士,既有古代乡绅阶级的土豪风范,也有如今海龟的博士雅号,总体来说各方面条件都非常好。做学术研究的人总有一套自己的规矩,也许就是这么一套规矩,连放荡不羁的素晴雅都被他拿下了。
顾小白扒扒手指:“你们在一起,有一年半了吧?”
“嗯!所以我在想,他约我去度假,是不是想要跟我求婚。”
“幸福的小女人。”她无奈地摇摇头,从饭盒里挑出一块瘦肉放在她碗里,由衷地祝福,“如果许慎知道了,一定也会支持你的。等你蜜月回来,我和许慎请你和大博士一起吃饭。”
“什么蜜月!这就能算蜜月了吗?我能这么容易就嫁给他吗!”
“嘴硬。”喝了一大口热汤,她才慢吞吞地想起这时间的巧合。明天飞亚特兰大,岂不是岑今日的航班?
她赶紧吞了口水,掩饰道:“正好明天我当值,所以你放心,我一定认真又谨慎地把你送到亚特兰大去。”
“太好了,博士从中国香港直接飞,也许会比我早到。”
“哎,不对,我记得你明天不当值啊……”
“哦,那个,那个,阿苏跟我换班了,她,她明天有事,我就替她一天。”她埋着头使劲地扒饭。
其实阿苏今天回来了,还出于愧疚要求帮她代班,是她心有余焉想要值明天的班。
亚特兰大那个城市,浪漫得足以摧毁一个异乡人所有的理智。地勤部都在说,那个城市是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他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人有时候想要自欺欺人,便会失了理智,荒唐又荒唐。
岑今日声音清雅醇厚,给了她一种毒药般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多年前有个人也给过她,她吃中餐的习惯,包括对声音的执念,都来源于那个人。很多关于过去的习惯和记忆,都和那个人有关。他的名字,她已经不太容易去想起了,然而那些故事却在生命里每个点点滴滴中抽丝剥茧般地显露出来,难以遗忘。后来她就认命了,不想忘就不忘。
正如他曾告诉过她的,越是无法自拔,越是能清醒淡然。然后,她开始追逐那个人的信仰,也开始信这温暖。悲伤症好的时候,她已经足够清醒。所以,她也害怕这温暖。
顾曾调试了一下耳麦,又确定了声音,才安心地站起来。高高的落地窗前,可以看见整个长虹机场的壮观景象,不远处的飞机坪上,有一架510的航班,将在半个小时后起飞。如今那航班内的乘务人员和机长应该都已经上机,在做最后的检查。隔得很远,看不真切。
不是没有多想过,但是她一向都是这样清醒的,即便性子慢热了些,但并不妨碍她的思考能力。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在她的身边了,这是事实。
“PEK控制塔,长虹航空510航班一切准备就绪,在做最后检查,预计十分钟后起飞。”低温的,有些金属质感的声音,是他。
顾曾清了清嗓子,赶紧调整了一下耳麦,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缓一些:“长虹航空510航班,目前机场只有一架飞机将在半小时后起飞,所以十分钟后可以按时起飞,请用07左跑道。”
“OK.”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和传言中的一样,工作起来认真严谨,迷死人。
第一次试航,有乘务长拍了他的视频传到公司内部,虽然只露了一张侧脸,却将“美人”之名坐实。有副机长在旁作证,扬言道:“长虹有此门面担当,还怕不闻名国际?”
他却只是低笑着,没有只字片语。
这个视频从那次深夜夜话后就被下载到手机上,只是她一直没有勇气点开来看。她想,或许应该有个更好的方式,让她见到真正的他。
510正式起飞直至正常运行,调拨到自行驾驶状态,岑今日才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微不可察地看了眼控制塔的方向。
“阿岑,休息得不好?”
他瞥着表盘上的数据,又调试了下风向,对准数据,好一会儿才接过乘务长送来的橙汁,浅浅啜了一口,笑道:“不是,可能回国不久,还不是很习惯。”
苏晋安忍不住打趣:“听起来亚特兰大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长虹内部的工作人员,几乎都知道坐在他身侧的这位年轻的机长,英名赫赫。虽然才只有三十岁,却在亚特兰大的空军部创造了多个奇迹,作为一名华人,他感到由衷地骄傲。
那个地方看起来给他留下了很多东西,所以才让他在回国之初,就改了值班表重新飞回那里,只是为了度假?很难不让人好奇的。
岑今日微微含笑,神情专注地看着三万英尺的高空。他眼前是一片澄澈的蓝天白云,给人的感觉一直都很宁静和安详。
过了很久,苏晋安以为机舱内的氛围就要这样冷下去,却突然听见身边温和的声音,平缓地叙述道:“亚特兰大有很多奇迹。”
百年奥运,她以雅典难以接受的方式争取了举办权,让捐赠者留名青砖,使得奥林匹克公园如期建成。她将可口可乐的生产线如同现实生活一般搬到了博物馆中,创造了美国历史的新高。她让罗西执教第400场悲情结束,降级也不能抹去这足球场上万人空巷抱头痛哭的感人场景。她有着全世界最鬼斧神工的植物,她的气息,让人迷醉……
很多很多,但最重要的是,那个地方曾经让他拿出了平生最大的温暖和信任,也给了他守候一个人十年之久的执念。记得临行前陆照同他说,所有正确的执念都能看到希望。可他的眼里又何曾看到过希望?他不自觉地就想起她,不是百花不是月,也不是凉风和雪,他在那样心死如灰的时刻回国,然后遇见她,是注定,也是岁月里必然会衍生出的一道痕迹。
苏晋安半是侧首,悄悄地打量着他。这个曾在战机部队创下无数奇迹的男人,是否会有某一些时刻,被无法扭转的现实打败?看他的神情,真的有,他被打败过。亚特兰大那个城市,当真是有太多的故事……
“呜……”警铃响了一下。
“阿岑,有气流。”苏晋安赶紧戴上耳麦,调整着方向盘,转头看向岑今日。后者已经在检查各项参数,眉宇间淡淡灼华,脸上看不出其他任何的表情。
他收敛得很快,让苏晋安有种强烈的错觉,刚刚那一刻,那一句有关亚特兰大的话语全是他想象出来的。身边这个人,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
“Shit!”苏晋安低吼了一声,被自己诡异的想法惊住了。
岑今日说:“只是普通的气流,通知乘务长,让乘客都系好安全带,不要害怕。”
苏晋安点点头,手动操控起方向。岑今日则打开地面控制塔的耳麦,做一般流程陈述:“PEK控制塔,这里是长虹航空510航班,目前高度39000英尺,遇气流,基本程序没有异常,只做一般气流处理。”
“雷达监测也是正常,一切由机长决定。”顾曾得了上面的指示,咬着唇停了停,又说,“国内的气流很正常,不会有大事的。”说完她又恨不得咬舌自尽,难道气流还分国内和国外的吗?人家可是战斗机出身的,小小的气流算什么?
“谢谢。”依稀又是很轻很缓的声音,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笑,但她却是低下头再也不敢出声了。
六点,510航班在亚特兰大安全降落。同事招呼顾曾下班,她磨蹭着拿了些东西,慢悠悠地拒绝了同事,她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总觉得他会找她。
六点十分,PEK塔台显示红灯亮。
“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很禁欲的那种。苍野莽莽,碧草丛生,晚风笼着霞光涉一条清丽水道而来,遍地芦苇生在沼泽中,有个人徐徐走来,黄衣红巾,独臂独腿。他一路由西经烟雨江南来到这河湾小畔,满面风尘,看起来漂泊了很久。”
“晨初,有暖光拂上面庞,他睁开惺忪睡眼,望见漫漫青草间姑娘的眼,婉转流光,忽地惊禅一坐,惹笑了对岸的姑娘。他在这短暂的生命里,因为独臂已经闹够了笑话。”
“对岸的姑娘却笑得眉眼生华,她提着襦裙从泥泞中缓步而来,有芦苇挠得她小腿生痒,她一手撩着裙摆,一手拔起芦苇含在嘴中,性情使然,直率天真。”
“他转身想跑,可太过狼狈再次摔倒,拐杖被丢远了,他或许只有爬过去才能捡起来这唯一的支撑或者尊严。”
“姑娘赤脚走上岸,盯着他的身体从头到脚看了眼,忽然明白什么,笑着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他愣住了,姑娘拎起拐杖去搀他,低声笑:‘我喜欢有残缺的人,这样的人灵魂都很饱满和坚强。’”刚刚结束飞行的人,声音饱含疲惫,却在和她说着令人惊颤的禁忌故事,然后低低地问:“你猜那结局是什么?”
顾曾屏着呼吸红透了脸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她还是觉得故事里的姑娘太直率,看着那个男人时目光赤条条的,从里到外毫无保留地看透了。
什么都没发生,可真的是禁欲的故事。
她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听着他心知肚明的笑声后,更加囧了。
“结局,等我回来告诉你。”岑今日放下记录本,尾页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刚刚在等待乘客下机的过程中随意勾勒的。他见过三年前她闭着眼睛治疗的样子,却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和过去一样。应该还是一样白,或者,更白。长得应该……更漂亮了吧。
他笑:“我下机了,顾曾,good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