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假如我们只是物质,就会一无所知;而如果我们是由精神和物质构成的,就不能充分认识只有一种属性的事物,不管它是精神还是物质。因此,几乎所有的哲学家都混淆了事物的概念,他们用心灵术语讨论物质,又用物质术语讨论精神。他们大谈肉体有堕落倾向,肉体企图以自己为宇宙中心,躲避毁灭,惧怕空虚,肉体有意愿、同情心与反感等,但这些都是精神才有的属性。而在讨论精神时,他们则认为它存在于某个地方,还能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但这是肉体才有的属性。
我们并没有接受概念的纯粹本意,而是用自己的属性为其染色,思考任何一维事物时都打上了我们自身那种双重存在的烙印。
我们以精神加肉体的尺度认识万物,明白这一点,谁会不认为我们一定十分懂得“精神+肉体”的模式呢?但我们恰恰最不理解。对人来说,他自己是自然中最奇异的东西,因为他不知道肉体是什么,更不知道精神是什么,最不知道肉体怎么和精神结合。这是困难的顶峰,但他的存在就是这样的。肉体和精神的结合方式,使人无法理解人,但人就是这样。[21]后,为了充分证明我们软弱,我会以这两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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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个话题可能超出理性的理解能力了。所以,让我们看看理性本身是怎么解决问题的吧。如果有什么使理性天然地感兴趣并严肃对待,那就是对理智自身的“至善”的探索。所以让我们来看看历史上强大、敏锐的灵魂是怎么说的,并看看他们的观点是否一致吧。
有人说“至善”在于德行,有人说在于愉悦,有人说在于自然知识,有人说在于求真(知道事物起源的人是幸福的)[22]有人认为“至善”是完全无知[23]有人说“至善”在于慵懒,有人说在于忽视表象[24]还有人说在于无忧无虑(能幸福地过好每一天,没有其他东西更值得羡慕)[25]而真正的怀疑主义者则认为“至善”在于他们的不动心、怀疑与永恒的悬搁[26]还有更明智的人找到了更好的定义。这样我们都能找到符合自己想法的观点。
按理说接下来就该讨论下面的主题了。
我们应该看到,如果精致的哲学历经漫长、艰辛的努力,仍未得到任何确定的东西,那么至少灵魂认识了自己。让我们听听世上的权威怎样讨论灵魂这个主题吧。他们认为灵魂的实质是什么呢?(《蒙田随笔》,394页)他们在寻找它时是否更幸运呢?(395页)他们找到它的起源、存续和消亡了吗?(399页)
他们微薄的智慧之光,真的可以处理灵魂这个高贵的对象?那么就让我们把它降到物质的地位,察看灵魂是否可以理解它赋予生气的肉体是怎么构成的,是否可以理解它可以思考并能随心所欲进行移动的其他东西吧。那些无所不知的大教条主义者了解这种物质吗?有两种观点。(393页)[27]
只要理智够理智就行了。如果理智够理智,就能够坦承,自己从未发现任何永远不变的东西;但它在寻找中还没有绝望,它一如既往地热切地寻求,自信内在有获胜所必需的力量。所以我们应观察理性本身和力量,并由此判断理性是否拥有理解和抓住真理的能力和属性。
74[28]
要写一封叫《论人类知识与哲学的愚蠢》的信。这封信要放在《论消遣》前面。
幸福就在于你可以……不赞叹任何事情。[29]
还要谈谈蒙田说的280种至善。
75[30]
第一部分,1,2,第1章,第4节。[31]
也许得这样写。把身体降格为尸体、物体,就不难辩明对方说的身体的属性的荒谬性了。上来就要直击源头。说身体也会热爱、恐惧和憎恨,有什么比这更可笑呢?说没有感觉、无法呼吸的行尸也懂爱,也懂只有敏感的灵魂才能感受到的情感,甚至说身体所恐惧的就是虚无,虚无能让它怕什么?没有什么比这些说法更浅薄可笑的了。这还不是全部,据说物体有种动能,使其自动避开虚无。它也有胳膊、腿、肌肉和神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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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撰文驳斥研究学问过深的人:笛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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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原谅笛卡儿。他的全部哲学都想撇开上帝,但又需要上帝轻轻推一下启动世界的运转。除此之外,他就再也不需要上帝了。[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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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儿无用且游移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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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儿。我们必须这样概括他的理论:“世界由数字和运动构成。”这是对的。但他详细解释数字和运动究竟是什么,细说机器[33]运转时,就很荒唐了。这是无用、自相矛盾又让人痛苦的哲学。假如那一套是真的,其他所有哲学都不值得花费哪怕一个小时的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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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脚者不会烦人,但愚蠢的人会,为什么?跛脚者承认我们走得直,但愚蠢的人说我们才是傻子;若非如此,我们就不会发怒而是同情智商低的人了。
爱比克泰德[34]加有力地发问:“有人胡说我们患头疼不会惹到我们,但诬陷我们选择错误、推导过程不对,我们就会愤怒,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确定自己头不疼或腿不跛,但我们无法确定自己真选对了。我们只看到一个侧面,所以确信一件事,但当另一个人只看到了反面,我们就会惊讶和怀疑自己,当成千上万的人都讥笑我们的选择时,我们就更怀疑自己了。我们必然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智慧之光胜过他人的,所以认为对方是大胆冒犯,难以接受。而被人说腿瘸就不会有这种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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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天生热爱信仰,意志也天生就愿意选择热爱;所以,如果缺少真正的对象,心灵和意志就要依附于虚假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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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35]是人身上有欺骗性的一部分,是错误与虚假的情人,而它因为并非总是骗人所以最能骗人。它是衡量真理的永恒规则,也是永远统治伪真理的法则。想象大部分都是虚的,但从不显示自己本质的虚假,所以不管是面对真理还是伪真理,它都给人同样真实的感觉。
我不说愚者,我只说最有智慧的人。正是对他们来说,想象才最能打动他们。理性即使反对,也是徒劳,因为理性没有能力估算事物的真正价值。
想象这种高傲的力量是理性的敌人,喜欢驾驭和操纵,在人性中植入第二天性,宣示自己才是无所不能的。它使人幸福和悲伤,使人健康和生病,使人富有和贫穷;它敦促人进行逻辑思考去信仰、怀疑或否认;它模糊或磨砺感官;它创造愚人和智者。
它让自己的信徒充盈着完满的满足感,理性则远远做不到,看到这一点最让人烦恼。想象活跃的人,比智者通过理性可以获得的幸福要多得多。他们睥睨世人,大胆自信地进行辩论,而别人却畏缩犹疑。而这种高涨的神情常更能攫住听众的思想,在最公正的法官面前也有同样的优势。想象不能赐予愚者智慧,却能给予他们幸福,这是理性所羡慕的,因为理性只能给自己的朋友带来悲伤;想象使人身披荣耀,理智则使人充满羞愧。
除了想象力,谁还能分配名誉,赋予某个人、某部著作、某部法律或某个伟大事物尊重和崇敬?没有它的认可,世上全部的财富都毫无价值!
难道你不相信,一个赢得全民尊敬的高龄大法官,被纯洁而崇高的理性所支配,根据事物的本性断案,而不考虑只能影响弱者心性的小事吗?但是,你看他走进教堂去听道,满怀虔敬的热忱,以热烈的爱加强他的理性。他准备好了聆听,做一个恭敬的典范。牧师出现了,设想自然给了他一副破喉咙或一张搞笑的脸,他的理发师没帮他刮干净胡子,他不小心把衣服搞得特别脏……但他讲的真理是多么伟大,我敢打赌我们的大法官会放下自己的严肃。
站在一条不算太窄的木板上,下面就是悬崖,即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其想象也会压倒理性,不管理性如何使他相信自己是安全的。想象一下这个情景,普通人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我就不必赘述其他结果了。
人们都知道,看到猫、老鼠或听到煤块的碎裂声等,也可能会扰乱理智。语气语调会影响最明智的人,从而改变论文或诗歌的力量。
爱或恨可以改变正义的面貌。一个得到优厚酬劳的律师,在所辩护的案件中会多么慷慨陈词啊!他那张扬的姿态在法官面前会显得多么有说服力,虽然法官是被表象所欺骗了!理性是多么可笑啊,会被呼吸吹向任何方向。
没有想象的侵扰,人们几乎不会动摇,而我可以历数人们在想象作用下的一系列变化。人类的想象随处迅速产生很多东西,理智被迫让步,最理智的人也会将这些东西作为自己的原则。大多数人都认为,只遵循理性的人是愚蠢的,而此事必须遵循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进行判断。因为自认为有理性会使人愉悦,所以人们必须整日劳作以得到这种雾里看花式的愉悦。当睡眠使理智从疲劳中恢复,我们又马上爬起来去追求幻象,并承受世界的这另一位情人的攻击。所以我们犯错,虽然它不是错误的唯一来源。
我们的法官很了解这个秘密。他们的红袍、他们用来把自己裹得像只毛茸茸的猫一样的假发、他们执行正义的法庭,还有百合花的旗子,这一切堂皇的行头都是必要的。如果医生没有白大褂、没骑他们的骡子[36]如果博士没戴方帽、没穿比身体宽松四倍的长袍[37]他们就无法欺骗世界了,世人是无法抵抗这种独特的外表的。如果法官有真正义,医生有真本领,戴方帽干吗?这些领域本身就足够让人肃然起敬。但假如他们并无真才实学,就只能用这些愚蠢的行头在别人的想象力上打主意了。实际上是这些行头赢得了尊敬。只有士兵不这样伪装,因为盔甲实际上是最有用的,盔甲是硬性需要,别的则只是装模作样。
所以我们的国王无须这样伪装,他们不需要用华服掩盖自己,因为他们已经有执戟卫队前呼后拥了。那些只为他们武装和服务的红脸木偶、走在前面开道的喇叭和鼓,以及簇拥着的近卫军,都使最刚强的人敬畏。他们不只有服饰,还有武力。
要把住在华丽的宫殿、有四万禁卫军的大王看作凡人,需要非常高的理智。
看到穿袍戴帽的律师,我们很难不对他的才干有些好感。想象会处理一切,它造就美、正义和幸福,以及世上的一切。我特别想读一本意大利著作,我只知道书名是《论评论——这世界的女王》[38]我认为它抵得过十本书。我没读过,却在不了解它的前提下赞赏它,除了它的缺点,如果真有的话。这就是想象的结果。上苍将想象力赐予我们,仿佛就是为了将我们引向必然的错误[39]虽然错误的来源不止这一个。
不仅旧想法会误导我们,新事物也有这种能力,所以人们纷争四起,互相嘲笑对方因循守旧,或盲目求新。谁把握好度了呢?让他站出来证明。没有任何信念不能被判断为臆想,要么是教育灌输的,要么是理性推导而来的,即使它从我们降生起就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有人说:“因为你从小就相信,只要看到箱子是空的,那么它就是空的,所以你相信真空可以存在。这是感官的错觉,传统做了帮凶,必将被科学纠正。”[40]另一些人则说:“因为学校里说没有真空,所以你掰弯了自己的常识去迎合(你本来知道真空是存在的),所以回旧本性才是正途。”到底是谁在骗你,是感官还是学校?
疾病也会带来错误。它们毁坏理性和感性。如果大病会带来大变化,我就不会怀疑,小病也会按病情轻重产生相应的影响。
自身的利益也是种神奇的工具,巧妙地使我们失明。世上最公正的法官也不被允许去审判与自己有利益瓜葛的案子。我知道有人为了不陷入自恋,会反其道而行,变成另一种绝对的不公正,专门判决占理的近亲败诉。对这种官司,找这样的法官一定能赢。
公正和真理这两个主题太微妙了,而我们的工具太粗笨,无法精确触摸。如果我们的工具碰到了它们,就毁坏了它们,或者一打滑,揪住的反而多是谬误,很少是真理。
人被塑造成……根本无法发现真理而只能犯错,是如此幸福。现在让我们来看看程度如何……而错误最大的来源,就是感觉和理智之间永远存续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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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在这一章开篇就讨论欺骗的力量。人天然充满了谬误,无法消除,不蒙恩。没有任何东西告诉他什么是真理,一切都在欺骗他。可以使用理性和感官认识真理,但两者都缺乏真诚,而且互相欺骗。感官用虚假的表象误导理性,而理性也反过来用同样的招数误导感性感官。理智会复仇。灵魂的激情会使感官迷乱,让五官产生错觉。理智和感官争着说谎,欺骗对方。
有些错误是偶然发生的,因为缺乏智慧,再加上理智和感觉的分工不同,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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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是奇幻的,会高估很小的东西,使其充满我们的灵魂;它又冒失、傲慢,把伟大的事物缩小到符合自己的尺寸,比如在谈论上帝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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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牵绊住我们的,常是小东西,比如我们不愿示人的几件心事。我们的想象把小东西放大成了高山。而想象也可以让我们领会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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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想象让我讨厌吃饭时大声喘气的人和聒噪的人。想象有很大的力量。我们能得到好处吗?我们是否应当顺服于这种力量,因为它是自然所赐?不,但是如果抗拒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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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越努力就越徒劳。
好像还有比被想象束缚住的人更不幸的人。(普林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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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黑一张脸反被自己吓哭的,只有孩子。但这样软弱的儿童长大后,真的会变得刚强吗?我们只是那样想象而已。所有进步至完美的事物也在前进中消亡。曾经软弱的,永远不会变得绝对刚强。“他已经长大了,他已经变了。”说这话是徒劳的,他还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