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寂
寺庙的钟声响了三下。
余音抹过山顶的松柏,掠过屋檐下夜露浸湿的青苔,安静地栖息于胭脂河面的团团白雾上。撞钟的老和尚确定这钟声飘得足够远,远到那苏镇里的女人都在梦中默念经文,远到他前世的魂儿听到回声又眷恋了回来。
远处,一轮明月悬挂在黛色山巅之间,因为被山峰遮挡了部分,呈现出如同拱门的形状,仿佛那月亮的背面,还隐藏着一个如同月色般纯洁的世界。老和尚伸出枯槁的手,不舍地摩挲着青铜梵钟。这口钟从他十七岁上山剃度时就在了,它和这寒清寺一个年龄。方丈换了一代又一代,梵钟只是添了不易察觉的几抹锈迹。这钟若是人,定是智周万物的女性,像母亲一样的。不同的是,母亲给的是生命,这“宛若女人”给的是灵魂。很快,他就会和这青铜梵钟合为一体了,天上人间、日月星辰、万物苍生,全在这一口气中吞吐,咽下去,魂儿就活了,就自由了。
他平静地坐到梵钟之下——月光在半山高高低低的青灰色屋顶铺了霜白,雾气环绕于山间,寺院如同沉浮于水中的孤岛,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头顶的梵钟好像漂了起来,似乎是颠倒了。他觉得自己正坐在层叠打开的莲花座上,檀香从脚至上收拢,母亲的怀抱、佛的手、天和地正在合拢,他的皮囊和灵魂正抱在一起。恍惚中,他像是回到了道光二十九年(1849)的夏天,正和那座记忆里永生的小岛告别。彼岸花猩红的血液染红了墨蓝色的大海,缓缓地流向大地的心脏。有谁在说:“种子开遍大地时,莲花船会载着你穿过人间,我们还会在月下再见的……”
他抬起头,月亮明晃晃的,好像并不遥远——他瞬间明白了。
老和尚双手合掌,平静地笑笑:“阿弥陀佛,再见了!”
梵钟旁边,叫觉空的弟子双膝跪下行过大礼,起身举起手中的刀,迅速割断了钟的绳索。明晃晃的刀光照亮了夜空,惊醒了沉睡中的僧众。半山上传来密集仓促的脚步声,像大迁徙的角马,乌泱泱碾压过,溅起尘土飞扬。血色染红了青山,染红了胭脂河——老和尚大彻大悟的眼睛闭上,嘴角一抹慈悲的笑,凝固成天边的残月。
月色清辉,静悄悄地洒满大地。
善忍,俗名马竹,圆寂于民国元年(1912)。
一日梦
“我看见你了。”
“我是谁?”
“你是——男人们朝思暮想、女人们唾弃妒忌的那个人,这就是你——妓女,你唯一的名字。”
海浪卷起黑色的高墙,像是天地这猛兽张开了巨嘴。那发声的东西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只冒了个泡,发出最后两声如同打嗝的“咕噜”声,就被海水淹没了。被喊作妓女的女人寻到声音的源头——一张陈年的雕花沉香床,正如同活物似的垂死挣扎,每个木孔都在流血,将周围的海水也染红了。床身雕刻的春宫图似乎复活了,一个个小人像脱落的鳞片,转瞬就融化在了海水里,床身上的图案也随即消弭了。
这张古床终于流不出东西了,它被掏空了,停止了无用的挣扎,任由着下沉。床头镶嵌的镜子折射出盛世尽头的光辉。女人在下沉的镜子里,终于看见了自己——赤条条的通透的身体,犹如一尾闪烁着磷光的鱼,无数泡沫在她周围明灭。她正像先前的小人一样幻灭,她看见自己的一只脚已经不见了。
女人感到恐惧。她打了个寒战,毛孔逐渐膨胀开,痒酥酥的。先是几只蛆虫从孔洞里钻出来,脱离她的身体后迅速膨胀成男人。继而,越来越多的蛆虫从毛孔里钻出来,蠕动着,膨胀着,很快海里就漂浮着一大群男人。他们紧闭着双眼,白晃晃的肉体像一条条死去的人鱼。没有思维,不知苦痛。
这些男人的身体,朝着水面浮上去,漂到临近海面,光一照,就次第消失了。她迷茫地望着他们,能认识的脸没几张。她吞噬过太多男人,没有长心的皮囊,横竖都一样。那么多的男人,一眨眼都没了踪迹。她感到孤独。一阵哆嗦后,钻出最后一个男人——她终于认了出来。
她伸手想要抓住他,他黏在她手上,仿佛一颗水珠般瞬间破裂、消失了。
古床沉入海底,四周漆黑。女人听见海的深处传来绵延不绝的狼嚎,荡气回肠在自己心跳的夹缝里,由远及近,像是从自身发出来的。一头狼在黑暗中紧紧地抱住了她,毛茸茸的,温柔的,野蛮的,像极了男人。男人。
“你知道天地间什么最擅长……吞噬?”
“大海。”
“不,是女人的身体——就是你。”
醒来时,沉香床的香气弥漫了整间屋。窗外的院子里,月桂树上知了叫得正欢,苍翠欲滴的绿色似乎浸染到了天的尽头。凝脂在这个生机盎然的夏日,莫名而不安地触摸着自己,总觉得,这是个意味深长的梦——很多年后,她记起这个梦——具体时间她记不清了,但月桂树上鸣叫的知了,让她清楚地知道,大概时间是同治七年(1868)小暑前后。
那时,她嫁入昭家,尚不满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