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沈荷都会随丈夫许清源一早去寒清寺礼佛。这座寺庙建在离苏镇十里开外的青山上,始建于康熙四年(1665),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历史。在一代代方丈的努力下,逐渐形成了今日这占地十几亩的规模。青松翠竹环绕着亭台水榭、庙宇楼阁,从山脚下的寺门望上去,依山而建的大殿似是稳坐云端,气势恢宏。因此,寒清寺颇受百姓敬重,常年香火不断。山脚下,修葺了一排茅屋,约莫十几间独立屋,这是专为留宿的香客或居士们提供的临时住所。
其中,最边上那间门前栽种着菩提树的茅屋,是沈荷和许清源固定的留宿房间。
七月,茶香在燥热的空气里缭绕。傍晚的薄暮下,橘红色的霞光投影在清澈的茶水里。屋里一共三个人:沈荷、许清源,还有一位是寒清寺的首座善忍大师。
往年,方丈莲生师父身体还硬朗时,会亲自接待这夫妻俩。如今,方丈年事已高,独居山顶禅房,接待事宜便由善忍代劳了。他是莲生最器重的弟子,不但在佛学上颇有造诣,医术也很了得。他长着一双尾梢上翘的细长丹凤眼,如同凋零的一对蝴蝶翅膀。笑起来时,那翅膀震颤着,有一种与身份不符的妖娆——沈荷总觉得善忍的笑中暗藏玄机。这种奇异的感知,她自个儿也未发觉是何时生出来的——待她发现时,已经扎根入心底,长势茁壮。
薄暮萦绕着屋外苍翠的松柏,菩提树郁郁葱葱的树叶尖儿上,挂着夕阳璀璨的光亮。风吹时,枝叶涌动,那些奇异的光芒也跟着闪烁不定。几颗光点投影在善忍的眉梢上,似是蝴蝶的翅膀俄顷之间,又动了动。
“听镇里来的香客说,姑娘就快大婚了?”得到许清源肯定首肯后,善忍继而又问,“那打造婚床的匠人,可是朝廷御用的?”
“确实听亲家说起过,据说年轻时号称‘小鲁班’。亲家真是煞费苦心呀!”
因为这桩婚事称心合意,许清源说起时神采奕奕,显得极为高兴。夕阳的光辉在他宽厚的额头和浑圆的脸颊上流淌,令他看起来温和极了。
“鱼来了……”
这句不太清晰的话,跟随着善忍吐出的呼吸,犹如从山顶滚下去的雪球,迅速消音在了茶杯里。
沈荷冷不丁抬起头,惊愕地发现,茶水像明镜照亮了僧人的眼睛。那狭长的眼梢朝着天空飞起来,犹如一只栖息着的血色蝴蝶。那种隐晦在内心洞穴里的不祥,宛若从针眼里流淌而出的溪流,潺潺地流向她平静的担忧里。不远处,山的巅峰置身于瑰丽的晚霞之中,一丝乌云的阴影也看不到。
沈荷费解地问:“师父,没有雨呀!”
然而,善忍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含蓄地笑了笑。
很多年后,沈荷在回光倒影中看到当时那一幕,方才后知后觉,顿悟出此“鱼”非彼“雨”。姜太公不卜卦,不算天晴下雨,姜太公生来只是钓鱼。这“鱼”是拥有世间最美皮囊的女人,正是她的姑娘。
二
起先姑娘是不打算谈婚论嫁的。
两年前,她就失贞了。没有传说中撕裂腰斩般的痛,云淡风轻的,也没有传说中要死要活要成仙的极乐,不痛不痒的。只有某一瞬间像是被蜜蜂蜇了,拔丝般痛了几秒。整个过程,就像是发生了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只有在看到白色棉纱布上夺目的落红时,才刺痛了下——好像失去了一件珍藏的贴身之物。
“真是草率了些呀!”姑娘站在十六岁的门槛边,想起那晚,忍不住叹息,用了“草率”来形容——终究是有些悔意了。但也只有姑娘自己知道,她悔的是什么。这所谓的“悔”,自始至终,和那个男人是没有关系的。
最初的悔意是从她目睹殷夫人自尽开始。那时,离她失贞还不到半年。
那天她记得特别清楚,正月十五元宵节。日子似乎都是殷夫人蓄意算计好了的。傍晚时分,暮霭里飘浮着依稀的雾气,天气阴冷冷的,但这丝毫不影响节日的气氛。苏镇的男女老少,纷纷穿上最体面的衣服,三五结伴地去半水街看花灯。每年的元宵节都有大型的花灯祈福活动,姑娘幼时去过几回,过了十二岁,父母就禁止她再去了。说是姑娘家就得有姑娘家的样子,大家闺秀不能像个野丫头。
院墙外,人们走过时的脚步声都透着热闹,姑娘的脚几次三番忍不住想要加入进去。远处的烟火次第盛开,像是在朝她挥手,招呼她赶紧去。再说,和爹娘过节日无非是吃吃再聊聊,她素来和他们没有共同话题。与其凑在一起勉强,不如各自欢喜。
“可以让我去看看花灯吗?”
姑娘难得对爹娘用了请求的语气。她生来就性子倔强,我行我素惯了,让做的看着心情做,不让做的想做也做。尽管是许家老爷夫人唯一的女儿,却从来不喜欢撒娇,与父母之间总显得有些生分。她宁可和丫鬟画眉谈天说地或者将心事告诉五尘,也不愿和沈荷分享。
许清源抿了下嘴,胡子朝两边翘起来。他一遇见为难的事情,就是这个表情。这表情对姑娘来说,等同于委婉地拒绝。她放弃了向爹爹求情,将目光盯着沈荷。沈荷立刻就心软了——难得女儿今天用这种柔软的眼神望着她,她倒有些受宠若惊了。
沈荷讲不出拒绝的话来。她喊过来五尘和画眉,一番叮嘱,算是允许了。出了许府,姑娘立即丢掉了“大家闺秀”这铮铮盔甲,一只手拎起马面裙的裙摆,飞快地朝着半水街跑去。画眉惊得张大了嘴,赶忙也跟着飞快地追了过去。
五尘倒没觉得吃惊。他七岁来许府,就一直服侍姑娘,算得上是和她走得最近的人。姑娘啥性子,他比谁都清楚。五尘追上去,在前面替她开路。他长得瘦嶙嶙的,脸白白净净,眉毛胡须清清淡淡,分外清秀。他说话也是柔软的,虽说是个男人,但大声说话听着就有些女气了。所以,五尘总是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久而久之,反倒多出来温润的气质。尤其他站在阳光下,清澈剔透的,府里的人都说五尘是个粉雕玉琢的精致人儿,只可惜没当真生成女人。
那天真是喜庆的。
青石板路两边的树上挂满了各种灯笼,用线牵起来,红彤彤的次第延伸到无尽黑夜里,像是挂到了天边。远处起伏的黛色山脉,笼罩在浑浊的夜色里。胭脂河岸边,围满了放祈福花灯的人们。河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花灯,像是天上的星星一部分倒在了河床上。
小商贩们抓住这机会,兜售各种小玩意儿。姑娘经过卖糖葫芦的妇人时多看了两眼,五尘立即心领神会,买来两串跟上去,一串给了姑娘,一串给了画眉。画眉是姑娘的贴身丫鬟,比姑娘小两岁。这里面就属五尘最大,也不过刚满十六岁。但他少年老成,心思细密,做事又严谨,深得老爷和夫人的信任。当然——姑娘也是最信任他的。
姑娘大名叫凝脂。
沈荷曾说,第一眼见到她,就被她周身雪白的皮肤震惊了。真是像阳春三月的阳光,明晃晃的照人。凝脂,凝脂,肤若凝脂,这名字配姑娘真是再恰好不过了。后来,凝脂发现这世上,还有个属于自己的更美的名字,细细咀嚼之下顿悟出沈荷话里的破绽——刚出生的婴儿皱巴巴的,又岂会皮肤漂亮若阳光?当然,她这静悄悄中知晓的秘密,转瞬就被她放进了内心深处,就像珍藏在地窖里的老酒,不见天日。就算是对最信任的五尘,她也是打算缄默一辈子的。
画眉舔一口糖葫芦,闭上眼,满足地咂巴着嘴,细细回味唇齿间萦绕的酸甜。她讨好地说:“真好吃呀,谢谢五尘哥哥。”
“好吃你就多吃些,不够我再去买两串,你和小姐再吃就是了。”
“你为何不吃呀?这么好吃,难道你不喜欢吗?”画眉咂巴着嘴,好奇地问。
五尘回头看她,这小丫鬟吃得还真是认真,连核都要放在嘴里吮吸得没味儿了,才舍得吐出来。她那一脸满足的吃相,让人产生就算吃的是泔水,也无比美味的错觉。五尘抿着嘴唇,咽了一口口水,悄悄摸了下兜里干渴的钱袋。
“我是男人,怎么能吃这女人才喜欢的零嘴儿。”
他昂着脖子振振有词,像一只努力扮演着天鹅的土鹅。
画眉光看着他好笑,她笑里的意思很明显,五尘长得美,美得都失了男人味。这一笑,令五尘顿时觉得她和府里的丫鬟嬷嬷毫无区别——她们哪里看得到他有一颗真男人的心呢?他没有了说话的兴致,一言不发地扭过头,这才震惊地发现,刚才还在前面走着的小姐,连个人影也见不着了。
“小姐呢,小姐去哪里了?”五尘着急地喊起来。
画眉也急了,嘴里含着的一颗核直接干咽了下去。她费劲地哽着喉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颗核终于下去了肚子里,能正常发声了。她第一件事情倒不是找小姐,而是开脱道:“刚才明明还见她踮着脚看鲤鱼灯,咋说了两句话就不见了。”
五尘听她说这话有些反感,忍不住想训斥她,但还是忍下了,他不想再跟她多说无用的废话。与其说,不如找。
两人沿着挂满花灯的街焦急地找着。满街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灯笼照得水上水下一片红彤彤的盛世。少的老的,男的女的,除了笑的还是笑的,就算心里想哭的,这会儿也是笑的。像他们这样神情严肃是稀绝的。
但这日,没想到还有更稀绝的人。于是——这个更稀绝的人,也成了元宵节一道残酷的风景。其实只要是泪桥上站着不正常的女人,大多数苏镇人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这座连接苏镇两岸的桥,最先是叫胭脂桥,不知从何时起,这里成了贞烈女人寻死的“风水宝地”,渐渐这“泪桥”的别名就代替了原先的名字。
只见,拱桥栏杆边站着个苗条清瘦的女人,穿着白色寝衣,披头散发的看不清楚脸。桥上桥下注意到的人,都纷纷围拢了来看热闹。凝脂就挤在桥下的人群里。那日她穿着红色的棉袄,马面裙也是红色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人型的漂亮灯笼,把周围枯死的草木都映红了。
五尘听见突起的聒噪声,看见人群黑压压朝着泪桥涌去,猜想凝脂是跟着看热闹去了。他带着画眉飞快地跑去,果不其然,一眼就发现了凝脂。此刻,她正茫然地仰着头,糖葫芦的汁水沾了些在唇上,乍看上去,好像流血了。但她脸上却没有一丝血色,和刚出府时的活泼样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好像一瞬间,热闹繁华像河水将她远远地隔开了。
两人分开人群,挤去凝脂身旁站着。画眉松了口气,愉快地继续吃着糖葫芦。间或没心没肺地瞅着桥上的女人,就跟看戏似的。
“小姐,太晚了,老爷夫人怕是要着急了,我们回去吧!”五尘催促道。
他听说过泪桥的传说,但亲历是第一回,尤其挑在这种时间的,更是头一遭。但凝脂不知道,没人会告诉她这些恐怖的事情。
寒风掠过河面,吹得桥头的灯笼摇来晃去,照耀在女人脸上的朱红色光晕也跟着水波似的晃动,好像她周围的空气都潮湿了。凝脂突然产生恍惚的错觉。她迷茫地抬起头,头顶的拱桥在她的视线里晃悠悠地打开成一把伞。于是,伞上站着的女人成了落下来的雨滴。“雨滴就是泪呀,这泪就是冤屈的女人呀!”凝脂想着,悠然之间理解了“泪桥”的含义。她禁不住悲从中来,意识到这并不是桥上那女人的悲哀,也不是所有在这桥上冤死的女人的悲哀。这是身为女人,这个性别之下集体的悲哀。
“小姐,我们该回家了,老爷夫人要着急了!”五尘又说了一遍。
凝脂充耳不闻,站得笔直,像扎根进土壤的一棵树。
五尘眼见着凝脂的脸色煞白下去,一着急,架起她的胳膊就走。凝脂倔着不走,被拖急了,一口朝着五尘的小手臂狠狠咬了下去。画眉吓得一把捂住了嘴。五尘也怔住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咬碎了他的心。
他蓦然站到她身后。
“这是哪家娘子,过节跑出来装鬼吓人?”胆小的人抱怨道。怜香惜玉的这样说:“姑娘生得貌美,寻了短见真是暴殄天物,万不能做傻事!”好心肠的就说:“姑娘,快回家呀,你这样多危险,死了也要下地狱,菩萨都不会保佑你!”桥头好像成了舞台,观众成了热闹闹的角儿,角儿倒是成了冷眼的旁观者。
桥上的女人朝着河岸边看了一眼,她一只脚翻过栏杆,双手抱着骑上去。两只脚凭空甩着,鞋也没有穿,一双裹过的小脚冻得通红,甩起来就像飘着的两朵花团。人群发出惊呼,劝说的声音也少了,生怕一吱声救人不成反倒成了催命。偶尔零星泛起几声叹息,一些说不吉利的也没有走的意思。
元宵节赏灯,变成了赏女人,到后来,又演变成赏生死——沿着河岸传来一溜马蹄声,为首的男子高呼道:“殷夫人,有事请回府说!莫要出来丢人现眼!”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桥头上的被喊作殷夫人的可怜女人,听到这呼唤,就像是听到了特赦令似的,笑着抬起头,伸手把遮挡住脸的头发捋到耳朵后,捋得一丝不乱。桥头的灯笼,映红了她仰起的脸,像是漫天惨绝人寰的晚霞。
凝脂远远地看着她,第一次知道红色不只是喜庆,还可以是让人活不了的绝望。
一直沉默的殷夫人突然笑出了声,这凛冽的笑声,飓风似的飕飕穿过冷空气。她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一字一顿,不卑不亢地说:“我是殷夫人,不是淫妇!这满河的胭脂水会佐证我的清白!”话音甫落,她就松开了抱着栏杆的双手,须臾之间,便如同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坠落进胭脂河里。连最后撞击河面时发出的破碎声,也是轻飘飘的。
凝脂只觉得心坎被砸出一个洞穴,发出空洞的回声——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五尘的手适时地从后面伸过来,轻轻盖住了她的眼睛,滚烫的温暖融化出两行泪水,一眨眼就融进了他的手心里。
她双手拽着他的小手臂,扯开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