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平一句话不说,眼睛却忙碌地缠绕着凝脂不放,从头到脚,再从脚又看到头,他细致扫过的眼神令凝脂感到被冒犯的不悦,却又莫名的兴奋。她瞥了一眼灵山,希望他能替自己解围。但灵山也完全被这客人吸引了,根本没注意到她。
凝脂正踌躇着说点什么,这一走神,发现三人已经进了卧房。她也跟着进去,站在屏风旁边,往里观望:只见昭墨和灵山分别站在床的两侧,龙平绕着圈子观察沉香床——从床上雕刻的一幅幅“春宫图”到沉香木的细微纹理,他看得分外细致,还不时凑近用鼻子闻闻。很难想象他粗犷的外表下,会有这番细心。就在惊讶之时,却见龙平竟然跪下来,伸出舌头去舔了下床身。凝脂惊愕的同时,身子却为之一紧。
查验完,龙平面露喜色。也许是极力压抑着喜悦,他的鼻翼轻微地抽搐着。
“这床活了,活了!”龙平说。
凝脂这才知晓,原来龙平就是这张神奇的床的缔造者。凝脂对他的崇拜之情顿时油然而生——这不是普通的床,是稀绝的宝物,她作为体验者和拥有者,比谁都知道这床的特别。
平日里惜字如金的昭墨,更是毫不掩饰地夸赞道:“怕是鲁班在世,见到龙平,也不得不服啊!”
龙平也毫不自谦地认领了这番夸赞。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一周,最后停留在门口的凝脂身上,顿时眉也欢了,眼也笑了。他喜不自胜地说:“这床没白做呀,今儿高兴,上好酒!”
灵山也兴趣盎然,当即表示必喝个痛快。
其实灵山早就见过龙平了——几个月前的一天,府里的劳力统统被召去码头,不多时搬回来一批木材。据回来的下人说,这是老爷托人好不容易从南洋运回来的上等沉香木。木材被搬进后院的当夜,就被封了起来。随后,一批工匠进驻昭府。除了每日端茶送饭的下人,其余闲人一律不得入内,连昭灵山也在门禁之列。但他的房间挨着后院,从后窗里刚好能够看见院子里的情形。因而,也能经常见到龙平。他时常蹲在木头堆成的三角形的小山丘前思索着,似乎是在想如何制作,也或许是在挑选木材。总之,他的表情严肃极了,触、摸、嗅、尝,招招用上。直到七月中旬的一天,府里来了个许府的小厮,郑重地将一个包裹交给了龙平。他打开闻了下,继而仰天笑起来,疯魔似的,吓得窗帘后的灵山诚惶诚恐。几日后,他在梦里,迷迷糊糊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竟踏踏实实地做了一夜春梦。
翌日起床,他问爹爹:“这是要做什么家具?”
爹爹回答:“做柜子、梳妆台、茶桌、大椅子小椅子。”
灵山又问:“为何有奇异香气?”
爹爹又答:“那是婚床,床上的女人香。”
昭墨把珍藏的老酒拿了出来。龙平兴致颇高,也不客气,就跟在自己家似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他那满脸的络腮胡子跟随着咀嚼的嘴巴一颤一颤的,像个十足的山野草寇。和他相比,其余人就显得斯文多了。昭灵山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后,就饶有兴致地观察起这汉子,难得和这样粗野气息的人同桌共食,他那肆无忌惮的吃相,在灵山看来都是非常有趣的。
昭夫人只作陪了一盏茶的工夫,仅仅喝了一小杯酒,便不胜酒力,被丫鬟搀扶着回房休息去了。至宴席快结束时,桌上一干人除了凝脂,其余都喝醉了,说话就口无遮拦了。龙平向凝脂举起酒杯:“少夫人倾国倾城,你睡活了我的床,龙平当敬你一杯!”凝脂虽说是清醒,却也是微醺,被这奇才奉承,也不免飘飘然。她举起酒杯,豪爽地干了。旁边的五尘看着替她捏了一把汗。若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所限,他真想冲过去抢过杯子替她喝了。凝脂每饮下一口酒,五尘的心就像被爪子挠了一次。在许府的凝脂,可是滴酒不沾的。
男人一旦喝到一定程度,话就多了。三个男人各抒己见,谈论着各色美人,那架势仿佛已经阅尽天下女人。让凝脂吃惊的是,灵山对女人的见解并不输给两位长辈。凝脂初次意识到,或许灵山,并非像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那样温顺忠贞,只怕是也藏了她不知晓的另一面。想到这里,她便内心焦躁,坐立不安了。
远处琴声若有若无、时断时续地传来。凝脂恍然间又想起厌恶天下男人、宁可孤独终老也不愿妥协的昭清清。这更增添了凝脂心头的烦乱,她索性开始自酌自饮。五尘从她转瞬阴沉下去的表情,察觉出她心绪的变化,趁她不注意,悄悄将酒换成了清水。凝脂喝了一口,立刻发现了异常。她恼怒地抬起头,只见五尘正目光担忧地凝望着自己。她明白他是故意这么干的。他是一片好心,又有客人在场,也不便发火,凝脂只得闷不作声地憋屈着。
此时,话题转到了一名叫春十娘的女人身上。桌上三个男人的神情顿时都起了微妙变化。每个人的脸上都散发着光辉,神采飞扬。凝脂仔细听了一会儿,总算听出这个女人的来头:这就是先前红遍胭脂河,被称为“名妓终结者”的大美人。凝脂听了会儿,发现春十娘和爹爹昭墨关系匪浅;灵山也时不时插话,夸赞春十娘的绝色姿态,言谈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欣赏,不难发现,他与春十娘亦是老熟人了。看来,灵山是真喝醉了。
凝脂苦闷不堪,有种被灵山蒙骗的羞辱感。她见男人们句句离不开春十娘,也失了兴致,借口醉酒头痛,先行退席。
室外天寒地冻,凝脂刚踏出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顿时清醒了。五尘捧着她的貂皮披肩,急忙忙地追上来,迅速给她披上,生怕她冻着了。凝脂看着五尘,忍不住悲从中来,感慨道:“这世间真心对我好的,怕就只你一人了……”
“昭少爷也是对姑娘好的人呀……五尘希望他能一生对姑娘好!”
凝脂抬头仰望着萦绕在屋顶上空铅灰色的云朵,怅然道:“都是不会长久的……就像这天上的乌云,太阳一出来就散了……”
“姑娘,你又伤感了!”
“但愿只是因为阴天惹上的坏心情而已!”她裹紧了披肩。
“姑娘,少爷会一直对你好的。五尘也生死都是姑娘的人!”
凝脂听到这誓言,稍微宽心了些。两人沿着走廊返回,听见清心园传来的琴声,在这开阔的屋外分外清晰。五尘道:“我在府里日日听这琴声,真是越听越觉得妙不可言。”
凝脂不屑地接过话:“琴弹得是甚妙,但这弹琴的女人不讨人喜欢。”
五尘诧异地问:“你见过昭清清了?”
凝脂便道:“是呀,相处起来真是费劲。这么大年纪还未出嫁的女人,性情就是古怪。”
五尘见凝脂面若冰霜,识时务地不再说话。两人沿着走廊,一前一后紧挨着,不紧不慢地走着。风吹来院子里刚盛开的蜡梅花的清香味。凝脂突然停下来站住,回头认真地问五尘:“你是想见昭清清吧?”
五尘当然是想见的。凝脂学琴那段时间,他也学会并喜欢上了。在这偌大的府邸,能遇见知音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好几次都想过去见见,只是苦于一个陪嫁过来的下人,贸然见府上未出阁的小姐不合体统。今天凝脂提及,这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只是,他又唯恐是凝脂在试探他的忠诚,怕说错了引起凝脂误会,那便是大事了。于是,五尘只好选择了模棱两可的沉默。
凝脂也不再为难他。在他难得的沉默里,她也懂了,于是一声不吭地调换了方向。五尘困惑地站着,看到凝脂擦肩而过飘远的背影,正是去向清心园的方向。他心中涌上来难言的感激,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五
自昭清清记事起,昭府的新年就是冗长而烦琐,人来人往的,吵吵闹闹再吃吃喝喝就过去了。她素来对新年没有什么兴趣,清心园外的昭府再热闹,也是跟她没关系的。她照旧过着和平日无异的生活。但——她记得这一年。让这一年如此特殊的,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男人。用她的话来说——那是一场颠覆的宿命。
这个男人,就是被凝脂怀着一种作弄的恶意,在蜡梅花初放的日子里,突然带至清心园的五尘。那天,她刚好喝了不少酒,那些肚皮里的酒成了亢奋药,她鲁莽地闯了进去。兰芷正在给蜡梅浇水,见到少夫人醉醺醺地进来,那一声“少夫人好”还没从喉咙里发出来,接着就看见了跟在她身后进来的五尘。这胆怯的小丫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扔了水壶就急匆匆地跑进去禀报了,她惊慌地站在门口,用变调的声音说道:“少……少夫人……带……带着个男人进园了!”
昭清清的手落下去,古琴发出脆响,边上最细的一根琴弦断掉了。她蓦地站起来,断掉的弦蜷曲在琴面上,看着不禁觉得烦乱。后来,她回忆起五尘时,把更多的因素归咎在了那根断弦上。她自欺欺人地认为,先搅乱她心魄的是弦,不是人。
凝脂带着五尘跨过门槛。
兰芷沉默地站到了屏风后,进退两难,索性就真把自己当成了一根柱子。昭清清看了一眼凝脂,兀自坐在琴边,也没打声招呼。屋里的人都注视着跟进来的五尘,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似乎尴尬地被冻住了——对昭清清的过往一无所知的五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这屋里颠覆性的冒犯者。他还在门口就听到了琴弦断裂发出的声音,这进门看到古琴,规矩都忘记了,直奔去琴边,看着断掉的琴弦,叹息道:“可惜了,可惜了……”
凝脂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如同主人般招呼兰芷道:“上茶。”
兰芷瞟了一眼昭清清,见她没作声,便泡好一壶茶恭敬地放在凝脂面前的桌上,又悄然退到了一边。凝脂吃着茶,优哉地拉开了看好戏的架势。
“昭姑娘好。”五尘恭敬地站到昭清清面前,为自己进门没先请安道歉道,“五尘刚失礼了!”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五尘的声音和一般男人区别很大,温柔得如同挂在叶尖上的细雪。这样的声音,加上他晶莹剔透的相貌,仿佛他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兰草的味道。昭清清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这男人完全讨厌不起来——凝脂此番带个男人来,无非是想试探或者戏弄她,她心里很清楚,这番情况下,她应该不留情面地起身回避或者将他赶出去才好。
但当她仰起脸,撞上五尘温柔的目光,顿觉像是被一束暖光照耀着。她什么难堪的话都说不出来,唯有静静地、欢喜地看着他,摇摇头。
“要我帮你修好它吗?”五尘礼貌地又问。
昭清清暗暗吃了一惊,停顿了半晌,才又点头。她很好奇一个下人莫不是当真会修琴?
琴弦只是在蜻蜓结的地方断掉了,接上并不麻烦。原先在许府时,五尘经常给教琴的先生端茶倒水,得到他不少指点,这次算是学有所用。在他灵巧的手指下,琴弦很快就接好了。为了调试琴音,他主动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技法娴熟,琴声时而清澈悠扬,时而低沉如呢,连不懂琴的兰芷也陶醉其中。
这琴声从五尘干净的手指间流淌出来,像是一汪清泉,清澈而热烈地流进了昭清清的心中。仿佛这清寒的天气,都因他的出现,变得温暖了。昭清清站在一旁,出神地凝视着弹琴中的五尘。悄无声息中,她心中长久对男人形成的偏见的坚冰在融化,似乎春天不期而至。她聆听着,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竟一直在笑。
昭清清悄然中的变化,凝脂看在眼里,她感到万分诧异。昭清清和五尘相处融洽,这是令人措手不及的,就好比凝脂自个儿搬个石头砸自个儿的脚。她正找不着发泄之处,一眼瞧见屏风后露出来的兰芷的脚,便冲着她找茬道:“这茶凉了,给我换热的!昭姐姐,你家丫鬟好不体贴……”兰芷急忙忙从屏风里走出来,端走了茶水,很快又端了热茶小步跑过来。凝脂小啜了一口,不满地又说:“太烫了,舌头都给我烫麻了!”兰芷小心翼翼地赔礼道:“少夫人,这就再换去。”她端着茶水仓促地又退了去了——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凝脂故意找茬,故意在刁难人。
“今儿府里来了贵客,少夫人因为陪客人喝多了,还请昭姑娘多体谅。”五尘小声地替凝脂开脱道。
昭清清见这男人温润如玉,又识得大体,难得地生出好感:“没事儿,我这当姐姐的,怎么会和弟妹计较。”
“谢谢理解!”五尘腼腆地笑了。
昭清清发现五尘笑起来很美,光的色泽跳跃在他柔和的脸上,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跟随着变得明亮温和了。她情不自禁地产生想要和他攀谈的兴致,于是主动找了话题:“看你修琴的样子,似是行家?”
五尘顿时羞红了脸,道:“我这算哪门子的行家,不过是少夫人学琴时,我偷学了些皮毛。”昭清清眼见着他脸红了,耳朵也红了,像个娇羞的少女。她第一次发现,男人可以是如此美好的。
“你就是随凝脂从许家过来的吧?”
“正是,昭姑娘有事可随时吩咐。”
昭清清注视着在她面前将头低垂下去的五尘,会心地笑了。
凝脂敏锐的视线,隔岸观火般审度着笑得如沐春风似的昭清清。心想:“真是不一样了。”
这天离开清心园时,昭清清难得地亲自出来送客。经过寒风萧瑟的小院儿,凝脂彻底清醒了,她看了看前面的昭清清,下意识又瞅了眼自己身旁的五尘。这两个南辕北辙的人同时出现在自己身边,她有些茫然了。她喊住昭清清:“昭姐姐,妹妹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昭清清站住,见凝脂表情肃穆,于是客气地点头,又挥手示意兰芷和五尘去门口等着。
凝脂便敞开了问道:“昭姐姐,你觉得对一个女人来说,怎样才是圆满的一生?”
昭清清沉思片刻,认真地说:“妹妹问得好,首先我们是女人——女人立个贞操牌坊,以为是自己的荣耀,殊不知那是男人给戴的枷锁。只是男人的荣耀。反之,能让男人给女人立一个,那才叫圆满。这太难了,毕竟我们是女人是不?”
“那我想再问姐姐,有这样的男人出现,你会不会接受呢?”
“为什么不呢?”
昭清清慧黠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