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少夫人,这里是清心园,住的是灵山的姐姐昭清清……”
“这有什么不吉利的,既然是自家姐姐,我正好去拜访拜访!”
忘忧不安地解释道:“少夫人有所不知,昭姑娘快三十岁了,却还未出阁,人们都说她是被诅咒的……少夫人还是先行回避,日后再来拜会吧。”
两人正说着,突闻院内传出悠扬的琴声。凝脂辨别出曲调是嵇康的《广陵散》选段,教她弹琴的先生第一次给她演示的就是这曲。昭姑娘弹得行云流水,令人闻听忍不住悲从中来,技巧之娴熟精妙,甚至远超教琴先生。凝脂大吃一惊,以为是遇着天人。对这素未谋面的姐姐,她是真来了兴致。
她不顾忘忧劝阻,像一只欢快的麋鹿似的轻巧地闪了进去。拱门里面是一片崭新的天地,一溜儿排开的红瓦青砖房,院里的花草荒蛮地生长着。树木未曾修剪,西红柿刚落蒂,栅栏上挂满了青绿色的小黄瓜。她一脚踏进去,惊起几只栖息在草丛里的麻雀。
琴声戛然而止,门槛里踏出来一个丫鬟。这丫鬟约莫十八九岁,眉毛清淡,眼睛细小,长得一副干净模样。此时,她正站在屋檐下,警惕地审度着凝脂,仿佛她是冒失的入侵者,实际上,她也确实如此。直到跟着追进来的忘忧喊着“少夫人”,屋檐下的丫鬟方才鞠躬行礼道:“少夫人好!”
“听说这里住着灵山的姐姐,我特意过来看看。”凝脂亲热地说。
门口的丫鬟左右为难地站着,却听到门里有人说话:“请她进来!”
“是。”那丫鬟这才走过来,引领着凝脂进去。
屋子里的摆设极其简单,家具比寻常老百姓家里还要少,虽陈旧,却拾掇得一尘不染。桌椅板凳都是原木的,连油漆也未曾刷。窗下的茶几上,洁白细长的瓷器里插着一束新鲜的野花。四周檀香缭绕,传说中的昭姑娘穿着一袭白色长裙,水蓝色的束腰上刺绣着简洁的花卉。屋正中摆放着一张古色古香的七弦古琴,她盘腿坐在琴后,长发浓密、漆黑,月光似的流淌下来,整个人寒浸浸的,透着一股凉森森的气场。
若不是忘忧先前说过她已经近三十岁,凝脂只当她比灵山大个一两岁。
凝脂是自个儿进去的。忘忧来府里时日不短,知晓昭家大小姐的秉性,她未曾说请她,她是不敢踏进去的,只在门口候着。
丫鬟沏上热茶,给凝脂和昭姑娘分别倒上一盏。凝脂捧着热乎乎的茶水,恍惚觉得是回到了许府的佛堂里,旁边坐着的是沈荷。但奇怪的是,当她心里很清楚这是昭府时,竟对先前她无比排斥的这种清心寡欲的环境,并不反感,甚至觉得这里比哪里都安全。
昭姑娘静悄悄地喝着茶,凝脂知道她是在审视自己。莫不如说,是在审视她是否适合昭灵山。凝脂也回望了她几眼,她发现,昭灵山和昭姑娘长得没有一处相似。
“你是想问,为何我与灵山一点也不像,是吗?”她有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
凝脂只能点头,她发现面对这样的一个女人,她半个虚假的字也说不出口。
昭姑娘坦然地笑着说:“我们本来就不是亲姐弟。灵山是爹爹和小妈生的。我娘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
“昭姐姐,触碰你伤心事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没什么,不必往心上去。你有所不知,我其实一点也不伤心,母亲与其日复一日痛苦地活着,不如趁早走。早走一天,悲伤就少一天。若不然,她留给我一座悲伤的大山,我就是愚公,也移不走的。”
昭清清目光移向门外,院子里的植物自由地生长着。晚霞堆积在绿油油的围墙上,更远处是昭府层叠的屋顶,似乎延伸进了远山的阴影里。昭清清被霞光照着的清澈的脸,薄得似是半透的。她想,昭姑娘心里悲伤的山,一定都移干净了,才会看起来这样柔和透彻。这个女人,已经抵达精神上的某种境界,这是她所没有且羡慕的。
“昭姐姐这么想得开,怕是先夫人也会少些惦记了。”
“人间没有她惦记的人,如果她还有丝毫惦记,就不会走了。”昭姑娘凝视着她,幽深的眼神笼罩在睫毛的阴影里。她冷冷地说:“我娘唯一惦记的,怕是只有爱了。可惜我爹爹早就断了对她的念想。她傻乎乎地跟着就把自己和人间切断了……我娘真是个极其可怕的女人!”
凝脂发现昭姑娘说话时一直微笑着,好像在讲着一个听来的事不关己的故事。她薄凉与隐忍的语气,让凝脂没来由地欢喜。“昭姐姐,这是不是你厌恶男人,不想出嫁的理由?”这嗅到的具有相同本质的东西,使得凝脂说话口无遮拦了。
昭姑娘听完又笑了一声,双手却出其不意地放在琴弦上,顿时,刺耳的响声像尖刀把空气切割开来。凝脂耳朵里像是奔腾过一匹马,马蹄踏得她耳膜阵痛。她非常清楚,自己已经触碰到了昭清清的内心深处……竟然如此之快。或许,在她独自闯进来那一刻,昭姑娘已经先于她,嗅到了相同的秉性,所以,她才如此迅速地将自己融化成了坦诚的水。
半晌,昭姑娘收回放在琴弦上的双手,安静地叠放在膝盖上。她脸上绽出清浅的笑容,缓缓地问:“少夫人,你也厌恶男人?”她这自以为一眼看穿的骄傲气焰,刺激到了凝脂,她不乐意似的一哆嗦,手里的茶杯溅出来几滴茶水。凝脂悄悄用袖子抹去,促狭地笑笑:“我可是真喜欢男人,尤其是你的弟弟昭灵山!”
昭姑娘将凝脂的举动看在眼里,默默地喝茶。沉默了一会儿,昭清清放下茶杯,从鼻子里发出鄙视的轻哼:“男人这玩意儿,喜欢就喜欢天下女人。蒙在鼓里的女人哪个都是幸福的,清醒的没有哪个不在痛苦——可我娘,是个例外。她大梦初醒,直接被现实杀死了——她死于纯粹。”说完,她凄然一笑,重新坐在古琴旁边的席子上。
凝脂正琢磨着昭清清这番话,却见一旁的丫鬟,已经适时地移步到跟前,她欠着身子鞠躬,礼貌地说:“少夫人,小姐要练琴了,您请回吧!”
凝脂识趣地站起来,跟着丫鬟到拱门下。她喊住丫鬟,问:“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丫鬟小声说:“回少夫人,兰芷今年十七岁。”
凝脂心想,这姑娘竟这么小,只是小小年纪为何看起来如此老练,真是不讨喜。她用一种模棱两可的语气说道:“你长得这么清秀,该给起个更好听的名字才是,这名字乍一听,还以为是‘男子’呢。”
丫鬟轻声道:“这是昭姑娘取的。”她说话时一直半弓着身子,低着头,看起来谦卑而谨慎,仿佛做什么事情都怯生生的。
凝脂俯视着低她一头的兰芷,不由得替她感到可悲——伺候这样古怪又乖戾的主子,性子都打磨得不像个人样了。也不知是出于个什么目的,她突然就伸出手,扣在了她头顶。兰芷当即哆嗦了一下,动也不动。她突然觉得好玩儿,扣在她头顶的手动起来,轻轻地、安抚小动物似的来回抚摸着:“哎,做姐姐的丫鬟,不容易呀!”
兰芷闻言抬起头,眼神柔软地注视着凝脂。她脸上渐渐出现陶醉的表情,像是漾着连绵微澜的湖面,继而,堂而皇之地闭上了眼睛。这表情,就好似一条趴在门口晒着太阳时被主人抚摸舒服的小狗。凝脂越揉越轻,兰芷的反应令她诧异的同时,也莫名地有了恶心之感,也便不觉得好玩儿了。
凝脂轻轻拿开手,又说:“好好跟着姐姐吧。”
每天清晨和傍晚,清心园的琴声都会响起。
昭府的人都习以为常。早晨琴声响起时,忘忧就来敲门了,小声喊:“少夫人,该起床吃饭了。”傍晚琴声再响,忙碌的一天就宣告结束了。忘忧打来水,声音中带着松懈的欢喜说:“少夫人,该洗洗休息啦。”这琴声似乎成了昭府人已经习惯的日常所需,一日听不见,反倒极不适,好像这一天缺失了什么,不圆满了。
但刚过门的少夫人却是例外。随着时间推移,她越听越熟悉,却越听越别扭。琴声从空气里一个猛子扎过来,好像千万只毛毛虫正顺着声音爬向她。自初次见面后,她再没主动去找过昭姑娘,昭姑娘也一次未曾来拜会过她。
府里大小丫鬟、伙夫、车夫等一众人,对这少夫人都很尊敬。尤其男用人,若是被她喊到干活,简直是巴不得的、幸运降临般的好事儿,浑身使不完的劲儿。久而久之,府里一干人的热情,更是和昭姑娘的冷淡形成鲜明对比。她觉得这些时日,和昭清清乍见时的欢喜已经稀薄得快挥发完了。
这几个院子之间的距离,似是无法渡过的大河,令她多少有些失落。
到了十二月,一片天寒地冻。枯萎的树叶飘零在胭脂河水面之上,无精打采地流向远方。
一日隆冬的傍晚,昭灵山从院儿里进屋,适逢琴声奏响,这原本就悲伤的琴声在寒气的衬托下,更显得清冷。凝脂冷得打了个寒战,原本很快就该停止的颤抖,却随着绵延不绝的琴声,持续不停。于是,这便令她产生错觉,好似她发抖的原因不是寒冷,而是琴声,是琴声的制造者昭清清。
灵山见凝脂眉头紧蹙,脸色甚是不好,以为她是患了伤风感冒。他免不了怜香惜玉道:“你这小身板呀,真是弱不禁风,我让忘忧给你做碗姜汤暖暖身子吧!”他说话时,一只手自然地搭在凝脂肩膀上,顺势又绕过她的脖颈,像是一条暖和的围巾,突然裹在脖子上。凝脂陶醉地磨蹭着他的手臂,像一只可怜的小猫狗,令他冲动地想要扔她去床上。就在这时,却响起不合时宜的敲门声,紧接着听到忘忧在门口喊:“少爷夫人,昭姐姐送东西来了!”
凝脂一听是昭清清来访,立即推开灵山,整理好衣衫去堂屋候着。但令她失望的是,昭清清并没有来,来的是她的丫鬟兰芷。她捎来了新鲜的海棠果子。进了屋,兰芷有些拘谨地鞠躬道:“昭姑娘让我送来给少爷和少夫人尝尝鲜。”她声音冷得发颤。
灵山客气地招呼道:“过来坐着暖和暖和吧!”
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雪,屋外面的世界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房间里生着暖炉倒不觉得冷。忘忧不等主人吩咐,麻利地从兰芷手里接过了篮子。
兰芷双手空出来,却更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只好像个老夫子般双手互相握着。她拘谨地小步走到火炉边站着,见凝脂面带笑容,这才放心地伸出手烤火。从清心园到这里,隔了四五个院子,她衣着单薄,手和鼻子都冻得通红。
忘忧再回来时,端着洗好的海棠果子,一颗颗红彤彤的煞是好看。凝脂坐在圈椅上,裹着一件厚厚的貂皮大衣,她蜷缩着,好像是一只从森林里跑出来的野兽。她尝了一颗,随即被酸得吐舌头。灵山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也难怪昭姐姐会送来,想必她是很熟悉灵山口味的。这点发现,令她多少有些吃惊。她先前以为,昭清清对灵山,即便没有恨,喜欢却是不可能的。但是,从昭清清送果子这细节来看,她又貌似很在意灵山。
凝脂若有所思地站起来。兰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凝脂的神情,她发现这个女人,即便眉头紧锁,仍然别有风情,令人赏心悦目。她不禁想起昭姑娘曾发出的感叹:“这女人,不是吾弟能驾驭得了的。”——兰芷就是从那时知晓,少夫人是个不寻常的人。所以,当凝脂笑眯眯地喊过来忘忧,招呼她一起吃海棠果时,兰芷是有几分羡慕的。她自个儿待着时,常常想起少夫人抚摸她额头时的温柔,好像有无穷无尽的魔力在召唤着她。她觉得,少夫人就好像一枚磁石,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多希望,能再获得这样的抚摸,而这却是她难以启齿的。
让兰芷失望的是,凝脂并没有要和她聊上几句的意思。兰芷待了会儿,暖和了许多,也不好意思再久留,便主动说道:“兰芷要回去了,怕是昭姑娘久等,要责怪了。”
灵山客气地说:“回去替我谢谢姐姐,海棠很好吃,谢谢她的好意。”
兰芷却似乎并未在意灵山,她单朝凝脂鞠躬,尽量掩饰着失望,道:“少夫人,兰芷先回去了。”她走了几分钟,灵山才不悦地说:“这兰芷看你的眼神真是奇怪呀!”凝脂闻言,不禁又想起在清心园的门口,兰芷陶醉的脸。
她不自在地笑笑。
四
凝脂嫁入昭府的第一个年,隆重而热闹。厨子早早开始准备节日所需的各种食材,杀鸡宰猪,腌制腊肉香肠。从腊月底持续到正月十五,每天造访者络绎不断,亲朋好友,远亲近邻,一些想攀附昭家的人,也趁此机会,打着拜年的名号,进进出出于昭府。昭灵山作为昭家未来的继承人,应酬客人是免不了的。但作为凝脂就相对轻松多了,没有人要求她必须去接待客人,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完全由着自己。
一天中午,凝脂正在小睡,忘忧急匆匆地将她唤醒,说是老爷吩咐她梳妆打扮,要见贵客。待忘忧服侍她收拾体面,还未开门出去,已听到五尘在门外喊:“小姐,老爷和少爷带了贵客马上过来,说是要进去……卧房看看!”
凝脂吃了一惊,吩咐忘忧赶紧去备好茶水。她纳闷地想,府里近日访客众多,可这究竟是何人,竟能让昭墨和灵山一同作陪,还要特意带来卧房?卧房毕竟是私密的地方,对外人敞开极为不妥。她感到被轻薄了似的,心生不悦,但很快这小小的生气就被更强烈的好奇心冲淡了。凝脂抖擞精神,盈盈笑着开门迎客。门刚打开,就看见昭墨和灵山领着一个男人从走廊迎面而来。这个陌生人生得高大壮实,浓眉大眼,四方脸上蓄着络腮胡子,乍一看有些像西域汉子。他戴着一顶嵌着宝石的八角帽,一看即知非富即贵。昭墨兴致颇高,两颊色泽红润,看起来容光焕发。
到了凝脂跟前,昭墨自豪地指着客人介绍道:“这是龙平,他可不是个简单的人呀!”又将凝脂介绍给龙平道:“这便是儿媳许凝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