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脂不动声色地看着画眉,她目光里的肃杀,惊得画眉盯着她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跪着不敢起来。
“贪玩可以,贪婪就不好了。你想去昭家服侍我,替许府捞个好名声是假,去看昭灵山是真……”她走到画眉跟前,脚半悬在画眉手背上方,画眉立即筛糠似的哆嗦起来。凝脂当然懂得,要驯服一个吃惯苦头的人,一开始你就给她药吃,她不觉得苦。但你给了糖吃再喂药,她就知晓什么是苦了。
凝脂悬着的脚慢慢地落下去,快挨着画眉的手背时又慢慢抬起来,如此反复几次。画眉抬起头,满脸恐惧的泪水,哽咽着求饶道:“小姐,画眉会好好待在府里,哪里也不去……”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五尘的声音:“小姐,夫人来了。”院子里随即响起脚步声。凝脂收回脚,重新端坐在椅子上。她盯着镜子里的画眉,冷冷地说:“你过来,这钗子位置不对,替我重新插好。”
画眉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取下钗子,再插进头发时,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眼睛一直盯着姑娘满头乌黑的头发,未敢再看镜子一眼。
拾掇得光彩照人的凝脂,站起来迎接沈荷。画眉低着头向夫人请完安后,默默地站在凝脂身后的阴影里。沈荷瞟了一眼画眉,不禁吃了一惊——这个令梅嬷嬷头疼的小丫鬟,此时一改往日的活泼灵光,死气沉沉的,倒和先前的碧娘有几分相似了。
沈荷的注意力只在画眉身上停留了须臾,就又回到她的心头肉凝脂身上了。明天女儿就正式出嫁了,有一些事情是必须先讲清楚的,老夫人给的翡翠玉镯也是要先交给凝脂的。沈荷絮絮叨叨地讲着,姑娘间或回以“哦”“好的”“知道了”就算是打发了。她不喜欢听这些四平八稳的规矩礼节,房中之事也不用讲——她早就知晓了。所以,沈荷当成重中之重来讲的,在凝脂看来,不过都是多此一举,浪费时间,但她还是得装模作样地耐心听着。
“……你那直脾气兜不住事儿,去了昭府说话得有分寸。公公婆婆都是体面人,你可得乖巧些……娘今儿就说到这里,去了觉得哪里不明白,回来时娘再给你讲……”听到这一句,凝脂长舒了一口气。但还没等她彻底放松,沈荷又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了过来。
“这是……奶奶的镯子……”
凝脂惊恐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沈荷以为凝脂是感动得不知所措,安慰道:“这是奶奶送给你的结婚礼物。这镯子跟她几十年了,从未取下来过,她让我转交给你,算是她的一番心意。你戴着肯定好看,娘这就给你戴上。”沈荷拿着镯子欢喜地上前一步,凝脂却惊恐地睁着双眼,向后退。沈荷手里举着的镯子,在凝脂看来,就是一块晦气的不祥之物——老夫人瘫痪多年,吃的药,拉撒的脏物,那间散发出腐烂味道的房子……这令人作呕的一切都凝聚在这镯子里,更何况,她是如此讨厌领他们的情谊,好像被迫欠债似的。
沈荷是在凝脂坚决地推开她时,才发现她并不是感动得不知所措,更不是因为贵重而不敢接受,她是实实在在地因为厌恶而拒绝。
“这是奶奶的心意。你这孩子,是怎么了?”沈荷生气地问。
“我就是不想戴着它!”凝脂脸色阴沉沉的。她退到床榻边坐下,对画眉说道,“送夫人回吧!”
她冰冷的语气,终于激怒了沈荷。她几步走到凝脂跟前,将凝脂从床榻上拉起来,痛心道:“跟我去当面与奶奶说清楚!”
“说就说,好像是我会怕似的。”
凝脂从沈荷的手里挣脱出来,怒目相视。
五尘站在门口,也意识到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他忧心忡忡地朝里看。这一望,没见着屏风挡着的凝脂和夫人,倒是见着像尊雕塑似的站着的画眉。他一眼辨别出她跟从前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夫人在里屋,他也不好意思过去问,只好心不在焉地继续候在门外。
不一会儿,他就看到凝脂跟着夫人出来了。许夫人的唇角向下撇着,似是忍受着巨大的悲痛。他正默默地为凝脂捏把汗,却看见她调皮地朝他吐了下舌头。
母女俩一前一后往老夫人的住处走去。在第二个回廊衔接第三个院落的拐角处,凝脂听见身后传来乌鸦沉闷的叫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一只乌鸦从空中飞过,像坟前燃烧成灰烬的纸钱被卷过屋顶一样,飞向明晃晃的太阳里。
凝脂停下来凝神地看着,阳光晃得她眼里白茫茫的一片。沈荷已经先转过回廊,发现身后没了人影,又倒了回来。她也没喊她,光是冷冷地看着她。凝脂一言不发地又跟了上来。
穿过院子就是老夫人的卧房,沈荷突然停了下来。凝脂也停下脚步——她还在想着屋顶上飞过的乌鸦,她觉得自个儿也快成乌鸦了,周身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没准儿,老夫人知道她拒绝了她的一番好意,而她拒绝的又是如此珍贵之物,真被气死也难说。老夫人身体本就不好,一气之下一命呜呼也不是不可能。
沈荷脚下好似生了根。院子里的空地此时似乎变成了一条宽阔的大河,她站在河岸,暗暗思忖着告诉老夫人后的后果。在权衡利弊之后,沈荷果断地下了决心,不惊扰老夫人,自个儿气一气就过去了。
但凑巧的是,碧娘正好端着痰盂从屋里出来,看见了沈荷母女俩。大概是因为端着脏物,明日又是小姐的大喜之日,她远远地冲着两人请了安,就绕道走开了。接着,屋里传来老夫人低沉的声音:“是沈荷在外头吗?进来吧!”
沈荷只得领着凝脂,硬着头皮进了老夫人房里。老夫人眼神充满期许地望向她——她却突然想哭,这十几年来她苦心经营着和女儿的感情,任由着感情像瀑布似的坠落,坠落。可是落下来的水,能倒流回去吗?幼时的姑娘是本能地排斥,长大后的姑娘却是刻意为之,把她封闭在心门之外。这些,所有人都以为她不知晓的事情,沈荷其实比谁都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沈荷像往常一样站在老夫人的床榻前,怀里的翡翠镯子沉甸甸地拽着她朝下坠去。她觉得自己这身皮肉快兜不住这颗心了,这一砖一瓦辛苦搭建起来的城墙,此时,一粒石子就能击垮。沈荷弯下腰,挤出笑容,道:“沈荷给老夫人请安了。”
很快,沈河听到身后响起嗡嗡的声音:“凝脂给奶奶请安!”
老夫人凝神细细看着母女俩,沈荷僵硬的脸上,那紧闭的嘴唇费劲地扯出笑容,又费了更大的力气才合拢;凝脂仰着一张清冷薄凉的脸,眼神不偏不倚地晃过来。老夫人已经猜到个七八分,凝脂这孩子天赋异禀,怕是已经知晓了沈荷死死隐瞒的身世真相,她自是不愿意再欠许家情分的。这样也好,任何结局,无外乎都是自然而然中的必然结果。
老夫人平静地端详着凝脂,试探着问:“你明儿就大婚了,礼物可还合你心意?”
凝脂点点头,盈盈地笑着说:“奶奶给的礼物,凝脂喜爱至极,那会儿试戴了下,大小正好。我舍不得戴,放匣子里了。”——她知道沈荷不会揭穿,带着没来由的歹毒,朝着这个妇人的底线高举着旗帜,策马扬鞭碾了过去。
果然,她话说完,沈荷的腰身又佝偻了一寸。
碧娘倒完痰盂回来,轻轻跨过门槛,绕过屏风里去放好,又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老夫人身后。她偶尔滑过凝脂的视线,快得像闪过的一道光。
“你喜欢就戴着,无妨无妨。物尽其用,是人享受物,而不是物约束人。再好的镯子也不过是个物件,可人就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就没细说了。
凝脂细细盯过去,觉得这老妪的眼睛深不见底,像是深潭翻搅起的漩涡将她吸了进去。有一刹那,她甚至觉得老夫人看出了端倪——她老得褶皱层叠、寿斑丛生的脸上,唯独那双眼睛清澈似泉水。老夫人长着一双婴儿似的眼睛。好像什么也不懂,又好像什么都能看透。
凝脂似乎听到老夫人嘟囔了句什么,前半句说的是“姑娘是越长越像……”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后面的话就像消了音似的,凝脂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很多年后,早成为江南传奇名妓的凝脂,才从碧娘的嘴里得知,那天老夫人嘟囔的下半句是——像男人的极乐——原来那时的老夫人,已洞见她薄凉的天性,还有骨子里的不受羁束。
沈荷感到深深的罪孽感。
不仅是因为她欺瞒了将死之人的好意。更是因为,她眼见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姑娘,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撒谎,而自己却只能选择替她圆谎。虽说这是为了避免刺激老夫人,为了她的健康着想。沈荷仍旧无法原谅自己,她心碎了一地,就算自个儿长出一千只手来,也拼凑不回去的完整。她痛心疾首,却也万般无奈。
从老夫人屋里出来,沈荷越想越难过。她走得飞快,完全没有要等凝脂的打算。风吹过她的脸颊,凉飕飕的。但凝脂却自个儿跑到沈荷前面,转过身挡住了她。
她静静地盯着沈荷憔悴的脸,渐渐有了笑容。接着,她听到自己用无比柔软的声音挑衅地说:“娘,明儿一早我就要嫁去昭府了,能把爹爹的鸽子煮了给我吃吗?我想吃肉。”
沈荷已经很久没听到女儿喊她“娘”了。这一声柔软的呼唤,令她激动得眼泛泪光。
她望着凝脂,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但那一声“娘”,确实让她无法拒绝。
“嗯。”
沈荷听见自己妥协地应了下来。
这天中午,许清源养了三年的鸽子,就被厨子宰杀了。沈荷在自家的小佛堂里,跪着流泪,默默忏悔了整个下午,晚饭时也没见人影。
凝脂趁着厨子去添柴火时,悄悄拿碗装了鸽子血带去了闺房。晚上,鸽子血凝固成暗红色块状,塞一小块进身体里便暖化了。凝脂多了个心眼,找来空的胭脂盒,装了些鸽子血进去,又拿针线吃力地缝到裙摆里。她心想,如果万一不够用,借口上厕所再塞点。
翌日,天刚蒙蒙亮,五尘就来敲凝脂的房门。
打开门,凝脂小声地告诉他:“不用担心那件事了,我有更好的办法。”五尘不明白。凝脂指着碗里剩下的鸽子血,五尘立即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