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想告诉她——凝脂这孩子,生得就是男人的极乐——两年前的春节,沈荷一大早带着凝脂前来请安。她们一年见不了几回,除了逢年过节祝寿时过来请安,其余时间凝脂几乎是不过来的。那天请安完毕,她突然注意到了凝脂正细细打量着自己,她便招呼她走近一些。凝脂听话地站至床榻前。老夫人抬头望着凝脂,她也直勾勾地回看着她。那眼神穿过空气里飞舞的尘埃,似刺过来的一把刀。刀光里凝脂的脸,美轮美奂的,仿佛暗沉沉的房间也随之亮堂了。老夫人当时就震惊住、困惑住了:这张脸既不像她爹许清源,也不似她娘沈荷,一时间,她都忘记了她们在同一个大院里生活了十几年。眼前这姑娘,疏陌又熟稔,仿佛从天而降,又似乎瞬间成为女人。她身体里似乎潜伏着某种惊人的力量,那种力量老夫人年轻时体会过、臣服过、癫狂过——那是可以让男人和女人合二为一的,本能的、原始的力量。有些人多,有些人少,而凝脂,一根汗毛、一个眼神里都储蓄得满满的。
沈荷常年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她哪里知道她养了个世间少有的姑娘。女人一旦长成这番自成风景,离福不远,离祸也近。沈荷是不知晓的。
老夫人与日俱增的担忧,在沈荷明艳的眼睛里波纹似的荡漾开。于是,她长叹一声,说:“是呀,终归还是个孩子。”停顿了下,又话里有话道:“你比姑娘还似个孩子,一辈子就这样也好。”
翡翠沾了人的体温,跟着变得温润了。沈荷淡然一笑,小声地问老夫人:“今儿您要给菩萨带什么话?”
“给姑娘求个福吧,求她稳稳妥妥地待在昭府,哪里也别去。”
沈荷听完就捂着嘴笑起来,打趣地说:“您也是担心她不识规矩被赶回家不成?我们家这姑娘,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老夫人看着心无城府的沈荷,发现只要谈及凝脂,她整个人就像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老夫人当然懂,这是慈母爱的光辉。她自然也懂,凝脂对沈荷,怕并非如此。
“不早了,去吧。”老夫人叹了口气,催促道。
“那我这就回了,您老得保养好身体,这才是我们许家的福分。”沈荷朝老夫人鞠了一躬,就出去了。碧娘赶紧跟了出去相送。
老夫人目送着沈荷跨出大门:她今天穿了件青白色的素衣,马面裙也是极为素雅的灰白色,就连刺绣都是不易看出的清浅莲花。她一脚踏出去时,就像一朵飘出去的灰云。
“凝脂这姑娘,终于要走了,就盼着这一天哩。”老夫人说。
沈荷上完香烛后,跪在大殿的蒲团上,面朝着佛像虔诚地叩拜。礼佛完毕,天色尚早,沈荷便打算和许清源回茅屋休息。他们走的是中路,一路清风徐徐,漫山翠绿松柏,随风齐刷刷地摆动着枝叶细细吟唱,又从更远的山坳里传来密匝匝的回声。寺里和尚在道路两旁的山地上开辟出一块块田地,种着稻子和各种时令蔬果。三两个和尚正在地里劳作,有人浇水,有人锄草,一片祥和宁静。许清源忍不住感慨道:“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也莫过如此。”
善忍是在傍晚下山来看望这夫妻俩的。此时,夕阳艳丽如血,茅草屋里三人盘腿坐在竹席上欢饮畅聊,好不惬意。远处,暮钟自山顶传来,和着山野清风、草木芬芳,仿佛已远离尘世般悠然自在。
善忍吃完茶,在等着烧水的间隙里,习惯性地拨动起佛珠。这串菩提佛珠一看便是年代久远之物,每一粒珠子都饱满圆润,色泽红润,像玉石一般温润。沈荷看着善忍手中的佛珠忍不住夸赞道:“善忍师父手上的珠子,可真是好珠子。”
善忍拨动佛珠的手戛然而止。
“这只是最普通的菩提佛珠罢了……”他的声音很小,很快就被窗户吹进来的风,吹跑了。
但沈荷却来了兴致,紧盯着珠子不放,继而又说道:“颜色这样漂亮的佛珠,我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些珠子看起来像是活的,真是不可思议呀!”
“是吗?是活的?”
善忍的脸色在霞光中泛白,他声音微弱得怕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想必是善忍师父虔诚向佛的真心,令这佛珠佛光照人!”沈荷说。
许清源也赞同道:“我们得向师父学习呀!”
善忍一言不发,悄悄用袖笼遮挡住佛珠。他抬头眺望着窗外快坠落的太阳,霞光将他藏蓝色的僧服染了层红光,他的身形和夕阳合为一体,三分人,六分佛,还有一分说不清的妖娆。
沈荷看得有些入神,一时竟忘了壶里正烧着水。水开了,咕噜咕噜地泛出来,洒了一地。她慌乱地熄了火,但为时已晚,水已经煮老,不适合泡茶了。
善忍看着满地水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道:“善忍先告辞了,改日再叙。”
沈荷站在门口,目送着善忍清瘦的背影踏上寺庙的台阶,逐渐消融进红光闪闪的庙宇深处,像一团消失于夜空的火焰。那种一直困扰着她的奇异感觉,又升腾了起来。
翌日傍晚,善忍再次前来。因为再过一日沈荷二人一早就要启程返回苏镇,所以善忍提前来与夫妻俩道别。他这次仍旧是踏着暮色而来,除了带来经书,还挎着个包裹。他进门后一落座,便将包裹小心翼翼地置放于腿上。
沈荷一声不吭地去烧水泡茶。茶叶是好茶叶,水是许老爷从山里背回来的泉水,仅作泡茶之用。茶水是她守着煮得恰到好处的。这茶自然和别处不一样。沈荷倒了一盏递给善忍,又给许清源和自己各倒了一盏。茶汤自舌尖咽下去,如同泉水落入崖涧,沁人心脾。
善忍放下茶杯,赞道:“许夫人泡的茶实乃一绝。”
“师父若喜欢,就多饮几盏。”沈荷真诚地说着,又给他沏了一盏。
窗外夕阳照进来,红光落进茶杯里,善忍双手捧着,一口一口很享受地小啜进嘴里。沈荷又开始走神了,她恍然觉得此时的善忍不是在喝茶,而是在饮血。
大概是感觉到了这束扎人的目光,善忍有些难为情。他光秃秃的头顶因为慌乱渗出了汗珠,但好在头顶总是被忽视,他的窘迫并没有被发觉。他越来越惧怕沈荷了——这个女人先前只是偶然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现在却越发无所顾忌了。她那疑惑审度的眼神,总是令善忍莫名其妙地惴惴不安。尤其,当她昨天对他的佛珠产生了兴趣,并认为这佛珠是活的……他几乎都不敢来见她了。若不是莲生师父嘱咐,但凡许氏夫妇过来,一定以礼相待,他是打算避开的。
“月初时,听你们说起凝脂姑娘大婚的事情,具体是何时呢?”善忍问。
沈荷仓促地收回目光,又恢复了从容。她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有些尴尬。
“难得师父还记得小女。婚礼定在十月初十,亲家说是十全十美,十分合意。”沈荷回答得十分得体。
“日子挑得极好。”
善忍说着,用双手将腿上放着的包裹拿了起来,呈到许清源面前,道:“这是我寺的一点心意,劳烦二位定要转交给那位号称‘小鲁班’的工匠。”
许清源接过包裹来,打开见是一个精致的红色瓷瓶,形状似婀娜的女人身体,通体微透,置于光下,能看见水银般流淌的液体。打开瓶盖,一股奇异的芬芳扑鼻而来。他顿觉周身轻盈,犹如置身于空中,整个人都悬浮在了未知的美妙境地里。然后,他只觉得眼皮沉重,迷迷糊糊的,差点睡着。好在沈荷及时将瓷瓶拿了过去,盖上瓶盖,许清源这才慢悠悠地呼出一口气来,悬着的身体落了地。
“善忍师父,这香气姑娘应该会喜欢。只是它是何物?又为何要交予匠人?”许清源好奇地问。
“它能有何用呢?是寺里种的花吗?”沈荷谨慎地跟着问道。
“这瓶里是真正的彼岸花,存放有些年头了。是一位世外高人赠予的,他交代,定要交给最好的工匠。实不相瞒,我是领人之情,受人之托……说来,还不知老爷夫人能否帮这个忙?”善忍表情诚恳。
沈荷凝视着瓷瓶,瓶子里的液体正像血液似的流动着。她感到脊背有些发凉,有种莫名的恐惧。她正犹豫不决,却听到旁边的许清源已经开口道:“这算什么帮忙,师父送姑娘礼物,该说谢谢的是我们。明儿我就派人给亲家送去,交给‘小鲁班’师父。”
沈荷万般无奈,只得默许了。
善忍深感欣慰,他站起来双手合十,朝二人鞠了一躬。沈荷弯腰回礼时,注意到他抬头时一闪而过的笑。细长的眉眼如一弯新月,那弧度,就像是爬上去却没有回路的一座山。窗外,血色的夕阳染红了他的僧衣。沈荷又陷入了奇怪的幻觉里,她似乎看见那瓶子里的液体流淌了出来,染红了青山,又流向胭脂河,把天地也染红了。
六
鸡叫后不久,天就亮了。朝霞萦绕在屋顶上,好似给许府缠了一圈吉祥的彩带。凝脂身着水蓝色的长棉袄,裹了一条胭脂粉的大披肩,坐在圈椅上,美得像一幅仕女画。
画眉细心地给她盘好发髻,插好钗子。她打量着镜子里的小姐,忍不住赞道:“小姐长得真美,难怪老爷夫人对您疼爱有加。”说完,又禁不住酸溜溜地叹息道,“只是,过了今晚,再见着小姐,就该叫昭少夫人了……小姐这一走,画眉失的是一座山。”
凝脂心里明白“一座山”的含义,却只是轻描淡写道:“我已经交代过管家,没人会为难你的。老夫人和夫人房里都缺丫鬟,厨房也去得,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实在哪里都不想去,再过一两年出府也行。”
画眉突然跪下,似乎在做最后一搏,下了决心开口道:“小姐,今儿画眉想勇敢地做一回自荐的毛遂——恳请姑娘让画眉一同去昭府。昭府家大业大,多画眉一张嘴不是个事儿。况且画眉也不会白吃闲饭,过去也自是会学着规矩,不会让人看轻了许府。退一步说,小姐若是不好意思,只想带一个人过去,画眉也自认比五尘合适:一来画眉可以贴身服侍小姐;二来小姐刚嫁过去就带着个男仆,传开来也遭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