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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帘幽梦(5)

“这并不稀奇,”他说:“人与人之间的了解谈何容易!”望着我,他笑得含蓄:“恭喜你,小‘失意’!”

小“失意”?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无数秘密,只因为这世上难逢知己,她就必须寻寻又觅觅!我笑了,居然有点儿羞涩。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熟悉的摩托车声,接着是门铃响,楚濂!我的心一跳,笑容一定很快的在我脸上消失,因为我看到费云帆困惑的表情,我顾不得费云帆了,我必须马上告诉楚濂!那和我并肩作战的反叛者!我要告诉他,我胜利了!我说服了我的父母!我一下子冲到玻璃门边,正好看到楚濂的摩托车驶进大门。顿时间,我僵住了!他不是一个人,在他的车后,环抱着他的腰坐着的,是我那美丽的姐姐!

车子停了,他们两个跳下车来,夕阳的余晖染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把他们全身都笼罩在金色的光华里,他们双双并立,好一对标致的人物!楚濂先冲进客厅,带着满脸爽朗的笑。

“汪伯伯,汪伯母,我把绿萍送回家来了,原来我上班的地方和她的只隔几步路,我就去接她了。以后,我可以常常去接她,但是,你们愿意留我吃晚饭吗?”

“当然哪!”我那亲爱的母亲立刻绽放了满脸的笑。“楚濂,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现在又来客气了?只要你来,总不会不给你东西吃的!”

绿萍慢慢的走了进来,她的长发被风吹乱了,脸颊被风吹红了,是风还是其他的因素,让她的脸焕发着如此的光采!她的大眼睛明亮而清莹,望着费云舟兄弟,她礼貌的叫了两声叔叔。楚濂似乎到这时才发现家里有客,他四面望望,眼光在我身上轻飘飘的掠过,他笑嘻嘻的说:

“怎么,你们在开什么会议吗?”

我心中一阵抽搐,我忘了我要告诉他的话,我忘了一切,我只觉得胃里隐隐作痛,而头脑里混沌一片。我悄悄的溜到费云帆身边,低声的说:

“你说要带我去买吉他。”

“是的。”

“现在就去好吗?”

他注视了我几秒钟。

“好!我们去吧!”他很快的说,抬头望着父亲:“汪先生,我带你女儿买吉他去了!”

“什么?”母亲叫:“马上就要开饭了!”

“我会照顾她吃饭!”费云帆笑着说:“别等我们了!你女儿急着要学吉他呢!”

“怎么说是风就是雨的?”母亲喊着:“云帆,你也跟着这疯丫头发疯吗?”

“人生难得几回疯,不疯又何待?”费云帆胡乱的喊了一声,拉住我:“走吧!疯丫头!”

我和他迅速的跑出了玻璃门,又冲出了大门,我甚至没有再看楚濂一眼。到了大门外边,费云帆打开了门外一辆红色小跑车的车门,说:

“上去吧!”

我愕然的看看那辆车子,愣愣的说:

“这是你的车吗?我不知道你有车子!”

“你对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他笑笑说,帮我关好车门。

我呆呆的坐着,想着楚濂,楚濂和我那美丽的姐姐。我的鼻子酸酸的,心头涩涩的,神志昏昏的。费云帆上了车,他没有立即发动车子,默默的望了我一会儿,他丢过来一条干净的手帕。

“擦擦你的眼睛!”他说。

我接过手帕,擦去睫毛上那不争气的泪珠。

“对不起,”我嗫嚅的说:“请原谅我。”

“不用说这种话,”他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我都了解。”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喃喃的解释,喉头带着一丝哽塞。“我从小就知道,他和绿萍是最合适的一对。绿萍,她那么美,那么优异,那么出色,事实上,我从没想过我要和她竞争什么。真的。”我不由自主的说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

他把他的大手压在我的手上。

“不要再说了!”他粗声说:“我们买吉他去!我打赌在三个月内教会你!”他发动了汽车。

车子向前冲去,我仍然呆呆的坐着,望着前面的路面,想着楚濂和绿萍,楚濂和绿萍!是的,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无数秘密,只因为这世上难逢知己,她就必须寻寻又觅觅……

费云帆转过头来看看我。他用一只手熟练的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

“喂,小姐,”他一本正经的说:“我可以抽支烟吗?”

我想起在阳台上的那个晚上,愣了愣,就突然忍不住笑了。我真不相信,这才是我和他第二次见面,我们似乎已经很熟很熟了。拿过他的香烟盒来,我抽出一支烟,塞进他嘴里,再代他打燃打火机。他燃着了烟,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透过烟雾,他望望我,含糊的说:

“笑吧,紫菱,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美!”

【5】

我和费云帆买了一个吉他,钱是他付的,他坚持要送我一样东西。他在乐器店试了很久的音,又弹了一曲美国的名歌,那吉他的声音琮琮,从他指端流泻出的音浪如水击石,如雨敲窗,说不出来有多动人。但是,他仍然摇摇头,不太满意的说:

“只能勉强用用,反正你是初学,将来我把我那支吉他带给你用,那个的声音才好呢!”

“我听起来每个吉他都差不多。”我老实的说。

“等你学会了就不同了,首先你就要学习分辨吉他的音色与音质。”

“你从什么地方学会的吉他?”我问。

他笑笑,没说话。

买完吉他,他开车带我到中山北路的一家餐厅里,我没注意那餐厅的名字,只注意到那餐厅的设计,那餐厅像一条船,缆绳,渔网,和油灯把它布置得如诗如梦,墙是用粗大的原木钉成的,上面插着火炬,挂着铁锚,充满了某种原始的、野性的气息。而在原始与野性以外,由于那柔和的灯光,那朦胧的气氛,和唱机中播的一支“雨点正打在我头上”的英文歌,把那餐厅的空气渲染得像个梦境。我四面环顾,忍不住深抽了一口气,说:

“我从不知道台北有这样的餐厅。”

“这家是新开的。”他笑笑说。

有个经理模样的人,走来对费云帆低语了几句什么,就退开了。然后,侍者走了过来,恭敬而熟稔的和费云帆打招呼,显然,他是这儿的常客。费云帆看看我:

“愿意尝试喝一点酒吗?为了庆祝你的胜利。”

“我的胜利?”我迷惑的问,心里仍然摆脱不开楚濂和绿萍的影子,这句话对我像是一个讽刺。

“瞧!你不是刚获得不考大学的权利吗?”

真的。我微笑了,他对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又看着我:

“这儿是西餐,吃得来吗?”

我点头。

“要吃什么?”我点了一客“黑胡椒牛排”,他点了鱼和沙拉。侍者走开了。我不住的东张西望,费云帆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半晌,他才问:

“喜欢这儿吗?”

“是的,”我直视他。“你一定常来。”

他点点头,笑笑。轻描淡写的说:

“因为我是这儿的老板。”

我惊跳,瞪着他。

“怎的?”他笑着问:“很希奇吗?”

我不信任的张大了眼睛。他对我微笑,耸了耸肩:

“像你说的,我不是龙,也不是凤,我只是个平凡的商人。”

“我——我真不相信,”我讷讷的说:“我以为——你是刚从欧洲回来的。”

“我确实刚从欧洲回来,就为了这家餐馆,”他说,“我在罗马也有一家餐厅,在旧金山还有一间。”

“噢,”我重新打量他,像看一个怪物。“我真没有办法把你和餐厅联想在一起。”

“这破坏了你对我的估价吗?”他锐利的望着我。

我在他的眼光下无法遁形,我也不想遁形。

“是的,”我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艺术家,或音乐家。”

他又微笑了。

“艺术家和音乐家就比餐馆老板来得清高吗?”他问。盯着我。

“我——”我困惑的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是,你确实以为如此。”他点穿了我。靠进椅子里,燃起了一支烟,他的脸在烟雾下显得模糊,但那对眼光却依然清亮。“等你再长大一点,等你再经过一段人生,你就会发现,一个艺术家的价值与一个餐馆老板的价值并没有多大的分别。艺术家在卖画的时候,他也只是个商人而已。人的清高与否,不在乎他的职业,而在于他的思想和情操。”

我瞪视着他,相当眩惑。他再对我笑笑,说:

“酒来了。”

侍者推了一个车子过来,像电影中常见的一样,一个装满冰块的木桶里,放着一个精致的酒瓶,两个高脚的玻璃杯被安置在我们面前,侍者拿起瓶子,那夸张的开瓶声和那涌出瓶口的泡沫使我惊愕,我望着费云帆,愕然的问:

“这是什么?香槟吗?”

“是的,”他依然微笑着。“为了庆祝你的自由。”

酒杯注满了,侍者退开了。

“我从没喝过酒。”我坦白的说。

“放心,”他笑吟吟的。“香槟不会使你醉倒,这和汽水差不了多少。”他对我举了举杯子:“来,祝福你!”

我端起杯子。

“祝福我什么?”我故意刁难:“别忘了我的名字叫‘失意’。”

“人生没有失意,那有得意?”他说,眼光深邃:“让我祝福你永远快乐吧,要知道,人生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快乐才是最珍贵的。”

“连金钱都是假的吗?”我又刁难。

“当金钱买到快乐的时候,它的价值就发挥了。”

“你的金钱买到过快乐吗?”

“有时是的。”

“什么时候?”

“例如现在。”

我皱眉。他很快的说:

“不要太敏感,小姑娘。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谈谈话,喝一杯好酒,享受片刻的闲暇,这些,你都需要金钱来买。”

我似懂非懂,只能皱眉,他爽然一笑,说:

“别为这些理论伤脑筋吧,你还太小,将来你会懂的。现在,喝酒吧,好吗?”

我举起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差点呛住了,酒味酸酸的,我舔了舔嘴唇。

“说实话,这并不太好喝。”

他又笑了,放下杯子,抽了一口烟。

“等你喝习惯了,你会喜欢的。”

我看着他。

“你又抽烟又喝酒的吗?”

“是的,”他扬了扬眉毛:“我有很多坏习惯。”

“你太太能忍受这些坏习惯吗?”

他震动了一下,一截烟灰落了下来。

“谁和你谈过我太太?”他问。

“没有人。”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有太太?”

“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有很好的事业基础,有很多的钱,你该是女人心目中的偶像,我不相信像你这样的男人会没结过婚。”

他沉默了。凝视着我,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不住的喷着烟雾,那烟雾把他的脸笼罩着,使他看来神秘而莫测。在他的沉默下,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于是,我就一口又一口的喝着那香槟。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他灭掉了烟蒂,他的眼光又显得神采奕奕起来。

“嗨,”他说:“别把那香槟当冷开水喝,它一样会喝醉人的。”

“你刚刚才说它不会让人醉的。”

“我可不知道你要这样喝法!”他说:“我看,我还是给你叫瓶可口可乐吧!”

我笑了。

“不要,你只要多说点话就好。”

“说什么?”他瞪着我:“你很会揭人的伤疤呢!”

“伤疤?”我一愣。“我根本不知道你的伤疤在什么地方?如何揭法?”

他啜了一口酒,眼光深沉而含蓄。

“知道我学什么的吗?”

“不知道,我对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毕业于成大建筑系。”他慢吞吞的说:“毕业之后,我去了美国,转攻室内设计,四年后,我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室内设计家。”他抬头看看四周。“这餐馆就是我自己设计的,喜欢吗?”

一口酒哽在我喉咙里,惊奇使我张大了眼睛。他笑了笑,转动着手里的杯子。

“在美国,我专门设计橱窗、咖啡馆、和餐馆,我赚了不少钱。”他继续说:“有一天,我突然对股票发生了兴趣,我心血来潮的买了一万股股票,那是一家新的石油公司,他们在沙漠里探测石油。这股票在一年后就成为了废纸,因为那家公司始终没有开到石油。我继续干我的室内设计,几乎已把那股票忘记了,可是,有一天,出人意料之外的,那沙漠竟冒出石油来了!我的股票在一夜间暴涨了几十倍,我骤然发现,我竟莫名其妙的成为了一个富翁。”他顿了顿:“你听过这类的故事吗?”

“闻所未闻。”我呆呆的说。

“这是典型的、美国式的传奇。”他晃动着酒杯,眼光迷迷濛濛的注视着他手里的杯子。“正像你说的,一个年轻有钱的单身汉是很容易被婚姻捕捉的。三个月之后,我就结了婚。”

“哦,”我咽了一口酒。“她现在在什么地方?美国吗?还是欧洲?”

他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说。

“你不知道?”我惊奇的问。

“她很美,很美,”他说:“是任何男人梦寐以求的那种美女,一个美国女孩子!”

“噢!”我惊叹:“是个美国人吗?”

“是的,一个西方的美女,无论长相和身材,都够得上好莱坞的标准。有一阵,我以为我已经上了天,幸福得像一个神仙一样了。但是,仅仅几个月,我的幻梦碎了,我发现我的妻子只有身体,而没有头脑,我不能和她谈话,不能让她了解我,不能——”他沉思,想着该用的字汇,突然说:“你用的那两个字:通电!我和她之间没有电流。我的婚姻开始变成一种最深刻的痛苦,对我们双方都是折磨,这婚姻维持了两年,然后,我给了她一大笔钱,离婚了。”

侍者送来了汤,接着就是我的牛排和他的鱼,这打断了他的叙述,我铺好了餐巾,拿起刀叉,眼光却仍然停驻在他身上。他对我温和的笑笑,说:

“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切着牛排,一面问:

“后来呢?”

“后来吗?”他想了想。“有一度我很消沉,很空虚,很无聊。我有钱,有事业,却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目标是什么?于是,我去了欧洲。”他吃了一块鱼,望着我:“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从念大学时就迷上了弹吉他?”

“没有,你没说过。”

“我很小就迷吉他,到美国后我迷合唱团,我一直没放弃学吉他。到欧洲后,在我的无聊和消沉下,我竟跑到一个二流的餐厅里去弹吉他,我是那乐队里的第一吉他手。”他笑着看我。“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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