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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帘幽梦(4)

他们走出了屋子,他们关上了房门,他们走下了楼梯。我呆呆的坐着,望着我的珠帘……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窗外月明星稀,窗外一灯荧然,我抽出一张白纸,茫然的写下一首小诗:

“我有一帘幽梦,

不知与谁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

欲诉无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

窗内闲愁难送,

多少心事寄无从,

化作一帘幽梦!

昨宵雨疏风动,

今夜落花成冢,

春去春来俱无踪,

徒留一帘幽梦!

谁能解我情衷?

谁将柔情深种?

若能相知又相逢,

共此一帘幽梦!”

写完了,我抛下了笔,对着那珠帘长长的叹了口气,突然觉得累了。

【4】

一清早,家里就有着风暴的气息。

我不用问,也知道问题出在我的身上。楚濂昨晚一定已经先和爸爸妈妈谈过了。母亲的脸色比铅还凝重,绿萍保持她一贯的沉默,而不住用困惑的眸子望着我,仿佛我是个怪物或是本难解的书。只有父亲,他始终在微笑着,在故意说笑话,想放松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气。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也在忍耐着,等待一个“好时机”来开始对我“晓以大义”。

这种空气对我是带着压迫性的,是令人窒息而难耐的,因此,当绿萍去上班以后,我立即采取了最简单的办法,来逃避我即将面对的“训话”。我谎称一个好同学今天过生日,我必须去庆贺,就一脚溜出了大门,把母亲留在家里瞪眼睛。无论如何,我不愿意一清早就面临一场战斗,我想,我需要好好的运用运用思想,同时,也给母亲一个时间,让她也好好的想一想。

我在外游荡了一整天,沿着街边散步,数着人行道上的红砖,研究商店橱窗中的物品,和街头仕女们的时装。我在小摊上吃担担面,在圆环吃鱼丸汤,在小美吃红豆刨冰,又在电影院门口买了包烤鱿鱼。然后,我看了一场拳打脚踢、飞檐走壁、又流血、又流汗的电影,再摆脱了两个小太保的跟踪……下午五时正,我既累又乏,四肢无力,于是,我结束了我的“流浪”,无可奈何的回到家里。按门铃那一刹那,我告诉自己说:

“该来的事总是逃不掉的,你,汪紫菱,面对属于你的现实吧!”

阿秀来给我开大门,她在我家已经做了五年事,是我的心腹,而深得我心。开门后,她立即对我展开了一脸的笑:

“家里有客人呢!二小姐。”

有客人?好消息!母亲总不好意思当着客人面来和我谈“大学问题”吧!在她,关于我的“落榜”,是颇有点“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的。而我的“不肯上进”,就更是“难以见人”的私事了!我三步并作两步的穿过花园,一下子冲进客厅的玻璃门。才跨进客厅,我就愣了,所谓的“客人”,竟是父亲的老朋友费云舟,和他那个弟弟费云帆!他们正和父母很热心的在谈着话,我的出现显然使他们都吃了一惊。母亲首先发难,瞪着我就嚷:

“好哦!我们家的二小姐,你居然也知道回家!”

当母亲用这种口吻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无意于顾及“面子”了,也知道她准备和我立刻“开战”了。我站定在客厅中央,想不落痕迹的溜上楼已不可能,还不如干脆接受“命运的裁判”。我对费云舟先点了个头,很习惯的叫了声:

“费叔叔!”

然后,我转过头来看着费云帆,他正微笑的看着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我脸上,我咬着嘴唇,愣着。

“怎么?”费云帆开了口。“不记得我了?那天在你家的宴会里,我似乎和你谈过不少的话,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健忘!”

我摇摇头。

“不,”我说:“我没有忘记你!更没有忘记你的吉他!我只是在考虑,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怎么称呼?”父亲在一边说:“你也该叫一声费叔叔!”

“两个费叔叔怎么弄得清楚?”我说:“如果叫大费叔叔和小费叔叔,你们的姓又姓得太不好!”

“我们的姓怎么姓得不好了?”费云帆笑着问,我发现他有对很慧黠而动人的眼睛。

“你瞧,小费叔叔,好像人家该给你小费似的,假若你拿着吉他,在街边表演,靠小费生活,这称呼倒还合适。现在,你又衣冠楚楚,满绅士派头的,实在不像个街头卖艺的流浪汉!”

费云帆大笑了起来,父亲对我瞪着眼,笑骂着:

“紫菱,你越大越没样子了!”

费云帆对父亲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望着我,笑得很开心。

“别骂她!”他说:“你这位二小姐对我说过更没样子的话呢!这样吧,”他抬抬眉毛。“我允许你叫我的名字,好吧?”

“费云帆?”我问。

他含笑点头,眼睛闪亮。

“对了!”他说:“很谢谢你,居然没忘记我的名字!”

“这怎么行?那有小辈对长辈称名道姓的……”父亲不满的说。

“别那么认真,好吧?”费云帆对父亲说:“我刚从国外回来,你骂我洋派也好,人家儿子叫爸爸还叫名字呢!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辈份是很难划分的,中国人在许多地方,太讲究礼貌,礼貌得过份,就迹近于虚伪!人之相交,坦白与真诚比什么都重要,称呼,算得了什么呢?”

“好吧,”费云舟插嘴说:“二丫头,你高兴怎么叫他就怎么叫他吧!反正,云帆生来是个反传统的人!”

“也不尽然,”费云帆对他哥哥说:“你这样讲太武断,我并不是反传统,传统有好有坏,好的传统我们应该维持,坏的传统我们大可改良或推翻。人,总是在不断的变,不断的革新的!这才叫进步。”

“说得好!”父亲由衷的赞许。“紫菱,你就去对他称名道姓吧!”

“好,”我兴高采烈的说,故意叫了一声:“费云帆!”

“是!”他应得流利。

我笑了,他也笑了。母亲走了过来。

“好了,紫菱,”她不耐的蹙着眉。“你好像还很得意呢!现在,你已经见过了两位费叔叔,别在这儿打扰爸爸谈正事,你跟我上楼去,我有话要和你谈!”

完了!母亲,母亲,她是绝不肯干休的!我扫了室内一眼,我的眼光和费云帆接触了,反传统的费云帆!“你不需要考大学,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心安理得!”我心中闪过他说的话,我相信我已露出“求救”的眼光。反传统的费云帆!我再看看母亲,然后,我慢慢的在沙发里坐了下来。

“妈!你要谈的话我都知道!”我说:“我们就在客厅里谈,好吗?”

“怎么?”母亲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居然要在大家面前讨论……”

“妈!”我打断了她。“人人都知道我没考上大学,这已经不是秘密,我知道你觉得丢脸,我对这事也很抱歉,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

“啊呀,紫菱!”母亲瞪大眼睛。“你不是对我抱歉不抱歉的问题,这关系你的前途和未来!过去的事我也原谅你了,我也不想再追究。现在,我们要研究的是你今后的问题!我不懂,为什么我请了楚濂来给你补习,你不愿意?假若你嫌楚濂不好,我再给你请别的家庭教师,或者给你缴学费,到补习班去补习……”

“妈妈!”我忍耐的喊:“听我说一句话好吗?”

母亲瞪着我。

“我没有不满意楚濂,”我安安静静的说:“问题是我根本不想考大学,我也不要念大学!”

“又来了!”母亲翻翻白眼,望着父亲。“展鹏,这也是你的女儿,你来跟她说个明白吧!”

我站起身子,重重的一摔头。

“不要说什么,爸爸!”我喊,语气严重而坚决。“这些年来,都是你们对我说这个,对我说那个,我觉得,现在需要说个明白的不是你们,而是我!我想,我必须彻底表明我的立场和看法,这就是——”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要念大学!”

室内沉静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注视着我,父亲的眼色是严肃而深沉的,母亲却在一边重重的喘着气。

“好吧,”父亲终于开了口:“那么,你要做什么?你说说看!”

“游荡。”我轻声说。

父亲惊跳了起来,他的脸色发青。

“不要因为我平常放纵你,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紧盯着我说,“你要游荡?这算什么意思?”

“别误会这两个字,”我说,直视着父亲。“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些什么?我游荡了一整天。数人行道上的红砖,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可是,我的脑子并没有停顿,我一直在思想,一直在观察。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么样?因为我发现我本来就是个平凡的人。爸爸,你不要勉强一个平凡的儿女去成龙成凤。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成百成千的人,他们里面有几个是龙是凤呢?就拿这屋子里的人来说吧,爸爸,你受过高等教育,学的是哲学,但是,你现在是个平凡的商人。妈妈也念了大学,学的是经济,但是,她也只是个典型的妻子和母亲。至于费叔叔,我知道你是学历史的,却和爸爸一样去做进出口了。费云帆,”我望着他:“不,只有你,我不知道你学什么,做什么?唯一知道的,是你也不见得是龙或凤!”

“好极了!”费云帆的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也在笑。“我从没听过这样深刻而真实的批评!”

“天哪!”母亲直翻白眼,直叹气。“这丫头根本疯了!展鹏,你还由着她说呢,再让她说下去,她更不知道说出些什么疯话来?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她把父母和亲友们全体否决了!”

“妈妈,”我低叹一声:“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意思!”

“我不了解,我是不了解,”母亲爆发的叫:“我生了你这样的女儿算倒了楣!我从没有了解过你,从你三岁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刁钻古怪的怪物了!”

“不要叫,”父亲阻止了母亲,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紫菱,这就是你游荡了一整天得到的结论吗?”

“是的。”我说。

“你认为你以后……”

“我认为我以后会和你们一样,不论念大学也好,不念大学也好,我会是个平凡的人。可能结婚,生儿育女,成为一个妻子和母亲,如此而已!”

“结婚!”母亲又叫:“谁会要你?”

“妈妈,”我悲哀的说:“念大学的目的不是为了找丈夫呀,如果没人要我,我就是读了硕士博士,也不会有人要我的!几个男人娶太太是娶学位的呢?”

“你有理,”母亲继续叫:“你都有理!你从小就有数不尽的歪理!”

“舜涓,”父亲再度阻止了母亲。“你先不要嚷吧!”他转头向我,他的眼底有一层淡淡的悲哀和深深的感触。“女儿,”他哑声说:“我想我能懂得你了!无论如何,你说服了我。”他走近我,用手揉揉我的短发,他的眼光直望着我。“别自以为平凡,紫菱,或者,你是我们家最不平凡的一个!”

“好呀!”母亲嚷着:“你又顺着她了!她总有办法说服你!你这个父亲……”

“舜涓,”父亲温柔的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别操太多的心,好吗?”他再看我。“紫菱,我答应你,我不再勉强你考大学了!”

我望着父亲,在这一瞬间,我知道我们父女二人心灵相通,彼此了解,也彼此欣赏。我的血管里到底流着父亲的血液!一时间,我很感动,感动得想哭。我眨了一下眼睛,轻声说:

“谢谢你,爸。”

父亲再望了我一会儿。

“告诉我,孩子,”他亲切的说:“除了思想与观察之外,你目前还想做什么?”

“我想学点东西,”我说,看看费云帆,他始终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光望着我,脸上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首先,费云帆。”我望着他:“我一直记得你那天弹的吉他,你愿意教我吗?”

“非常愿意。”他很快的说。

“嗨,云帆,”费云舟说:“别答应得太爽快,你不是要回欧洲吗?”

费云帆耸了耸肩。

“我是个四海为家的人,”他满不在乎的说:“并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去欧洲呀!”

“好,”我对费云帆说:“我们说定了,你一定要教我。”

“可以,但是,你先要买一个吉他。”他微笑的说:“等有时间的时候,我陪你去买,我不相信你懂得如何去挑选吉他。”

“你的一个愿望实现了,”父亲注视着我。“还有呢?”

“我想多看点书,写点东西。爸爸,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是什么?音乐和文学!”

“是吗?”父亲深思着说:“我现在知道了,我想……我早就应该知道的。”

“总比根本不知道好!”我冲口而出:“许多父母,一生没有和儿女之间通过电!”

“啊呀,”母亲又叫了起来。“什么通电不通电,你给我的感觉简直是触电!偏偏还有你那个父亲,去纵容你,骄宠你!以后,难道你就这样混下去吗?”

“不是混,”我轻声说:“而是学,学很多的东西,甚至于去学如何生活!”

“生活!”母亲大叫:“生活也要学的吗?”

“是的,妈妈,”我走过去,拥住母亲,恳求的望着她。“试着了解我吧,妈妈!你让我去走自己的路,你让我去过自己的生活!好吗?目前,爸爸并不需要我工作,所以,我还有时间‘游荡’,请让我放松一下自己,过过‘游荡’的生活,好吗?妈妈,你已经有了一个绿萍,不用再把我塑造成第二个绿萍,假若我和绿萍一模一样,你等于只有一个女儿,现在,你有两个,不更好吗?”

“天哪,”母亲烦恼的揉揉鼻子:“你把我弄昏了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呵?”

“别管我想什么事,”我说:“只答应我,别再管我考大学的事!”

母亲困惑的看看我,又困惑的看看父亲。父亲一语不发,只是对她劝解的微笑着,于是,母亲重重的叹口气,懊恼的说:

“好了,我也不管了!反正女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随你去吧!好也罢,歹也罢,我总不能跟着你一辈子!自由发展,自由,自由,我真不知道自由会带给你些什么?”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我终于可以不考大学了。我抱住母亲,吻了吻她的面颊,由衷的说:

“谢谢你,好妈妈。”

“我可不是好妈妈,”母亲负气的说:“我甚至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费云帆轻咳了一声,笑嘻嘻的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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