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所欲的不动心
现在我们再回过来研究一下《论语》,孔子没有提出“不动心”的问题,但是讲到过类似的修养。我们看他老人家的报告“四十而不惑”,不惑相当于不动心。但是真正能圆融地不动心、到达圣人境界,是他七十岁时,“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时孔子才完成了圣人境界的修养。我们由孔子的自我报告,可见“不动心”鉴别之难。
现在我们大概对“不动心”这个名称所包括的与我们有关的内容作了一番研究,竟有如此之多,详细发挥起来,几年都讲不完。道家、儒家、佛家修养到不动心的理论以及方法,介绍起来太多了,现在我们还是限定在孟子的“不动心”来说。真正的“不动心”是什么样子呢?孟子举出两种典型。一种是属于外型的“不动心”,就像武术家一旦身陷重围,成千成百的枪杆对着,但是他眼睛都不眨,视死如归,一点不动心。普通一般人可做不到,尤其小姐太太们,遇到一点小事就尖声大叫,十里外都听得到。实际上女性们尖声大叫,你说她真怕吗?不见得,她就是爱叫,这一叫啊!把男性的“不动心”就给叫动了。
记得当年在大陆,我曾经去庐山住过,那里有座寺庙叫天池寺,旁边有个深谷,可以说是万丈悬崖,看下去令人头晕目眩,很少有游人到此。那里有块石头就像舌头一样,突出山壁,石头的大小,正好两只脚可踏在上面。据说这块石头只有两个人踏过,一个是王阳明,他站在这块突出的小石头上,向万丈深渊下面望去,试试看自己恐惧不恐惧。另外一个人是谁呢?是蒋公中正,他一生研究王学,所以到庐山时,也到那块石头上站一站,就是想看自己面临这样的险境是不是会动心。
置身危难重重的困境而能不怕、不惧,算不算是不动心呢?这还不能算是孟子所讲的真正“不动心”,这还只是对外境的不动心,就像孟子所列举的那两位武士北宫黝和孟施舍的修养一样。那么孟子所认为真正的“不动心”是怎么样的呢?他认为要像曾子那样,中心要有所主,也就是所谓的“守约”,内心要有所守。不动心并不是一个死东西,假如一旦父母死了,我们还在那里学圣人不动心,这成什么话呢?如果不动心就是无情的话,那么父母儿女可以不管了,国家天下也不相干了,这个样子的“不动心”还能学吗?自古以来,很多学佛、修道的都误以为“莫妄想”是不动念头,是究竟的真理,因而导致一种非常自私的心理,凡是妨碍打坐、用功的,都是讨厌的,都是不应该的。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想做,也不肯做,就只是闭眉闭眼的要不动心。其实他又要成仙,又想成佛,欲望比一般人大得多,你说这颗心动得有多厉害!可是一般修道的人往往都忽略了这正是动心,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在不动心呢!
昨天一个朋友来,我和他谈起不动心的事,提到我最近写的两句诗——“事于过后方知梦,浪在波心翻觉平”。中国文学上我们常看到“人生如梦”这四个字,在境界上看来多美,多洒脱;但在我看来,并不以为然,我看他和我一样,都是事后的诸葛亮,过后方知,人在身临其境时并不知道。就好比掉在海里,陷到大浪的中心点时,或者困在台风眼时,反倒觉得没有一点风,也没有一点浪;坐在飞机舱里,坐在快速火车上,自己反而不觉得在动。所以许许多多讲儒家修养的以及学佛修道的人,把两腿一盘,眼睛一闭,打起坐来,清清净净的,自以为是“不动心”了、“无妄想”了,其实正是“浪在波心翻觉平”。为什么呢?因为他有个大妄想就是要修道,正在动心啊!这正如佛经上所形容的,“云驰月驶,岸动舟移”。
如果我们把不动心认为是个死东西,那就完全错了,如果认为修养到“无念”的境界就算得了道,那更是大错特错。现在反过来看看普通一般人的思想,总是连绵不断的,一波未平,数波又起。就算打起坐来,一直告诉自己要“莫妄想”,也还是无可奈何!我们多半都不习惯说实在话,如果肯说实话的话,我们请一千个学道、打坐了几十年的人来问问看:静坐时,有没有妄念呢?我相信有九百九十九个半的答案都是“有妄念”,都没有办法做到无妄念。如果说修养到了没有妄念,那很可能是像我前面所说的,“浪在波心翻觉平”,只是自以为清净无念罢了。
因此我们要注意,孟子的话没有错,他以他的太老师曾子为不动心的典范。曾子不动心的原则就是“守约”,所谓“守约”,是心中自有所守,有个定境,有个东西。因此要“约”,约住一个东西,管束一个观念,照顾住一点灵明。我们平常的思想、情绪都是散漫的,像灰尘一样乱飞乱飘。我们这边看到霓虹灯,马上联想到咖啡厅,接着又想到跳舞,然后又想着时间到了,必须赶快回家向太太报到。一天到晚,连睡觉时思想都在乱动,精神意志的统一、集中简直做不到,所以必须要“守约”,守住一个东西。
专于一万事毕
由此我们可以了解宋明理学家标榜“主敬”、“存诚”的道理,这也可以说是他们的高明处,没有宗教气息,只以“主敬”、“存诚”为宗旨。什么叫“主敬”、“存诚”呢?这也就是本篇下面一节孟子所提到“必有事焉”的道理。好比人们欠了债,明天就必须还,还不出就要坐牢。但是今天这笔钱还不知道在哪里,于是今天做什么事都不行,听人家说笑话,笑不出,人家请客也吃不下,这种心境就是“必有事焉”。又好比年轻人失恋了,不知在座年轻人有没有失恋的经验,假如有的话,那个时候一定也是放不开。至于谈恋爱时,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就像《西厢记》所说“茶里也是他,饭里也是他”,到处都是他的影子。这就是曾子所谓的“必有事焉”。我说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我们做修养工夫,如果真做到心里一直守着一个原则用功的话,那就上路了。
每个宗教对心性的修养,都各有一套“守约”的办法。譬如佛教要我们念一句“阿弥陀佛”,就是“必有事焉”的原则。密宗的这个手印、那个手印的,东一个咒语、西一个咒语的,也同样是“必有事焉”。又如天主教、基督教,随时培养人们对“主”、“上帝”的信念,乃至画十字架,也都是“必有事焉”的原则。说到天主教的手画十字,很有趣的是,密宗恰好也有画十字的手印,与天主教所画先后次序不同。这两个宗教的手印到底是谁先谁后呢?实在很难研究的。现在不管这些,我们只专对学理来研究,把宗教的外衣搁下。每个宗教教人修养的方法,都是运用“必有事焉”的原理,也就是孟子所讲“守约”的路子。
我们是现代人,就先从心理状况来作一番研究。我们在每天乱七八糟的心境状态中,要想修养到安详、平和、宁定、超越的境界,是很难的。首先必须要训练自己,把心理集中到某一点——这是现代的话。佛教的“阿弥陀佛”、孟子的“守约”以及现代的“心理集中到一点”,是没有两样的,融会贯通了就是这么个东西,这也就是所谓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道理、原理是一样的,只不过用词不同罢了。不论古人、今人,中国人、外国人,凡是真讲修养,就必须先做到“守约”。佛教所谓的入定,也就是“守约”的初基。所以孟子讲不动心的修养工夫,第一步就必须做到“守约”。如果就佛学而言,要修养到不动心的话,第一步就必须先做到“定”。“定”的方法是怎么样呢?照佛学原理说来,就要“系心一缘”,把所有纷杂的思绪集中到一点,这就是“守约”。如果发挥起来详细讲的话,那就多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孟子认为修养到不动心,必须先做到心中有所主。
在座诸位有学禅的,有念佛的,有修道的,有信其他各种宗教的,或许有人会问:我坐起来什么也不守,空空洞洞的,好不好呢?当然好。但是,你如果认为自己什么都没有守的话,那你就错了,那个空空洞洞也是一个境界,你觉得空空洞洞的,正是“守约”。和念佛、持咒、祷告等同样是“系心一缘”,只不过现象、境界、用词观念不同。
如果真正做到不动心的话,那就动而不动、不动而动了。说到这里,我想起明朝潘游龙的《笑禅录》,里面有一段提到一个秀才,到庙里拜访某位禅师,这位禅师懒得动,坐着不理他。秀才心直口快,就问他为什么坐着不起来。这位禅师就说:不起即起。秀才一听,拿起扇子在禅师的光头上一敲,禅师气得问他:你怎么打人?秀才就说:打即不打。潘游龙在这部《笑禅录》里,用禅宗的手法列举古代的公案,重新参证。他用轻松诙谐的题材,使人在一笑之间悟到真理。可惜胡适之先生竟误会《笑禅录》是部鄙视禅宗的书,所以引用它“打即不打,不打即打”来诬蔑禅宗,反倒令人失笑了。
如果真修养到不动心的话,那倒真是“不动即动,动即不动”了。这话怎么说呢?就是对一切外境都非常清楚,对应该如何应对也非常灵敏,但是内心不会随着外境被情绪所控制。这就是庄子所谓的“哀乐不入于胸次”。但是要注意,不动心并不是无情,而是不受一般私情、情绪的困扰,心境安详,理智清明。如此才能步入“内圣外王”的途径,才能为公义、为国家、为天下贡献自己。
中国这几千年来丰富的文化思想、多彩多姿的历史经验,是别的民族所没有的,这的确是值得我们自豪的地方。我们从历史经验中常常可以看到,有些人平常人品很好,但是一旦到了某个地位,就经不起环境的诱惑,而大动其心了;相反的,一旦失意,也经不起失败的打击,于是也大动其心了。现在在座的青年,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淳朴可爱,但是有一天到了“哼啊!哈啊!”的显要地位时,或者变成一个大富翁时,周围人一捧,那时如果没有“守约”的工夫,那你就不只是动心了,而是连本有的平常心都掉了,昏了头了,这样自然就随着外境乱转了。
如果没有经过时间、环境的考验,很难对一个人的品德、修养下一个断语。这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我积一生的经验,对这几句话体会很深,许多人可以做朋友,但是进一步共同做事业,或者共同学道,那就难了。又说“可与立,未可与权”,可以共学,也可以适道,可以共事业,但不能共成功,无法和他共同权变,不能给他权力。如果共同做生意,失败了也许还能不吵架;最怕的是生意赚了钱,分账不平,那就动了心,变成冤家。我常对朋友说:你的修养不错,差不多做到了不动心。不过,可惜没有机会让你试验,看看一旦有了权位是不是还能不动心。人到了一呼百诺这种权势,连动口都不必,话还没说出口,旁边人就已经服侍得周周到到的了,这种滋味当然迷人,令人动心。所以要修养到“守约”、“不动心”,的确是圣人之学。我们如果详细讨论的话,还多得很,牵涉到古今中外儒、释、道三家各种的修养。
养气工夫
下面有重要的来了,公孙丑对孟子所讲有关不动心的道理懂了没有,不知道。反正我们很感谢公孙丑,他不问的话,我们就没得听。他又问孟老夫子:孟老师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差别在哪里?因为孟子提出告子比他早一点不动心了——现在我们补充一点,在座的老年朋友要注意,对生死不动心就可以了生死,得道了。富贵、功名倒还不算什么,真能做到生死一如、对生死不动心,那就了不起了。这是补充前面的话。孟子说告子的理论不通,“不得于心”的话,那就“勿求于气”,不要做修养的工夫,因为原理没有明白,做工夫也没有效果。心里还有怀疑不能安详的话,气就不能宁静,不能得定。所以孟子说,心里不安详,气就不能定下来,这是对的。至于说对道理不明白,“不得于言”就“勿求于心”,就不再研究,孟子认为那就不可以,这句话是有问题的,孟子说告子对于这一点了解得不彻底。
我们现在也不要帮着孟子来批评告子,只是提出这几句话。实际上告子这句话也不错。我们看了他们两人的观点,就好比什么呢?以禅宗为例,告子所说好比神秀的偈语: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勿使惹尘埃
孟子所说则好比六祖的偈语: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当然,这并不表示他们的工夫程度与六祖、神秀相等,此处只是勉强作个比喻而已。
很幸运的,我们是现在研究儒家,如果我们生在宋朝,那就完了,因为宋明几百年间只要你稍稍表明自己学佛修道,前途就完了。名气大如苏东坡,还是吃了这个亏的。尤其到了明朝,像我这样随便评论先儒,那有几个脑袋啊?现在可以了,到底是民主时代。在过去我们讲《孟子》,如果用这个比喻,那就变成大逆不道、旁门左道,很成问题。所以我们看历史,常觉得古人很可怜。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过一两百年,人们又看我们很可怜,这个事情很难讲,现在我们这些闲话不谈。
接着,孟子提出“志”和“气”两个问题。所谓不动心,就是思想、情志不动。要做到不动心,就必须养气。现在里面又钻出问题来了。孟子提出“心”和“气”是一体的两面,他认为心理和生理是互相影响的。他答复公孙丑的结论是“善养浩然之气”,孟子的真工夫来了。这一下可好了,这浩然之气不晓得有多大!“浩”者,大也,大气磅礡。又一个问题来了,暂时把它摆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