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伯夷、叔齐,他们薄帝王而不为,视天下如敝屣,所以我们的至圣先师孔老夫子曾屡次在《论语》中赞叹他们。我们常听人说,叫我当皇帝,我才不干。当然你不干,因为根本就没有人会请你去当皇帝。我们只能说,如果有人送我西装,我还不要哩!像释迦牟尼那样放着王位不要,出了家,有了成就,这才是真本事。
前面所讨论的是就大事而言的“动心”问题,至于平常小节方面的“动心”,更是随处可见。小孩子们到了百货公司,看见饼干、玩具就吵着要,要不到就哭,这就是动心。朋友送了一条漂亮领带,好开心,这也是动心。学佛修道的人为了使自己不动心,不打妄想,于是闭起眼来,盘腿静静地坐在那里,无奈脑子里却热闹地开着运动会。庄子说这是“坐驰”,外面看起来他是安静地坐着,但脑子里在开运动会,一个比赛接着一个比赛,开个没完。所有我们这些跑来跑去的念头都叫做动心,所以说真正的“不动心”,实在也非帝王将相所能为。
古人有句名言:“志心于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心于功名者,富贵不足以累其心。”一个人如果立志于道德修养的话,不但后世的留名不放在心上,这辈子的功名利禄更是毫不考虑,这是第一等的人才。第二等的人是“志心于功名者,富贵不足以累其心”。像那位桓温说的:“不流芳百世,即遗臭万年。”我今天上午还跟年轻同学说笑话,像报纸刊登大抢案的主角那样,多出风头!国内外报纸都登他的消息,我们还做不到呢!当然这只是当笑话说说。这里“志心于功名”的“功名”,是流芳百世之名。三代以下未有不好名者,一旦“志心于功名”,什么黄金、美钞、汽车、洋房都不放在眼里了。古人除了这两句话,还有第三句话:“志心于富贵者,则亦无所不至矣。”这是第三等人。像现在大专联考填志愿表时,先看准哪个科系出路好、赚的钱多,就往哪里钻。像这样立志为赚钱而学的,如果能够成为盖世的人才,那才是天大的奇迹呢!
和古人这句话很像的,便是宋朝陈仲微说的:“禄饵可以钓天下之中才,而不可以啖尝天下之豪杰;名航可以载天下之猥士,而不可以陆沉天下之英雄。”禄就是薪水、待遇。古时候官员们每年领多少担米,这就是“禄”。唐太宗当年开科取士,那些英才到底还是被“禄饵”所钓,被“名航”所载。真正志心于道德的奇士、英豪,反而都隐居起来。所以孔子在《论语》中提起隐士,常常流露出对他们的敬意。而中国文化中,除了孔孟等救世救人的思想外,隐士思想也占了很重的分量。道家常有些隐士,连名字都不要了。像广成子、赤松子、黄石公等,到底叫什么名字都无从得知。唐代有一位得道的道人,一年四季披件麻衣,后世只好称他为麻衣道人。禅宗也有一位纸衣道者,他可比我们进步,一千多年前就穿起纸衣。在这些连名字都不要的人们眼里,“名航”算什么?!他们不屑于上船。不上船怎么办?你开船好了,他游泳,慢慢来,要不然他干脆躲到山上去了。
其实,自宋儒倡研理学、讲究孔孟心法的动心忍性,见之于事功,用之于行事之间的,除了宋代的文天祥、明代的王阳明、清朝中兴的名臣曾国藩之外,到了蒋公中正时,他的修养心得有两句名言:“穷理于事物始生之处,研几于心意初动之时。”推开蒋公的功过等不谈,如果公平谈论儒家理学修养的心得,老实说,这两句名言的造诣,当世再也无人可及了。如果蒋公在世,我便不能如此说,因为会被人误会为谀辞。我相信将来学术文化史上自有定论。
武侠工夫的不动心
孟子说了他在四十岁就能不动心,于是公孙丑说:这样看起来,老师比我们齐国那位鼎鼎大名而在秦国大出风头的勇士孟贲还更加厉害。孟子却说:我四十不动心,也不算什么难事嘛!其实,告子比我更早就能不动心了。
孟子和告子,在学问上尽管意见相左,但孟子并不因此而歪曲事实,对方好的就是好的。所以他说告子比他更早便能不动心,这句话孟子毫不隐讳地说出来,绝对不会嫉妒而隐瞒。这也可说是圣人与凡夫的不同之处。
这里公孙丑提到的孟贲,是战国时代有盛名的人,相当于今日的拳王阿里。为什么说孟子比孟贲更厉害?因为对于功名富贵不动心,必须有很大的勇气。例如在街上看见一只名贵的手表,价钱虽然高,自己的经济能力足够买下来,戴在手上可向人炫耀财富,于是动了心想买。如果说硬是不买,不动心,那也要一点勇气才能切断那想买的欲望。很多事情,一般人都是看得通,但下不了决心,拿不出勇气。佛家有一部经典,名为《能断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就是强调能切断一切妄想、烦恼,这的确需要大勇气。所以公孙丑便拿出自齐投奔秦武王的大勇士孟贲,来比拟孟子不动心的勇气。
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
“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
在孟子说了告子比他更早就不动心以后,公孙丑又问孟子,处于外界的诱惑下而能不动心,有没有什么方法?孟子说,有啊!于是他举出两个古人为例,说出不动心的道理来。而这一番道理,从表面上看,似乎和“不动心”毫不相干,因为只是一些打拳练武的事。实际上看懂了以后,就知道他讲的是武士精神,要有这种快刀斩乱麻一般的武士精神,才能有不动心的勇气和定力。无论入世、出世的修养之学,对此都必须郑重注意。
孟子说:像北宫黝,在修炼自己武功的时候,要先养成“不肤挠,不目逃”的功夫。
所谓“不肤挠”,就是遇到可怕的事不会紧张得毛孔收缩,汗毛一根根竖起来。现代常形容为“刀架在脖子上,连眉毛也不皱一下”。“目逃”,在女性方面最常看见,小姐们看到一只小老鼠,尖叫一声,双手把眼睛遮起来,这就是目逃。过去练武功的人先练眼睛,用竹签、筷子在眼前晃动,好像要刺向眼睛,而眼睛不动;再进一步,用水泼向眼睛,眼睛是张开的,尽管水泼到了眼球上,眼球还是不动,连眼睑也不眨动一下,眼神就定住了。
北宫黝便练就武功上这么一个定力。至于在心理上,别人即使损害了他一根汗毛,在他的观念里,就像在闹区或在公堂之中当众打他一样的严重。而对于这种外来的打击,不管对方是普通老百姓,或者是高高在上的大国君主,他同样的不能够忍受,一定要反击,非把这口气争回来不可。当他要去攻击别人的时候,也是这种心理,即使去杀一个有万乘战车的大国国君,在他来说,和在街上杀一个小瘪三一样,并不因对象是一个国君就会恐惧、顾忌或犹豫,他要动手就动手。所以他对于各国的诸侯并不放在心上,天大地大不如我大,算是天地间唯我独尊的人。谁对他说话声音大一点,他一定比你的声音更大,更凶狠。这是一种勇,横而狠的勇,也是任侠尚气、好勇斗狠的勇。
孟子再举例说了另一个养勇的人——孟施舍,他的勇是另一型的。北宫黝的勇,是大洪拳、螳螂拳,相当于近代武侠电影明星李小龙,是精武门这一路上的;相反的,孟施舍则属于太极门,是柔道绵功型的。
孟子说:孟施舍培养勇的功夫则有所不同。外表看起来,他似乎是一个文弱书生,好像对方用指头一点,就会使他倒下去似的。可是真地打起来,他也非常认真,非常谨慎,先估计对方的力量,然后再考虑自己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时候进击对方的要害。等到考虑周密,在心理上认为有绝对战胜的把握时,这才和对方交手。这是先顾虑到对手比自己强大的一种作战态度,并不是说我是天下无敌的,一定能够打胜。虽然他随时惧敌,但却具备了不惧怕强敌的勇气。凭了这份勇气,再运用智慧坚强自己的信心,以弱敌强,打败比自己更强大的敌人。
所以武功虽是小道,但是武勇的修养却很不简单。表面上看,孟施舍的胆子小得很,不轻易和人家动手,实际上他的气魄已经修养到心理上不怕任何人。他的智慧已战胜敌人,而态度上还是绝对的谨慎,这是孟施舍和北宫黝两种不同的养勇典型。
说到“不肤挠,不目逃”,我们可以了解,孟子之所以举这两个人的养勇来答复公孙丑,是从外在不动心的修养方面作个说明;也就是告诉公孙丑,对于外在的不动心,起码要修养到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程度。这样的修养,的确很难做到。
大家都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我们读了《孟子》这一段关于养勇的道理,再读《史记·刺客列传》时,对于荆轲的传记,不必读完全篇,就可以根据孟子所说养勇的两个典型原理断定荆轲刺秦王一定不会成功。这也是司马迁写《史记》的文学技巧高明之处,他牢牢地把握了荆轲这个人的人格特性,可以说把荆轲的灵魂和骨髓都写出来了。
荆轲这个人,好读书,爱击剑,文武全才,他的剑术造诣很高。他曾经到赵国榆次去拜访赵国的剑术名家盖聂,要和盖聂比剑。他大喝一声,拔出剑来,可是盖聂站在原地,纹风不动,“怒而目之”,以非常威严的眼神看住荆轲。这种眼神,就是一种“不肤挠,不目逃”的神气,荆轲被他眼神所慑,便收剑入鞘,回头就走。有人问这是怎么回事,盖聂说,他的神没有养到家,被我的眼神慑服了。然后荆轲又到邯郸去会有名的豪客鲁句践,两个人一起赌博,因此争路道,鲁句践光火,大声凶狠地讦责他,荆轲又一声不响地走了。鲁句践的气势,同样的,把荆轲逼走了。由此可见荆轲的养气炼神的工夫都不够上乘水平,所以他刺秦始皇会失败,更何况秦始皇的武功也很高。谈到练武,勇气固然重要,但修心养性的涵养工夫,可以说比武功更为重要。
我们再回来看孟子对孟施舍的介绍。这位孟大侠的勇有四个要点,我们必须注意。第一,自己对自己要有信心,如果自己失去信心,那就不用说了。第二,要准确地衡量对方的能力。第三,抓住对方的弱点。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行动时要小心谨慎,绝不轻视对方。具备这四个条件,才算得上“勇”。不论个人的武功成就也好,两军对垒作战也好,乃至平常面临艰危困难,如何去克服,如何善处艰危,都需要有这样的勇气。虽然未必一定有百战百胜的把握,但失败的机会总不会太多了。
文武殊途同归的修养
“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
“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孟子的话,到这里作了一个转折,把北宫黝和孟施舍两人的养勇工夫作了一个小结,但不是总结。从这一小结一转,又引发出更深一层的理论来。他介绍了二人养勇的状态,然后为二人作结论,而不作直接的批评。他的讲解,仍然用比喻来说明。
他认为孟施舍的养勇工夫,就好像孔子的学生曾子。《论语》上说“曾也鲁”,从外表上看起来,曾子好像是呆呆的,而孔子的道统最后却靠他传下来。至于北宫黝呢?好比子夏。孔子死后,子夏在河西讲学,气象比其他同学来得开展。不过孟子又说,北宫黝和孟施舍这两个人的养勇工夫,到底谁比较高?这就很难下断语了。然而还是孟施舍这个路线比较好,因为他“守约”,晓得谦虚,晓得求简,晓得守住最重要的、最高的原则。北宫黝奔放,气魄大,可是易流于放纵任性,不如孟施舍的“守约”,也就是专志守一的意思。
孟子接着说,以前曾子问他的学生子襄,你不是好勇吗?我老师孔子告诉我,关于气派、气魄、义无反顾、浩然之气等,都是真正大勇的修养原则。孔子说,真正的大勇,是当自己反省到自己的确有理、对得起天地鬼神的时候,尽管自己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老百姓,但面对任何人,心中也绝不会惴惴不安,天王老子那里也敢去讲理。但是如果反省到自己真有错误的时候,就要拿出大勇气来,虽然有千万人在那里等着要我的命,我也是勇往直前,去承认自己的错误,承担一切错误所导致的后果,接受任何的处分。“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焉”,能这样一肩挑起自己错误的负责态度,就是真正的大勇。
通常一个人犯了错,对一两个朋友认错已经很不容易了;若能对着一大群人承认自己的不是,那真需要“大勇”的气魄了。
这是我的解释,我把“缩”照字面直解为乱、缩拢的意思,缩就是不直,不缩就是直。另外古人有一种解释,“缩,直也”,这样也可以。不过这段话虽然大意不变,句法就有些不同了,说出来让大家比照参考:自己反省一下,要是我理亏,即使对方只是一个穿宽大粗布衣服的平民,难道我能不惴惴然害怕不安吗?反省一下,自己是理直的,虽然面对着千军万马,我也勇往直前拼到底。
我们了解孔子对曾子所说大勇的内容,也就了解孟子引述这段话的作用了。孟子引用孔子告诉曾子的大勇原理,根据孔子的说法来推演,孟施舍的守约固然也很高明,但又不如曾子的守约。曾子这种修养工夫,是更上一层楼的成就。
前面孟子说了,“孟施舍似曾子”,又说“然而,孟施舍守约也”。孟施舍守的是什么“约”?简要地说,他是“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不轻视任何一个敌人。实际上这是养气的工夫,而孔子所告诉曾子的,不是练工夫,而是做人处世的修养。不但不问胜败如何,还进而问自己合理不合理;合理则理直气壮,不合理则坦然受罚。如此,即使手无缚鸡之力,依然是有大勇,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所以曾子守的是这个约,与孟施舍有所不同。曾子是有真学问的人,在人生修养上,是大智、大仁、大勇的中心;而孟施舍守的约,只是与人交手时的一种炼神、炼气的最高原则而已。所以孟施舍的“守约”,比起曾子的“守约”来,就只能算是“守气”了。
这里讲到“守约”的问题,同时提出了“守气”。司马迁写《游侠列传》,综合游侠的个性,下了一个“任侠尚气”的定义。换言之,任侠的人大都是使气的。“侠”的古写“”,右半边是“”,强调一个人的肩膀。所以“侠”就是为朋友做事一定竭尽心力。“气”,就是意气,越是困难的事,你认为做不到,我就做给你看。后世学武功的人,学了几套拳脚,根本没有把别人的事当做自己的事那么全力以赴,只妄想以武侠自居,早就忘了“任侠尚气”的可贵精神。面对“武道”的衰落,不免令人又有很多感慨。
我们要知道,中华民族之所以可贵的另一面,就在于这种“任侠尚气”的精神,这种精神体现在墨家的思想。墨家思想在中国文化中占有很重要的分量,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文化已包含了儒、墨、道三家的成分。几千年来的中国文化,一直流传着墨家的精神,这是一个很重要但却被人忽视了的问题。我们现在都以为中国文化以儒、释、道三家为主流,其实这是唐、宋以后文化的新结构。虽然如此,墨家的侠义精神却始终流传在中国人的心中,融合在中国的文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