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说自求多福
结论是“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要自己本身正派,不是讲这个身体,是说本身要站得正,天下当然就归之。
他引用《诗经》的一句话,“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这八个字特别注意,这是《诗经》描述周朝文王武王之所以成功的重点。这八个字,也是我们中国文化道德修养的中心思想。什么叫“永言”?古诗很难读懂,诗歌有一个重点,“诗言志,歌永言”,诗是自己思想情感的表达;歌的句子不像诗,可长可短,永言就是永远讲,永远地唱。歌是代表人性,人的情绪,人受了委屈自然就唱歌。所谓“永言”,就是歌中有很好的话,可以流传,我们现在叫格言,一句可以做标准的话。
至于“配命”,就是说这一句话,带有文化的精神生命,一句什么话呢?“自求多福”,求人、拜佛、求上帝、求朋友都没有用,人要自己站起来,福气是自求的,以人为中心。你自己不自求,只想求菩萨保佑,菩萨太忙了,你到民权东路行天宫看看,一天到晚多少人;关公那里都要用电脑登记了,那么多人求他,他比我们还忙。所以我就发了一个大愿,将来死后不成佛,也不成神;神佛太忙了,而且被人家烧的香都熏昏了。实际上求神拜佛,求的是哪一个呢?是你自己,要自求多福,一切在自己。
孟子在这里讲仁道,再三提到,这就是呼应上面的文章,也就是他讲话的层次,先讲到当时社会上的领导人,都希望自己了不起,但是又不肯行仁政,就像怕醉又不肯戒酒一样。现在他正面地说什么叫做福,只有“自求多福”,自己做,不要希望人家帮。这不但是当时领导人和社会的诸多现象,也是千古人情的现象。我们都晓得爱人,对人好,结果反过来人家对我们不好,关键在哪里?问问自己。治人,结果得相反的效果,关键在哪里?问问自己。对人家有礼,结果得到没有礼貌的反应,关键在哪里?当然问自己。所以他说,周朝有一个永远不变的格言,不分地区,不分时间,只有一个“自求多福”。而且正身为第一,自己站起来为第一。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人有恒言”就是说,我们中国老祖宗们,社会上一般人有一句老古话,怎么说呢?“皆曰天下国家”,我们中国人几千年讲话,天下国家连在一起。换句话说,国家就是天下,天下就是国家,他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这个道理、这个思想,是根据曾子著的《大学》而来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道理。
我们讲到这里本来应该把仁这个问题作一个结论。实际上还不能作结论,它中间又波澜起伏,这是《孟子》文章的章法。这个波澜到这里又重新起来,变了一个章法,插过来一个问题,研究起来很有趣了。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
这是《孟子》重要的一篇,讲到从政的要点,突然来一个高潮,波澜起伏。这个高潮害死了后来几千年的执法者,尤其出来做地方官的,认为是圣人教的,孟子说的嘛,搞政治不难,不要得罪地方有势力的大家族,重点就在这里“不得罪于巨室”。所以几千年来做官的人,好像受到孟子传的密法似的,到任何地方都不敢得罪当地的大家族。
有些人就不同,我们举一个近代史的例子。大家都晓得清朝中兴名臣彭玉麟,小说中有《施公案》、《包公案》、《彭公案》,这个《彭公案》就是写彭玉麟当巡案御史时的事迹。他曾经做过长江的水师提督,相当于现在的海军总司令。后来年老走不动了,辞掉官职,可是清廷还要他出来视察。他出来视察要两个人扶着走,但是幸亏靠他出来,才解决了许多问题。
他有一次视察到安徽,穿着普通衣服,像一个乡巴佬,坐在茶馆里或饭店里吃饭。那是李鸿章的家乡,李鸿章有一个侄子横行霸道,抢夺妇女啊,霸占财产啊,谁都不敢惹,因为李鸿章是当朝一品宰相。于是就有人向他告状,李鸿章侄子认不得彭公,彭公马上把他抓来,一顿痛打就通通招认了。彭玉麟晓得他李家一定赶到京城向李鸿章报告;因为清廷有权给彭玉麟的,可以先斩后奏。于是他先把李鸿章犯罪的侄子杀掉,然后写一封信给李鸿章,把他侄子所有的案情资料送上,说,我跟你是老朋友,你的侄子就是我的侄子,我替你教训,杀了他。李鸿章看了这封信,还要写信向他道歉。你看他彭玉麟不就是得罪大家族了么?历史上像彭公这样的大臣也不少。不过,把《孟子》这一句话搞错的也多得很,像一般的读书人,后来出来做官的,多数都把《孟子》这一句话弄错了。
如果我要卖卖关子,考问你们青年同学,这个巨室到底应该怎么解释?我告诉你们吧,孟子说的这个巨室,就是一个社会,也就是现在所说一个大社团,乃至大政党。古代是宗法社会,先要了解当时的社会制度,一个大家庭里,家人之多,就是一个社团、巨室。尤其孟子时的四大公子,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这几大公子不得了,他们是大政治社团,也等于后世的帮派。下层社团是帮会,上层社团就是一个政党。
孟子说为政并不难,就怕这一些社会上有组织的,像后世所讲的党派等。汉朝、宋朝、明朝,所谓党祸就是党派,就是巨室,在孟子时就是孟尝君、平原君之流。你读《战国策》就知道了,有一篇文章讲信陵君救赵的事,《史记》、《古文观止》里都有,就是讲巨室。信陵君把皇帝的兵符偷出来就发兵;救赵固然没有错,但是,却不把国君放在眼里。由信陵君救赵这件事情,你就看到那个巨室的力量和作风了。
又如孟子在提到杨朱之学时,也常提到墨子(墨翟)。墨子当时讲学是有组织的,他在弟子中选出一个领袖,就叫做巨子。孟子在这里讲的巨室,相当于墨家巨子。因此,在政治上来说,对于像反对党一样的巨室,必须相互协调,不可以乱来的。
这是中国文化帝王政治几千年来的一个现象,大家读书都轻易放过去了。孔子那时被赶走,也就是因为得罪了巨室,得罪了季家三兄弟。所以后来有一首骂人的诗,“自从鲁国潸然后,不是奸人即妇人”。这是唐代诗人罗隐所作,描述孔子自从流着眼泪离开自己的家国鲁国以后,留下来的只有奸人和妇人了。历史上许多衰乱的朝代,都因为被坏蛋或后宫操纵的原故。很不好意思,在座的有女性,现在都是女性的天下了,当然以前是坏女性多,现在都是好女性(众笑)。如果从这两句诗的观点来看我们几千年的历史,也的确是这个样子,只是角度有所不同。
所以关于巨室的说法,先给大家点出来要点。但汉唐以后就演变成政党意见之争,非常严重,不但中国历史如此,欧美也是一样。美国的总统敢得罪一个有势力的党派吗?如果意见不能沟通就办不了事。
所以孟子当时的这一句话,是说明民主政治的运作,沟通意见是很重要的,并不是向土豪劣绅恶霸低头,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后世许多读书人,对《孟子》所说的巨室,都搞错了重点,这些读书人做官的成果不佳,也的确受到这一句话的遗害,嘴里虽然不讲出来,但事实上都受到这句话的影响。所以我们小时候听到的,当县知事回来,跟当过警察局所长回来,两人碰面,自己幽默讲:“知事不知事”,“所长无所长”,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对子。地方的当权者,都不敢得罪当地的大势力,也是因为曲解了孟子“不得罪于巨室”这句话。
后来我们受现代的教育,尤其受革命教育的洗礼,读《孟子》都觉得讨厌,似乎讲仁政还要拍马屁,拍地方恶势力的马屁。我们现在再仔细一读啊,就发现孟子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拿现代话讲,“不得罪于巨室”应该解释为,不得罪政党和大众民意。没想到孟子一句重要的文言,误了几千年当政者的思想,想来也是非常可叹的!
这个高潮一起之后,他接着又讲下去了。由于上面一路仁啊、仁啊下来,突然到了这里,出来一个不得罪于巨室,这个跟仁政有什么关系呢?宋儒以为没关系,就把它圈掉、圈断了。可是这绝对是有关系的,“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孟子说这个仁政啊,是仁心即天心,用现在时髦的西方文化的话来讲,民意就代表了上帝的意志。这就是点出仁政对于天下的重要,因此孟子插了这段“不得罪于巨室”的话,并不是文章从这里切断了。
贤者与能者 在位与在职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
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
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
关于“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的问题,我们现在先把“贤德”的这些观念提出来讨论一下。
我们晓得孔孟思想所讲的中国文化,在学术思想上,有个基本的观念,就是《公孙丑》中说过,“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过去我们大家读书,很容易认为,所谓贤能的人就可以担当这个职位,这是一个笼总的看法。严格地讲起来,应该是依照《礼记·礼运》的观念。而且必须要把《礼运篇》全篇读完,才会了解。因为孔子有一个整套的观念,如果只抓住一段,事实上还是搞不清楚的。
所谓“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我们后世往往把职和位连起来,实际上这是两个观念。
一个有道德、有节操、有学问的人,可以把他定位在“贤者”。贤者不一定当政,不一定在职,而是在位。古代的“位”,等于说“三公坐而论道”,是讲思想,或者是最高的决策,并不管执行。假设勉强拿现代的政治体制、社会制度来讲,那些民意代表们,就是在位,但并不是执行法令的在职人员。
“能者”是有才能的人,就是在职执行决策的人。能者与贤者,这两个观念的内涵实际上是有差别的。在历代的帝王政权或者是政治经验中,这个道理实际上的应用,集中在清朝的初期,尤其在康熙时代。康熙把做官的人才分成九类,地方官吏,或者巡抚之类,后世所谓省主席之流,他用的是“能”人,绝对用能人,不用贤者。贤者学问好道德高,把他送到翰林院去,写书编书,坐在那里吹吹牛啊,一辈子给他编几部大书。就算是年轻一点四十多岁考到翰林的,二十年给他在那里写一部书,就把他“闲”起来了,贤者闲也,清闲起来。
做地方官吏的必须要用能员,能替国家社会、老百姓办事的,并不一定要他学问好。甚至康熙还采用了法家的思想,贪污一点点,品性差一点点,皇帝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他赚一点点钱,跟他办事的能力比起来,很值得,这一点钱就让他贪去好了。他替社会国家做好了事,那个代价太大了。所以古代讲皇上圣明啊,皇上心里非常清楚;虽然清楚这个官员贪一点财,因为他是能员,非用不可。
由此我们了解,“贤能”的政治,贤与能两者是不可混为一谈的。当然,一个有道德的人,同时又是能人,在历史上也有,譬如宋朝有名的范仲淹,不但学问道德好,而且出将入相;他不但是个“贤者”,而且是个“能者”,才能又高,道德又高。这一类的人才,在历史上是极为难得的,足以为人榜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