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箱的秘密大白天下之后,杜春晓却陷入了恐慌,因答案与她猜测中的不一样,可能和施常云预料的亦有些偏差,于是她不得不拿了一份《申报》再次回到看守所内,与那凶残的死囚交流。
“这箱子会在嫂子手里头,真有趣……”到底长期待在封闭空间里,疏于照顾,施常云的头发和胡子已长得不成形状,令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而且那具尸体还是男性。”
“所以杜小姐又有何高见?”
杜春晓没有搭腔,却笑道:“施少也杀过人的,您倒是说说,杀人是什么感觉?”
“哈!哈!”施常云喉咙里挤出两声尖笑,正色道,“杀人是什么感觉,杜小姐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
“什么意思?”她突然有些莫名的心慌,眼前的凶残罪犯,双目如刃,似是已刺穿她的过去。
他勉强从栏杆里伸出三根手指,抚了一下她冷冰的手背,突然叫出她另一个名字:“乔安娜,你怎么还不去找斯蒂芬呢?”
她脑中像过了闪电一般惊愕,只不敢表露:“我会去找他的,你放心。”
“女人太骄傲不是好事。”施常云缩回手指,“你以为把过去埋得很深,它就真的消失了?乔安娜,你用那破牌把多少人骗得团团转,没想到你也有天真的时候呀。”
杜春晓的记忆已被暗处伸来的一只手抓住,往那深不见底的地狱拖去……她挣扎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出口走去。
施常云施咒一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去找斯蒂芬,去找他!你晓得只有他能给你答案,也让你不再逃避自己的罪。我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
“一样的”三个字,让杜春晓开了窍,伦敦的阴霾巷道再次向她逼压过来,刹那间她双手血红,指尖滴落黑色的汁液……她惊觉,十二年前的往事并未随她漂洋过海回到青云镇而改变,反而在岁月的磨砺下愈发鲜明起来。
他是谁?!
施常云的恶煞面孔在她脑中狞笑、皱眉……
他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留洋时的英文名字?
她紧张得几乎要呕吐。
-10-
斯蒂芬的优雅无人能及,他习惯在清晨六点起床,将被子叠出四个角,然后磨好咖啡豆,在煮咖啡的容器内灌上热水,将咖啡粉放入,顺时针方向搅动三次,待水缓缓流入壶底的时候,便留下堆成山坡状的褐渣,光滑粉亮。
事实上,今天的咖啡煮得不太好,喝起来有些微酸,但很快斯蒂芬便打起精神,往脸上抹了些乳霜,小心地把月光石袖扣整理了一下,这才走出来营业。他知道有些客人喜欢从早上一直坐到次日凌晨,把这儿当成家居旅馆。但斯蒂芬并不介意,他喜欢自己的地盘上长期有人,多年前,在伦敦的红石榴餐厅里,他可以靠一杯啤酒在那儿消磨十七个小时。尤其在那个爱下雨的城市,十天里有九天你的鞋底都是湿淋淋的,小餐馆是最好的慰藉。
斯蒂芬喜欢中国,更喜欢上海,一想到他终要离开这片土地,心情便异常烦闷,且当预料中的结果愈靠愈近时,他的兴奋与失落便在胸口胀成一只气球。但走之前,他一定要见到那个女人,否则有些事,恐怕一世都放不下。
那女人,如今便站在他的店门外,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头发用发油之类的东西尽量将外翘的末梢固定在最小的幅度之内,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蜜粉,掩盖了皮肤上的坑斑,口红是鲜浓却极易掉色的,现在已褪了一半,泛出微微的黄,白色丝绸衬衫的荷叶翻领上有几道显眼的皱褶,米色长裙下一双沾上浮灰的尖头牛皮鞋已磨秃了跟。
她走进来的时候带入一股清湿的风,他才惊觉原来今朝也落雨了,街面的颜色很深。
“要点什么?”他上前,轻笑。
无论到何种年纪,斯蒂芬都是个英俊的男人。
这是杜春晓一直以来对他不变的评断,哪怕他现在已是货真价实的中年男子,法令纹与颧骨都鲜明得过分,然而还是极漂亮的,散发淡淡光泽的茶色头发柔软如昔,递上餐单的那只手背上,那几根浅金色体毛也还是熟悉的。
“你就这么想我呀?”她点了一杯红茶,一块蛋糕,浅浅笑着。
他望着眼前这位不漂亮,却很有自信的女人,掂量出她笑容里的锐利。
“个倒稀奇来,明明是侬想我,才会来呀。”他用标准的上海话应答,搞得她有些哭笑不得。
她用餐叉将蛋糕切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回道:“我没钱付账的,你请。”
他笑了。
两人瞬间回到英伦的校园时光里,那时他们都手头拮据,却偏偏要尝试昂贵的东西,于是他去偷盗,她负责放风,把一家点心铺偷到几乎“破产”。
那个辰光,他们还是纯的,好的。至于何时开始不好,他们都在刻意回避,却又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想。
于是他只得先开了口:“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施二少告诉我的,他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包括很不好的事,那些事,原先只有你知我知,我以为以后也会是这样,但显然我是估错了。”她一点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他尴尬地摸摸鼻子,干脆坐下,窗外被细雨洗到碧绿的梧桐叶散发的清香,仿佛正透过玻璃传来。街对面,拿他的店当“家居旅馆”的法国老头儿正匆匆往这里走来,腋下夹着一沓报纸。
“好了,长话短说,我只想知道先前骚扰过高文的那几个俄罗斯人的下落,希望你可以告知。”
“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她咽了一下口水,一时竟难以启齿。要怎么讲?难道说自己在帮未婚夫做私家侦探?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只得讪讪道:“有朋友托我帮忙调查这案子。”
“这么危险的事情,交给警察不是更好?”
“在警察面前你会坦白吗?”她忍不住反将他一军。
他笑了:“只要我知道的,必定会讲,但是你讲的俄罗斯人,我确实不知道下落,所以——”
她不由得皱起眉来,几乎当即便要放弃,因他不肯讲的事情,谁都撬不开嘴,这个道理唯她最懂,可她又有些不甘,便逼将道:“怕是这两桩命案与你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你才不肯讲吧。”
“激将法对我没用,乔安娜。”他耸了耸肩。
她站起身来,掏出钱包打开,他忙起来摁住,道:“我请客。”
“谁说我要付钱?”她推开他的手,从钱包内取出一张牌,放在桌上,“这是给你的第一次警告,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希望你能讲些实话。”
他看到那张放在瓷碟边的战车牌,只得苦笑,晓得这个事情还远远没完,这既是她的作风,更是她的脾气。
夏冰找来的包打听叫小四,是安徽逃荒来的,在法租界混了几年赌场之后付出了一只左手的代价,随后便开始依靠收罗情报维生。这类角色本无甚稀奇,可他在秦亚哲的赌台上出千还能逃出命来,确是不简单的。更夸张的是,夏冰找到他的辰光,他正拿另一只手当赌注,跟人家玩摇摊,在赢了十个大洋之后方兴致勃勃地别过头来搭理夏冰。
原本夏冰想换个人,孰料把他带回去给杜春晓看了,她却喜欢得不得了,当即拍板,给他许诺了诸多好处,临走前还急着付了定钱。
“这个人看起来太闲散,恐怕有些靠不住吧?”夏冰推了推眼镜架子,显得忧心忡忡。
“不会。”杜春晓摇头道,“身带残疾的人会比平常人更要强一些,他将来对我们一定很有用。”
果不其然,三天之后,小四便浑身酒气地闯进石库门弄堂,对夏冰丢下一段话:“听那边讲,那洋人的尸首旁边当时还有半张俄文报纸和一件女褂,施老板家的大儿子被砍,二儿子被抓之后,施家大儿媳朱芳华曾与一个男人在逸园跑狗场私会。”
“知道那男人是谁吗?”
小四也不搭腔,只伸出手来,夏冰忙又付了他五块钱,他这才懒懒答道:“听那边讲,也看不太清楚,对方穿着打扮倒也蛮摩登的,年纪很轻,有点矮有点瘦,就这些了。”
说毕,转身要走。
夏冰追问道:“你这些都是听哪边讲的呀?”
“嘿嘿。”他转头笑了一笑,“哪边?就那边嘛!”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走出门了,与急匆匆跑进来的李裁缝撞了个满怀,他也不搭理,反将帽檐压低了些,径直往弄堂口奔去。
“小瘪三作死啊?”李裁缝拍着心口不断回头看小四的背影,好一歇才回转来对夏冰笑道,“小夏,杜小姐在哇?”
“伊一大早出去咧,李先生有何贵干?”夏冰正琢磨着是不是顺着那报纸的线索找下去,抑或从朱芳华那里突破,所以见到邻居上门难免有些不耐烦。
“那她几时回来?我找她说说怪事体呀。”
“什么怪事体?先讲给我听听,我来转告。”他一听李裁缝嘴里说出“怪事体”三个字,便有了兴趣,因根据以往经验,这嘴碎的男人讲的奇事,确是每次都离奇无比。
“不要,我等歇再过来,她回来吃夜饭哇?你但凡有耐性,听我老李一句话,留下来等她,三个人一道吃,我今天炖了只猪脚爪,过来搭伙好哇?”
夏冰于是索性把心一横,坐下与李裁缝一道等起杜春晓来。
傍晚时分,杜春晓果然神色凝重地回来了,对饭桌上摆的香酥蹄髈也不看半眼,只将皮包往沙发上一丢,便坐下了。
李裁缝似乎是没觉出她的失落,竟欣喜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道:“春晓,侬晓得哇?上次侬讲过来做衣裳的那块料子是戏服,客人必定是与宋玉山有一腿的富家太太,侬真是料事如神,猜着啦!不过侬晓得那位太太是啥人哇?”
“啥人?”她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眼皮。
“就是洪帮二当家秦亚哲的五姨太毕小青呀!”
杜春晓这才仿佛火烧屁股一般从沙发上弹起。
-11-
屠金凤已十天没有睡好觉,后花园里那一丛啼血般的木芙蓉总令她无从释怀,仿佛灵魂深处还有一摊更浓的血在不断蔓延,快要滴出她的身体,将她染透。
不……染透的不是她,却是那只要命鬼!回想起半个月前那“鬼”头一次出现的情景,她极度奢望那只是因醉产生的幻觉,当时喝得确有些高了。秦爷的五粮春度数高,三杯落肚,酒气便从每个毛孔里往外钻,搞得她既舒服又恐慌。她不是怕酒,是怕男人,怕面前这个男人,当初将她从昆剧班里买出来的时候,她便怕他。他粗浓的眉目,张扬的毛发,温柔笑容里阴沟一般硬冷的纹路,都让她心惊肉跳。这大抵亦是她肯做他三房姨太的原因,他是容不得拒绝的,仿佛一摇头便会换得粉身碎骨。
那日屠金凤原是想站在院中醒酒,发烫的面颊在夜风里渐渐退热,头脑一下便拎清(清楚)起来,无奈胃里继续翻江倒海,酒食涌到了喉咙口,一张嘴便喷了出来,沾湿了鞋面和胸前一块襟布。
“月姐?”她想唤娘姨将她搀住,却发现身边无人,只得自己胡乱扶住树枝继续干呕起来。
不一会儿,她方察觉后面有人扶了她的腰,并轻轻拍打后背。她忍不住用力挣了一下身子,骂道:“刚刚死哪里去啦?哪里就嫌我这三房嫌成这样了?主子都伺候不了,明朝去厨房汰碗,你就晓得苦了!”
月姐也不吭声,只不断拍她的背。她回转身来,抬头欲打,却被唬得跌坐下来,溅了一身秽物。
这哪里是月姐,分明就是恶鬼!长发披面,只隐约见一张鲜红大嘴,嘴角直延伸至耳根处,与身上穿的触目旗袍同色,那只曾搭在她肩上的手还停住在半空,嘴里发出“嘤嘤”的枯哑声,似泣,又似笑。
“啊!啊啊啊!啊——啊——”
屠金凤恨不能当场晕厥过去,待醒来便是天亮,鬼魅统统消失。可脑袋却无比清醒,双眼甚至都已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将那“鬼”苍白手指上的每一段骨节都看得明明白白。
“三太太!”
月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转不过脖子来,只能怔怔盯着那“鬼”,颤声道:“月……月姐,这……这是什么东西?”
“三太太你看到什么啦?怎么坐在这里,脏的呀!”
当那只带着体温的手握住屠金凤的指尖时,她才确信那是娘姨,还有对方身上发出的那股中年婆娘的酸腥气亦令她定下心来。可是……不对啊!那东西明明就在她眼前,还在狞笑、凄鸣,那身血色旗袍的下摆随风吹起,几乎要扫到她的鼻尖。
“你看!你看呀!这是什么东西?你看不见吗?”她急了,手指甲几乎嵌进月姐的手心肉里去。
月姐也慌了,忙道:“三太太,你是喝多了吧?我扶你回去。”
“你看不见?你真看不见?”
“看见什么?三太太?”
月姐边应答着,边将她强行从地上拖起,往背离女“鬼”的方向走去,不远处那个朱红的窗格在夜色下画满了影影绰绰的树影,于是她愈发揪心起来,回头看那只“鬼”,它竟缓缓对她摆手,仿佛道别。
回到房内,月姐将电灯拉得通亮,还在她被子里放了汤婆子。
“你刚刚一定看到它了吧?”
月姐当即沉下脸来,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
“三太太。”月姐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碰上这样的鬼,一定要假装看不见,更何况——”
“何况什么?”她把脚趾轻轻抵在汤婆子上,却丝毫不觉温暖。
“更何况那鬼可能是……”月姐摊开一只手掌在她眼前晃了两下。
她瞬间似被惊雷劈中,面目变得呆滞起来,半日方从嘴里吐出一句:“果然是她……”
从此,屠金凤再无心绪与其他两房姨太太争宠,只缩在屋里不出来,因缺少阳光照射,终日卧床不吸地气,人瞬间变得憔悴。月姐知道她的心病,反而有些给她甩脸子瞧,私底下还对着其他几房的娘姨骂道:“活该!必是她害死五太太的,要不然五太太的鬼魂就偏偏找上她?”
因都怕被割舌头,闹鬼一事只在下人中间风传,竟不敢让秦亚哲知道。屠金凤病得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请了西医来瞧,亦只是吊些营养液的点滴,无甚大用。秦亚哲来看过她几次,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因大当家秘密托他办些事,出门半月不归,不知自己府上已乱成了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