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还未哭泣,便听得下边几记诡异的“噗噗”巨响,紧接着又是小敏歇斯底里的号啕,快将她的耳膜震破。她的心脏一下紧缩起来,却忍着不下楼,只将耳朵贴在房门上聆听。号啕声戛然而止,剩下杂乱的足音在餐厅内回荡。
不能下去!
她已嗅到一丝血腥的气息,本能的反应令她迅速躺在床底下,用厚厚的硬绸床罩将身体盖住。
黑暗中,她隐约听见月竹风临死前的一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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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竹风的葬礼盛大是一定的。因头颅被轰得只剩下半颗,妻女胸口与腹部各中一枪也当场丧命,似乎女儿临死之前还被折断了脖颈,想是当时要止住她的哭声而为。无论怎么修复,这三位死者都无法让人瞻仰遗容,老何只得命人将三个封盖的棺木放在灵堂上。桂芝一动不动,跪在那里,肚皮安稳地搁在腿间,面上凝结着罕见的坚毅与隐忍。
唐晖站在月老板的棺木前,已举不动相机,心痛得要死过去,同时恨不能将施常云从牢里拖出来碎尸万段。尤其桂芝垂头向他致谢的辰光,愈发心如刀绞,怎么都无法面对那三张遗像。
“秦——爷——到!”老何在门口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惊醒了一直沉在冰水里的桂芝,她抬了一下头,眼球里布满血丝。
秦亚哲踏进灵堂时孤身一人,手下均在门前候着,亦算是尽了礼数。此时周边一片沉默,报馆的人正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惊讶,因都不晓得月竹风是何时与洪帮的人打过交道。
“凶手!杀人凶手!”桂芝突然站起,一手捧住肚皮,一手指着秦亚哲的面孔,那身雪白孝服随风扬起,将她装饰得如鬼魅一般,臃肿身形早已被震怒掩盖,竟显得楚楚可怜起来。
秦爷面无表情地下跪磕头。桂芝被两个人搀着,已哭倒在那里,眼泪鼻涕由五官自素服领口拉出几道晶亮的长丝,虽已精疲力竭,嘴里却是不停地道:“凶手!杀人凶手!凶手!还命来!还命……”
正当众人一头雾水之时,老何赶忙上前向秦爷行了个礼,道:“二太太伤心过度,又怀了身孕,脑筋有点不清楚,还望秦爷海涵。”
“不妨事。”秦亚哲整了整衣袖,站起,口吻相当客气,让老何悬着的一颗心随即放下。
然而老何的这种“放心”,半个钟头之后便消失干净了,他眼睁睁看着留有月家唯一血脉的二太太从二楼沙袋一般坠下,还来不及叫一声便摔得肚皮崩裂,一块晶莹的深褐色胎肉垂在两腿之间,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跳脱出来,飞向阴沉的天空……
“不妨事。”
他这才掂出那三个字的分量。
兰心大戏院今朝又是满座,坐在二层贵宾席的毕小青只得叹口气,手心里的红茶已半凉,戏却还未开场。这地方不似大茶馆,可以随便吆喝、吃零嘴或撒金戒指的,得正襟危坐,仪表端庄,她便是怎么也习惯不了。尤其今朝演的是《反西凉》,考验长靠武生的功力,宋玉山一出场,必是要喝彩的,她坐那么远,周遭那么富丽堂皇,与参加洋人办的酒会无异,叫她怎么喊得出口?于是负了气,把红茶喝干,杯子放进天巧手里的辰光也是重重的。
宋玉山亮相,毕小青忍不住掩住嘴巴,底下的老外一个都不懂行,只坐着鼓掌,哪里该喝彩,哪里要沉住气,他们一丁点儿也没领会,令她气结。
罢了,忍一忍吧!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额角,拿一双眼盯牢他的身影,在台上来来去去走的那几步,她已熟得能背出来,状态在不在,情绪好不好,都能从步子里瞧出来。所以愈看心愈往下沉,她自认是最懂他的女人,较他的妻子更懂,所以眼泪不自觉落下,也顾不上擦,只嘴里嚷嚷着:“玉山……玉山呀!”
台上那人,仿佛是听见了的,用艳粉勾画出的脸竟愈发悲怆起来,她晓得他不上妆时更俊俏,所以有些不忍心看,撑大的眼珠子里只容得下自己的爱意。
曾几何时,她暂且放下激情去赏戏时,宋玉山已与几个龙套纠缠到了一处,正难舍难分。她屏住呼吸,只看他如何化解,那身姿轻盈灵动,却又有些蹊跷的沉重,他有心事?抑或病了?于是她又心焦起来,手里的帕子抓得稀湿……
待宋玉山倒地的一刻,台下掌声雷动,洋人以为那是戏的一部分,唯独少数几个“黄皮肤”在慌乱中起身来一探究竟,演砸了,还是体力不支?毕小青更是将帕子咬在嘴里,捂住那一记尖叫。她那微小如尘埃的伤感,在不知就里的掌声里越缩越小,直至宋玉山身上流出一摊浓浓的血浆……毕小青紧张得心脏快要裂开!
宋玉山的死,自然不如月竹风那般叫唐晖揪心,他要去找施常云,杜春晓却怎么也不肯,竟拿出桂枝的事情威胁:“如今你老板一家子都死在这事情上头了,你应躲着才是,小心下一个被秦亚哲丢下楼的人轮到你!”
这才将唐晖的一腔仇恨吓回去了。
“施二少这回玩笑开大了,弄死了不该死的人,还是一家子呢。”
因是第二次去,杜春晓已习惯了那股莫名其妙的异味,甚至偷偷喜欢上施常云脸上的菊状纹路。他的气定神闲与胸有成竹让她无比敬佩,显然这是一位正在运筹帷幄中的死刑犯,只坐在一间封闭的房间内,就能掀起外界一片腥风血雨。这份“功力”与智慧,让杜春晓对他有了诡异的迷恋。
如今他正坐于杜春晓对面,指尖还染有浅棕色的巧克力浆:“哎呀,杜小姐,我也没想到秦亚哲会这么狠呀——”
“因为你原本想杀的人是唐晖,对不对?”
他顿了一下,遂舔舔指间的巧克力浆,笑了:“反正月老板都死了,唐晖死不死,已经不重要了。”
“秦亚哲当然知道你借刀杀人的诡计,不过他是个讨厌受人摆布,且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所以他宁杀月竹风全家,也不去动唐晖,这大抵也是给你的一个警告。”杜春晓越说越兴奋,刻意隐去了她猜不透的那一块。
“杜小姐,给我算个牌吧。”
“要算什么?”
“算我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杜春晓将塔罗拿出来,放在极窄小的脏兮兮的台面上,施常云探出头来,问道:“要不要我来洗牌?”
杜春晓看着他艰难地将手指从栏杆缝里挤出来,摇头道:“施少明知不用的。”
大阿尔克那阵摆开,过去牌:正位的恋人。意指一帆风顺,情路光明。现状牌:正位的力量与逆位的愚者。这局面令她倍感讶异,身陷囹圄的人居然境况是正面的!未来牌:正位的死神。
“如何?”施常云挑了挑眉。
“逃不出,死路一条。”她讲得斩钉截铁,引来他好一阵爆笑。
“那麻烦杜小姐今后还在施某人坟上烧炷香。”
尽管施常云表情坦然,但她瞧得出他颤动的指节里隐藏的紧张。他们都是不喜欢受他人控制的人,却享受控制别人心智的那一刻。
“高文和孟伯都死了,唐晖却不死,小胡蝶还是找不到,秦爷早晚要让你难过,而施少你却还在负隅顽抗,何苦来呢?不如把真相讲出来,我也好替你了几桩心愿。”
“你知道我有什么心愿?”
“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的。”
“那你还愿意帮忙?”
“愿意,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杜春晓将死神牌塞进栏杆,施常云将牌捏住,两人都不肯松手。
“什么事?”
“告诉我替高文摆平俄罗斯黑帮的那个人是谁。”
施常云露出豺狼般的表情,令杜春晓爱慕不已。这副叫人心惊肉跳的面孔,十年前她曾在阴暗的切尔西区后街看到过,前边是贵妇们身姿摇曳地步上马车,后头却总有个孩子被压在满是灰土的墙上,裤子褪到脚踝处,冻得像发抖的雏鸟。而不远处,总会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等着收钱,他观察“主顾”的眼神和施常云如出一辙。现在,杜春晓便是那心态扭曲的客人,正与魔鬼谈一笔买卖。
“你是个不讲诚信的女人,对吧?”
告知她答案后的施常云,突然问了一句。
“没错。”
杜春晓回头看了一眼施少,飘然离去。
走到门口,她才重重吐了一口气,因知道与魔鬼交易是容不得反悔的,他会在她还来不及退缩的时候就把她手中的筹码拿得干干净净。
-9-
上官珏儿坐在昏沉的阳光里,藤椅在她屁股底下发出“吱吱呀呀”的枯响,宝宝举着沉重的大尾巴扫过她的手背,痒意令她多少有些安了心。这只波斯猫眼睛一只碧蓝、一只棕褐,脸蛋子圆鼓鼓的,雪球一般在宅子里滚来滚去,轻声慢语地呻吟几下,像撒娇又似抚慰。但最近宝宝却时常不知去向,只在某个角落里偶尔传出些零碎的“喵”声,也不知抓过哪里,经常踏一地的木屑回来。上官姆妈边扫边埋怨,她的腰痛一直未见好转,但女儿似乎并不太关心,宝宝比她要矜贵。
“姆妈,宝宝几天没剪过指甲啦?”她抱了它一歇,放下的辰光才发现毛衣已被勾出好几条线来,于是皱了眉看它的爪子,竟都是尖的。
“前日刚刚剪过呀,不晓得又去哪里抓过了,这样吃不消的,成日服侍它还来不及。”上官姆妈借机冲女儿发了火,她明知自己没资格这样讲,女儿替她还了忒多的债,甚至贴了初夜进去,所以气难免要短些。可如今女儿每每回家,竟似贵宾,连吃饭碗筷都要分开,她那一副断不肯让别人来用,否则便摔了重买,于是盛粥的器具都是镀金荷叶边的,与姆妈用的白瓷描蓝花碗有区别。
每每想到这一层,姆妈便胸口憋闷得很。
上官珏儿也懒得争辩,径自走到橱柜旁,拉开抽屉找出把剪子来,意欲抱起宝宝来剪爪子。孰料那畜生像是晓得她的动机,竟“喵”了两下逃出去了,她只得在后面追赶,嘴里叫着“宝宝”。宝宝哪里肯听,腰身柔软地扭动着下了楼梯,出了门,往隔壁堆杂物的耳房去了。
“宝宝?乖,宝宝?”她手持剪子跟入杂物房,听见里边“哧啦”作响,宝宝正蹲在一只藤箱上又抓又挠,仿佛非要挖出一个真相来不可。她上前将宝宝抱起,它拼命挣脱了,由她臂弯里滑落,继续与藤箱“搏斗”。她这才想起箱子还是施家大儿媳特意拿到这里来委托她保管的,当时只当是那女人疯了,便把箱子随意一放了事,却不想被这猫缠上了。于是反勾起了她的好奇心,想打开看一看,尤其箱身上已被抓得斑驳不堪,到时若对方要起来,少不得还要赔个新的,反正是猫惹的祸,怪不了谁,就用这借口开箱检查一下物品也未有不妥。
她这样想着,剪子已不知不觉在挑挖箱面上的锁,不消一刻钟便挖开了。因用力太猛的缘故,箱盖弹起的瞬间,一个黑圆的球状物亦跟着滚出来,撞过她的膝盖一路往杂物房外溜去。她来不及去看,已被箱子里其余的东西吓住,那几根黑炭条般的“粗棍子”上,赫然嵌着一只红澄澄的宝戒……
空气瞬间在她的喉咙口凝住,她一动不动,似血液在脉管里堵住,不再流通。
随后,上官姆妈在厨房里听见一声断肠的惊叫,震落了她手里的一碗水炖蛋。
朱芳华已在巡捕房的审讯室内坐了一天一夜,按体力来讲,她应该早已扛不住了,然而意志力却是惊人的,只睡一个钟头居然能让她保持住端正的坐姿。几个警察连番审问,从她嘴里讲出的答案都是一模一样的。
“箱子里的尸体是谁的?”
“不知道。”
“那箱子里的人是你杀的吗?”
“不是。”
“箱子为什么会到你手里?”
“这箱子不是我的,我交给上官小姐的箱子里放的是常风的遗物。”
“胡扯!你丈夫的遗物为什么要交给公公的女人去保管?!”
“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每次盘问都到这里结束,巡捕将她在施家的房间、后花园搜了个遍,均一无所获。而上官珏儿发现的那个碎尸,亦只有经火焚烧过的头颅与四肢,躯干部分却不知去向。至于死者的身份,更是无从辨别,经由法医鉴定,勉强认出是具男性尸体。朱芳华的父亲从江西老家赶上来,欲将女儿带回乡下暂住,把病养好,孰料她却死活不肯,只说:“我如今还是施家少奶奶的身份,哪里能回去那种地方再住?你们且不要管我,他的混账弟弟一天没送上刑场,我便不回去!”兴许是施逢德自认教子无方,内心有愧,竟也不反对,还让下人服侍这位大少奶奶。
只是那“箱尸案”却又让济美药房与上官珏儿双双出了回名,最麻烦的是,亦曝光了施逢德与这位电影明星的关系。一时间各大报纸周刊均拿这件掺了血腥味儿的桃色新闻登头条,风头竟远远盖过月竹风家的灭门惨案,上官珏儿的《香雪海》片场的“大战”便是证明。
那日上官珏儿一到片场,便被记者与影迷包围,一批女二号琪芸的拥护者在旁发出阴险的嘘声。记者每每问及“上官小姐与济美大药房施老板可是情人关系,几时能吃到你们的喜糖”时,“琪芸迷”们便冷笑,于是两派影迷起了冲突,乃至大打出手,将整个片场搞得一片狼藉,最后不得不动用警察来制止。唐晖当时亦在现场,只听得此起彼伏的尖叫里只两个字是清楚的——淫妇。
于是顶着“淫妇”称号的上官珏儿被保镖护送上车,唐晖一直紧紧跟随,只是有些害怕看到她的脸。她还会不会似从前那样波澜不惊,把苦都闷在心里?正想着,右手腕却被她抓住,她似乎有些发抖,手心冰凉,他不得不抬头看她,一张浓妆的脸,鲜红唇色都是画出来的,一对柳眉虚若浮雕。
“你费心了。”她只说了这一句,便猫下腰钻入车篷。他怔怔望着,反复回味腕上一抹她留下的余温,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索。只可惜,那只是空浮的关怀,完全使不到点上。尽管唐晖将上官珏儿写成是抵挡住压力与诽谤勇往直前的“女英雄”,然而普通人总爱观赏名人的阴暗面,那叫“取乐”。所以她的勉强,她的疲惫,都映在无数个表演式的笑容里了,真当是职业式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