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似乎不喜欢扎肉,总是用蓝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属于警惕的监视,生怕他有一点点对自己救命恩人不利的举动。杜春晓倒是对扎肉主动跑来教堂寻她未表现出惊讶,只检查了他的伤口,叼在嘴边的香烟几次险些烫到扎肉的肚皮。
“下手挺轻,没想要你的命。”她虽对扎肉身上不下百条的伤疤心有余悸,却竭力没有表现在脸上,只在心里惊叹,得吃多少的苦才会换来这一身“纪念”。尤其胸口那一处突起的一片粉黄晶莹的半透明疤痕,竟拼出一只蝴蝶的形态,看仔细了,竟是特意用刀一片片将皮肤剐下来,待伤口愈合之后才有的。
杜春晓忍不住道:“亏你想得出来,人家是拿刺青掩痣掩胎记,你倒好,把皮肉当泥胎来雕,没疼死吗?”
“疼总比难看要好,实在是怕脱衣服吓着人家,索性就想了这办法。”
杜春晓听了这话,心便一直往下沉,有些替扎肉难过,又不肯轻易表露,只默默清理了他腹部的血渍,方开口道:“今晚与我们一同去挖坟。”
扎肉点了点头,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出发吧!”夏冰与阿巴不知从哪里弄来两把铁锹,噔噔噔跑进屋里,既兴奋又害怕。
四个人于是偷偷向墓地潜行,中间扎肉压低嗓子求了杜春晓三五次:“姐姐,等火车一来你们就赶紧走吧,别在这儿惹事了。”然而杜春晓只是回头瞪他一眼,没有一点听劝的意思。
反而夏冰从旁提点:“你怎么越大越不知你姐姐的个性了?这边出了两桩血案,你又说赌坊委托她调查死人的事儿,她又怎么可能在破案之前走得出这条街?所以索性豁出去,一查到底,还真相于大白,岂不快哉!”
扎肉一时语塞,倒是杜春晓笑起来:“未曾想你我相识多年,如今我才知道你也开窍了!”
三人相视片刻,突然都“哧哧”笑起来,唯独阿巴一脸的莫名其妙。
墓地的地皮很硬,每一寸土壤都被寒霜封锁住了,夏冰在幽暗中摸索墓碑上的刻字,他眼睛不太好,在煤油灯的微光照射下,他彻底成了“半瞎子”。所以还是杜春晓最先摸到刻有“玛弟亚”英文字母的十字架,紧接着便是扎肉掘了第一块土。阿巴不知为什么,突然站在一边不动了,只怔怔地看着他们挖墓。
杜春晓皱眉站在一边,这样的场合她更喜欢旁观,仿佛一参与,某种规则便被破坏了。挖了不到三十分钟,扎肉直觉铲到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忙将灯靠近去看,却是一只被他不小心切掉一半的手,于是颤声道:“怎么不告诉我这里的死人都是裸葬的,也没个棺材装?!”遂与夏冰二人赤手将土拨开,方才露出完整的尸身。
“玛弟亚几岁?”杜春晓突然哑着嗓子发问。
“听那几个孩子说,大抵有十二三岁了。”夏冰答道。
她围绕尸首转了两圈,半晌她方道:“西满的身子总算是找到了呀……”
掘出的死尸果然是没了脑袋的,胸口挂着十字架。
“跟我来。”杜春晓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拎起灯,疾步走出墓地,夏冰与扎肉只得紧跟着,阿巴也忙不迭地跑在后头。
走到钟楼处,杜春晓突然转头对阿巴指指上头,将煤油灯递给她,又挥了两下手,阿巴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提了灯以小跑的姿态往钟楼上去了。他们三人便站在钟楼与宿舍楼之间的小径上,抬头望着那只被夜幕遮盖得只露出一个糊涂形状的大钟。阿巴手中的灯火随着她的跑动在每一层的窗口忽隐忽现,直至那一团黄光出现在大钟旁。
“这……这是要干什么?”夏冰心里突然有些惶惶的,因想到上头吊过一颗人头,相形之下阿巴的胆子倒是异常之大。
“亏你还做过警察,居然还看不出来!”杜春晓看着那被钟楼上的红砖扶栏挡住大半个身子的阿巴,笑道,“明日我们去买些葱油饼来,趁庄士顿午休的时候用吃的把那些孩子引到礼拜堂来,让我显显这牌的神通!”
“这么快就破案了?”夏冰模糊记起,唯有即将揭晓谜底之前,她才会用这般的语气同他讲话。
-6-
葱油饼的香气让每个少年的嘴里都积满口水,被饥饿磨损掉意志的表情在夏冰看来有些可怜巴巴。信仰本该是赐予人尊严的,然而这里的信徒为了口腹之快可以连性命都不要!夏冰有些难过,连忙将放饼的篮子高举,叫道:“来,一人两块,不要多拿。”
“且慢!”杜春晓高声大气地阻止他,口吻颇为刁钻,“这些东西也是咱们花钱买的,不是偷来抢来的,想吃可以,先得让我拿这个算一卦。”
她举起塔罗牌,夏冰手里的篮子却在慢慢往下沉,少年的眼神亦随之绝望起来。
“谁先来?”杜春晓吐字一板一眼,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
来礼拜堂的照例只有九个人,若望没有参与。当那九个少年并肩站在礼拜堂的布道台前时,他们的教袍似在室内凝聚成一团乌云。
安德肋犹犹豫豫地举起手,其余八个少年看着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鄙夷,他们甚至有些羡慕他的勇气,于是不自觉地挪开几步,好让他上前领取食物。
“请洗牌。”杜春晓将牌递到安德肋眼前,他接牌的十指每一根都在神经质地跳跃,然后胡乱地交叠了几把,又还给她。
“要算什么?”
“算……算我的罪能不能得到宽恕……”安德肋结结巴巴地讲出一句来。
杜春晓拿牌轻轻拍了他的头顶,嗔道:“说得太假,再说!要算什么?”
“算……算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句怒言像是直接从安德肋的喉咙里冲出来的,并未经他的同意,所以他刚说出口便拼命捂住嘴巴,也不敢看身后那八个人。
杜春晓大笑几声,迅速将牌摆上布道台。
过去牌:逆位的恋人。
“父母早亡,天生命薄,才被丢在这样的地方,怨就怨时运不济吧。”
现状牌:正位的愚者,正位的国王。
“安排你做现在这个活儿,可是难为你了。日日起得最早,花的力气最大,吃的量却是和别人一样的,可把你当猴儿耍呢。尤其昨儿出的人命官司,可又是让你头一个受惊吓,这许多的事,都还瞒着。”
未来牌:正位的星星。
“啧啧!”杜春晓一面摇头,一面从篮里拿了两个葱油饼出来,拿油纸包了送到安德肋手里,喃喃自语道,“将来走出这个地方并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多长点脑子,看得长远一些。”她实际上有些安慰安德肋的意思,因这几个人里,他想法最单纯,可能身家也最清白,于是不由得给出了一些鼓励。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笨的孩子将来恐怕空长蛮力,难有出息,所以不如就待在这里修心,保不齐是条明道。
只是今天要做的事情有些太急,便也懒得啰唆,便捏起嗓子又唤:“下一位?”
这些少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但安德肋已大口吃起饼来,撕破的饼皮里流出酥油勾人的香气,混有新鲜的萝卜丝味儿,令他们百爪挠心。
“下一位?”
还是没有人动。
杜春晓也不着急,将手懒懒抬起,往人堆里一指,咧嘴道:“就是你吧,过来!”
被她指着的是雅格伯。
雅格伯刚刚还闭着眼,妄图用黑暗抵挡食物的诱惑,然而直觉还是在的,即使看不见,也还是知道有人指着自己,于是仿佛认命一般艰难地往那篮葱油饼的方向移动。事实上,杜春晓能看清他脸上每一条窃喜的纹路,有些人自以为聪明,却忽略了对手的智慧,于是经常一败涂地。
雅格伯洗了牌,平静地画了十字,说道:“我想算一算将来能不能重修一下这里的图书室。”
一个正当而虚伪的心愿。
杜春晓也不拆穿他,在布道台上摆了阵。
过去牌:逆位的死神。
“这位小哥儿倒是可惜了,天资不差,可惜生下来就得了一场病,落下顽疾,险些没了命,所幸当时有贵人相助,倒是起死回生了!”她看他腿脚至盆骨扭曲的形状,便知是小儿麻痹的症状。
现状牌:逆位的国王,正位的星星。
“小哥儿如今碰上的事儿,跟大家一样,与死有关……”她沉吟片刻,突然将脸直逼到雅格伯眼前,问道,“人可是你杀的?”
这一句问得雅格伯往后退了好几步,他面色发白,嘴上皲裂的唇皮挤成难看的造型:“我没有!我没杀人!不是我!不是……”
杜春晓也不搭理他的辩白,气定神闲地翻起另一张牌。
未来牌:正位的魔术师。
“很多事情总是变幻莫测,你未必杀了这个人,却与他的死有极大的关联。”她有些心软,说话却还是带锋芒的,“你比安德肋更早发现尸体吧?”
雅格伯垂下头颅,一只手紧紧握住根结粗大无序的木拐杖。
“不止你,还有禄茂、玛窦,你们也比安德肋更早看到尸体,不,也许你们所有人都已经在我们之前知道西满死了!”杜春晓干脆将牌放下,径直指向刚刚还缩在一起、如今却渐渐互相疏离的教徒们。他们脸上的虔诚不见了,正互相用狐疑的目光审视彼此,试图找出其中的叛徒。
“不用找了,这里所有人都是叛徒,而且背叛的是你们自己。你们从宿舍走出来,直奔钟楼的那一刻,就已经把秘密出卖了!”
杜春晓轻快跳起,屁股坐在布道台上,说她是在破谜,不如说是享受,享受这些人的忐忑,聆听他们原本自以为牢固的防线逐渐崩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