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那黄袍道人近在咫尺,青玄依旧看不出任何端倪——杏花仙口中一直叫嚷的“妖怪”,无论如何在青玄眼中,依旧只是一个面色枯黄的老头而已。
“杏花大仙……”青玄揉了揉眼睛,小心地从窗口避开,朝着那灵物认真地问道:“你真的确定那个穿着黄袍的老者是妖怪吗?看他举止、骨骼,都应该是个常人啊……”
“老者?”蹲在窗户边上的吴承恩听到青玄这么问,不由得愣了愣,悄悄掀开了窗户重新确认了一下后才继续说道:“那个黄袍道人顶多也才三十岁吧?”
青玄恍惚一下,皱眉说道:“那满脸的皱纹和山羊胡子,怎么看也得六十岁了。”
“哪里来的皱纹和山羊胡子?”吴承恩似乎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青玄在说什么:“那人不是绑着发簪吗?”
李棠在一旁听了个大概,忍不住站了起来,捧着那灵物走到窗边略微眺望,继而轻蔑地责怪道:“你们两个的眼神都朽了吗?那戴着红钱的黄袍道人明明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啊。对吧,小杏花。”
三人各自一呆:缘何一个黄袍道人,竟然被人看到了三张面孔?
“莫不是你们喝醉了酒?”说着,李棠抬了抬手,将杏花仙捧到了窗户边上。
只见杏花仙抱着自己的小脑袋趴在李棠手心里,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连朝窗户外面瞧一眼都不敢:“你们都中毒了,所以才瞧不出他的真身。那黄袍是个很厉害的妖怪,已经杀了我不少族人……你们不要管我,快逃命吧……”
毒?
青玄和吴承恩面面相觑。毕竟走南闯北这么久了,关于吃食方面,两人还是格外小心注意的。尤其是这几天,吴承恩有信心:三人绝无可能着了毒物这方面的门道。
街上的黄袍道人已经巡游了整个黄花镇,甩了甩自己的袍子后摆,看着方向似乎是打算打道回府。李棠眨了眨眼睛,用眼神询问青玄和吴承恩接下去怎么办。
吴承恩倒是有了办法;只见他当着李棠和青玄的面,直接打开了那扇窗户,然后朝着黄袍道人的背影喊道:“喂!那黄袍大仙,请留步!”
一时间,吴承恩的嗓音甩在了空荡的市镇上空,盘旋久久不肯散去。
隔着两三里远的黄袍道人止住了自己的脚步,转身后定睛看着客栈的方向,显然是看到了吴承恩等人。
“你干吗?你把她吓到啦!”李棠被吴承恩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嗓门吓了一跳,贴着心口护着手里的杏花仙斥责道。
“你不是说你识得百妖吗?”吴承恩耸耸肩膀,悄声对李棠说道:“现在他露了正脸;你就来分辨分辨,这黄袍到底是人是妖?”
李棠瞥了一眼吴承恩,径自走到窗户口处,抬眼望去——
李棠还没说话,只听那黄袍道人声如洪钟,径自问:“施主,何事?”
吴承恩顿时也不知道如何接话茬,总不能开口说自己认错了人吧?他只能拉了拉青玄的衣角,想求他帮自己解围。
“闪开!”青玄大吼一声,一脚踹在了窗户正当中的吴承恩的腿上;吴承恩一个趔趄,撞在李棠身边后横着摔了出去。
而刚才吴承恩站着的位置,两道邪光带着尖锐的嘈杂声刺了进来,扎穿了房间后面的木墙。抬眼望去,那黄袍道人已然霎时间变得面目狰狞,杀气腾腾,扶摇着身子飘上了半空。刚才那两道邪光,正是从那黄袍道人双眼之中喷出。
“找到你了!杏花妖!”黄袍道人心满意足地大声邪笑,然后在半空中左摇右摆地朝着客栈飘了过来。
李棠被顶到了墙角,起身之后先是看了看那灵物有无大碍——还好,杏花仙并没有受伤,她随手将杏花仙放在了青玄手中,趁着青玄一愣的空档,反手抽刀出鞘,跳出窗去。
吴承恩想劝阻李棠,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从袖口中摸出了毛笔,即刻舔了舔笔尖,甩出一张宣纸后落笔一个“剑”字后拼了全力掷向了那半空中的黄袍道人——这种功夫了哪里还有时间同对面讲道理,自然是先出手再说!
却见得那黄袍道人并不慌张,也未见任何动作,凭空里那张扑面而来的宣纸忽然在他眼前一丈左右的距离将将定住。虽然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是吴承恩确信自己听到了皮肉被刀刃劈裂开的声响。
这一步倒是阻止了那黄袍道人继续向前,反而抬起手端详着自己的手掌;片刻后,那黄袍道人落在了地上,抬起头朝着二楼客栈里的人痴痴一笑:“倒是小瞧了诸位施主,没想到……你们还有些本事!!”
最后一句话,明显听出那黄袍道人动了怒气,嘶吼的声音如半夜惊雷一般震耳欲聋。
“快逃啊!”青玄手中的杏花仙听到了这么一声大吼,急忙朝捧着自己的青玄说道。
青玄没有迟疑,一只手护着杏花仙,另一只手拉起蹲伏在地上继续写字的吴承恩纵身一跃,跳出了窗户——
幸好那灵物提醒得及时;但见那黄袍道人落地之后,突然间俯下脑袋朝着客栈直直冲了过来,仿若炮弹,一击便将整个客栈撞碎成一片断垣残壁。待到烟消云散尘埃落定,那黄袍道人没事人一般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转头看着躲在一旁的青玄和吴承恩。
“两位施主,现在将那杏花妖交出来,我便可允诺诸位,带你们去永远的桃……”黄袍道人开口道。
空气中划过一声脆响,声音不大,细若蚊吟。
黄袍道人歪歪脑袋,看着自己的右手边。不知道何时,李棠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摆着一个挥剑而斩的姿势,那剑身真是好看,蝉翼一般,几乎透明,朦朦胧胧得映着月光……
“锦绣蝉翼刀……”黄袍道人顿了顿,开口叹道。片刻之后,黄袍道人上下半身被圆整地切开,断作两段。
李棠轻轻喘着气,看了片刻确信那道人再无反应之后,挥手收了自己的兵器。旁边的吴承恩和青玄自是瞠目结舌,没想到一番苦战还没来得及展开就收场了。
“小杏花呢?”李棠紧握着刀,回头朝着青玄跑过去开口问道。青玄摊开手,那小小的杏花仙还保持着抱头蜷缩的姿势,浑身颤抖得如同一片风中的花瓣。
她被吓坏了。
李棠露出了笑容,摸摸她小小的额头:“你看,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那语气充满了从容:“不晓得李家的姑娘是否听过这句话?”
三人不可置信地回头望,连杏花仙也把手指张开一条缝偷偷看去,那黄袍道人的上半身此时侧卧在地上定睛看着他们,而他的下半身朝着自己转过身来,继而用腿踢起了自己的袍子,盖在了断开的躯体上面。微风滑过,袍子重新抖落,而那黄袍道人赫然已经完好无损地站在了众人眼前。
“我明明……”李棠此时略有几分惊讶,不可能啊,刚才那一下的手感,自己应该是得手了的。
“你没有砍到他的要害啦!”杏花仙在青玄手中,用颤抖的嗓音悄悄提示她。
“可是,我,我明明……”李棠着实不知道如何分辨眼下局势。
杏花仙慢慢放下捂着脸的手,整整身上小小的黄裙子,“嘿”了一声,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突然从青玄手中翩然飘起,浑身散发出了耀眼的金色;然后,她用细嫩的手掌,朝着青玄的天灵盖轻轻一拍——
青玄恍惚一下,扭了扭自己的脖子;再次抬头看那黄袍道人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杏花仙急忙又翩然飞到了李棠和吴承恩面前,如出一辙地朝着两人的天灵盖轻轻一拍。
吴承恩和李棠一下子觉得,有一股清心的味觉替代了一直在这黄花镇蔓延的腻人的花香,顿觉神清气爽,两人再准备对付那黄袍道人时,也和青玄一样,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哪里有什么黄袍道人!眼前分明是一只套着那黄袍、身长达十丈有余的黑皮蜈蚣!而这妖怪身边,横着一截子断掉的躯体,流了满地的污血。
“花香!”青玄似乎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
吴承恩一愣,轻声问道,什么意思。
反而李棠一下子明白了青玄的猜测,抬抬手在自己的鼻孔边轻轻扇风:看来,眼前的妖物是将自己微弱的妖气混在了这附近的花香之中,引人嗅之。这花香掩盖住了妖气特有的气味,加上妖气着实不多,所以他们三人并未发觉有任何不妥,不知不觉中已经中了毒。
而且,毕竟三人在这附近已经盘转了几日,吸入的毒物累积下来,也不由得产生了幻觉。
也难怪青玄等人无法参破这妖物的花招了。
一般的妖物变化,大多数是针对于自身而行,幻化人皮包裹住自己的肉身。对于这种妖物,青玄自然是能识破。但是这黄袍蜈蚣精却与众不同:他是让所有人看到幻觉,而自己本身,从始至终都没有用过任何变化。
那杏花仙似乎用尽了浑身力气,落在了李棠的肩膀上:“是的,就是花香……你们来这里时日尚浅,我才能解得开这幻术。如果再耽搁些时日,我也没有办法了。”
“既然你能解毒,为何不在我们见面时就动手?”吴承恩语气之中略有责怪;确实,如果杏花仙一开始就走此一招,那么现在三人也不至于身陷险境。
杏花仙似乎有难言之隐,想要开口却最终沉默,只是朝着李棠身后躲了躲。
“只怕,这小小的杏花妖物没有自信还有解毒的法力。”那黄袍蜈蚣开口说道,继而身子盘旋,攀爬着身后客栈废墟,重新立在了众人眼前:“没想到,找了你这么久,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
“既然你们都是妖怪……”李棠抬起手,护住了自己肩膀上的灵物,似乎略有不解,对着那黄袍蜈蚣说道:“你为何要伤害她?”
那黄袍蜈蚣并不理会李棠的疑问,只是盘旋起自己巨大的身躯,猛地向着李棠的肩膀蹿了过去。
李棠并不惊慌,反手挥出锦绣蝉翼刀,迎面朝着那蜈蚣门面的正当中竖着一劈——但是那蜈蚣显然早就料到了李棠有此一招,翻卷了一下身子,瞬间在空中打了个结绕到了李棠背后,张开身躯正前方的血口就朝着李棠啃了下去!
李棠没防备到妖怪竟然声东击西,一下子失了先机;只见妖怪朝着李棠狠狠下嘴,却不由自主地猛地弹开——原来青玄已经一个箭步站在了李棠身边,左手拿着念珠,右手则搭在了李棠的肩膀之上。
“金!”青玄轻声断喝道。
那蜈蚣本打算品尝人肉的美味,眼下却如同啃到了满嘴的刀剑一般,一口蠕牙崩坏不少,却未曾伤到李棠分毫。李棠自己也是一愣,转头才看到了自己身边的青玄。而她肩膀上的灵物已经被吴承恩默契地一把护住,带到了一边。
“你怎么看,青玄。”吴承恩将那杏花仙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抹了抹自己的鼻子。显然,刚才蜈蚣张嘴后的那一股恶臭,让吴承恩嫉恶如仇:是的,那是食过人肉的味道。
“已犯天道,”青玄松开了扶在李棠肩膀上的手,做了一个合十的动作,盯着那甩着自己身子发泄疼痛的蜈蚣:“收。”
吴承恩点头,整个人朝着半空一跃的同时,从袖口中甩出十几张宣纸,上面各书一个“刀”字——那黄袍蜈蚣纵是身躯灵巧,却依旧略显巨大,猝不及防被吴承恩的宣纸贯穿了肉身后牢牢扎在了地上。
而青玄一个箭步迈到了蜈蚣精的脑袋旁边,右手搀起念珠,左手轻轻搭在对方的脑袋上。黄袍蜈蚣见机会难得,张嘴便啃——
“土。”青玄开口。
霎时间那黄袍蜈蚣顿觉头上顶了一座高山,整个身子被死死碾压,陷进了土里将近三寸。这下别说啃人,就连抬头喘气都做不到。一下子,那蜈蚣开始乱甩着自己的尾巴,似乎想要逃命。
吴承恩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了火铳顶住了那蜈蚣精的脑袋,同时小声对自己肩膀上的杏花仙说道:“捂住耳朵。这声响,大着呢。”
眼见得似乎胜局已定,李棠却突然喊道:“住手!”
吴承恩听完之后一愣,转头看着李棠,似乎想要责怪几句。突然间,一柄镰刀砍在了吴承恩的肩头上——怎么回事?
吴承恩几乎被砍翻在地,倒下之后一个翻滚,托住了差点摔在地上的杏花仙后大口喘气——还好,砍得是另一边的肩膀;不然这灵物估计就一命呜呼了。
青玄也即刻向后跃了几步,似乎刚才的一击也全然没有预料。
怎么回事……
黄花镇的村民,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聚在了一起,手里拿着锄头、镰刀等农具作为武器围住了李棠等人。吴承恩扭头看去,刚才砍伤自己的,赫然就是白天里吃饭聊天的饭庄老板。
“上仙英明!”饭庄老板眼神飘忽,嘴里来来去去嘟囔着这么一句话,继续朝着吴承恩走来。其他的村民,则也是念叨着相同的语句,一拥而上开始动手扒弄着禁锢着黄袍蜈蚣的那几张宣纸。那宣纸本来锋利无比,几个上手的村民一下子皮开肉绽;但是自打那宣纸染了人血后,一下子又变回了柔脆的本质,三下五除二便被村民撕碎。
顷刻间,那蜈蚣精又重新盘了起来。
李棠捏着自己的武器,却不晓得如何是好:这兵器可着实厉害,如果刚才自己上去帮吴承恩一把,那些村民自然是不在话下。只是这柄唐刀实在是过于锋利,而那些村民似乎又丝毫不惧于死亡,自己冒然出手,估计死伤会不计其数。
只不过,没想到自己片刻的优柔寡断,却害得吴承恩身受重伤。
在一旁的青玄一下子看穿了李棠的迟疑,只能俯身先将吴承恩拉出了人群。确实,如果刚才自己是李棠的话,即便机会千载难逢,也是不会出手的。
那蜈蚣咬牙切齿,正欲再次袭来,远远的却传来了一声鸡叫。黄袍蜈蚣愣了愣神,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看天色,最终还是收了身子,攀浮着朝着自己的道观爬去。
夜空之中,本来缠绕着的黑色粉雾已经散开,露出了将要圆整的明月。
而那些包上来的人群,仿佛得了号令一般,纷纷作鸟兽散,各自回家,关门。只是门口摆放的草鞋,已经悉数不见。
黄花镇顷刻间重新安静了下来。李棠顿了顿,本想拎着唐刀追过去,却被帮着吴承恩包扎伤口的青玄喝住:“穷寇莫追。”
李棠咬咬嘴唇,最终还是把刀收了起来。
吴承恩捂着自己流血的伤口,语气倒还轻松,逗着手里的杏花仙;李棠急忙一把将杏花仙护在手里:“她都吓坏了,你还逗她!”
吴承恩笑了笑:“说起来,刚才那妖物为什么这么恨你啊?看他的模样,说要吃了你都不足为过啊……”
那杏花仙愣了愣,抬头看了看眼神关切的李棠,然后又看了看面前轻轻喘气的吴承恩,终于忍不住“哇”的一下子哭了出来……
黄花镇另一头,西北五里,黄花观。
黄袍蜈蚣敏捷地爬行着,窜入了道观之中,撞翻了不少香火后在地上抽搐。身上的伤口或浅或深,真是好久没有伤得这么重了。
没想到……自己大意了……一招不慎竟然伤得这么重……这三人到底是何来历,竟然颇有一套?
那黄袍蜈蚣翻了翻身子,将胸前挂着的红钱放在了嘴边,轻轻舔舐着这枚散发着血光的铜币。
不过,不妨事。黄袍蜈蚣止住了疼痛,重新思量:只要自己调息一晚,明天取他们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到时候,倒要让你们见识见识我金目大仙的厉害!到时候,你们便会……
黄袍蜈蚣突然一惊,然后屏息细细聆听。
没错的,脚步声……有脚步声在渐渐接近自己。
莫不成,那些人追来了?哈哈哈,看来自己刚才被小瞧了,不过也好,这三人倒是自投罗网!
唔……不对,脚步声只有一个人……
那黄袍蜈蚣急忙重整身姿,盘窝于漆黑的墙角隐了身子,脸面正对着道观的唯一入口。
借着月光,却见得一个花臂纹身的高大身影背着一张大弓,信步走进了黄花观之中,走到那香炉面前,上了一炷香。
“墙角的,鬼鬼祟祟你在干吗?”那花臂纹身的汉子看也不看,抬手在案台上放下了两枚红钱,张口说道:“要是听得懂人话,便麻烦出来与我聊聊……”
与我聊聊,你们口中一直说的桃花源,究竟是个什么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