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剑摘下了杏树上的一枚果实,剥开皮之后一口吞进嘴里。好甜,好像咬了一包蜜水入喉。九剑皱了一下眉头,山中野果大多酸涩,只有经过苗匠师傅调弄过的果树才能甘甜入口,难道这里的杏树是什么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品种吗?九剑忍不住又摘了一颗。
此时,从黄花镇追出来的九剑距离吴承恩等人五十里左右。他还没有发现杏花树的秘密,但是对于吴承恩等人大概的方向,九剑心里面还是有一些头绪的。毕竟昨天晚上东北方有一阵强烈的妖气一扫而过,一定是吴承恩等人遇到了麻烦。
只要能找到那个李晋,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奎木狼。无论如何,这是九剑目前能够抓住的唯一线索。
九剑擦了擦嘴巴边上的果肉残渣,握了握自己的拳头:很好,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虽说自己其实并不想与奎木狼交手,但是想要不依靠武力就带着奎木狼回京城投案,想必是做不到的。
是的,九剑并不想与奎木狼交手;更准确地说,是九剑不屑于同那叛徒过招,生怕脏了自己的兵器。
想当初,奎木狼领回百花羞时,九剑还没有当上二十八宿。不过听说,当时京城朝野里因为这个漂亮的女人轰动一时:毕竟文武百官还是知晓一些关于“李家”的渊源。眼下这镇邪司二十八宿中的奎木狼竟然迎娶了一个对头家里的女人,未免会有人说三道四。
当时的锦衣卫镇邪司其实暗地里已经与三军、五寺、六部等衙门交恶,只是矛盾还没有放到明面上。一群官员上朝之际,都会有意无意提醒皇上要加强京城戒备,防止有敌人安插眼线,甚至是谋反。这话头,表面上说得是奎木狼的个人行为,实际上所有矛头全部直指整个锦衣卫镇邪司。
如果说锦衣卫镇邪司内部行事低调,可能百官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抓不住什么把柄。可是,这奎木狼是个耿直汉子,虽然顶着整个朝廷的压力,却依旧打算按照之前的承诺,开宴设席招待百宾,明媒正娶百花羞。毕竟她一个深闺娇女,为了这份感情背井离乡跟着奎木狼只身来到京城……
奎木狼压根没打算让她受一点委屈。
哪怕要和其他人刀兵相见。
这时候,唯一一个不断为这件事奔走的人,就是麦芒伍。当时的麦芒伍刚刚从太医院离职卸任,之前由于自己医术高超,论起来和百官之间多少都有一些交情。麦芒伍是挨个府邸送请帖,数不清吃了多少闭门羹和冷脸子。只是这麦芒伍既不急也不恼,单是按礼数办事。今日被家奴拒了,明日到了时辰,麦芒伍必定再次上门参见。
俗话说,棍棒不打笑脸人。这麦芒伍如此周全,反倒是让人不好拒绝。如此过了半个月有余,终于有了转机:当朝宰相最先收下了麦芒伍递了许久的请帖——丞相的老母亲偶感风寒,吃了几日草药都不见好,甚至咳得更厉害了;最终,还是连夜里请了麦芒伍一去,药到病除。
这样一来,百官也不好再做推辞,只得纷纷收下请帖,表示到了日子必然凑凑热闹,给这对儿新人捧场。
一场风波,总算是被麦芒伍连日里的忙碌压下来了。婚宴上,奎木狼和百花羞这对儿新人算是风光,几乎满朝文武都来镇邪司道贺,就连皇上也钦赐了一幅字画——当时的九剑只是一名普通的锦衣卫,论道理来说只能上桌去吃流水席而已,评资排辈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奎木狼本人的。但是这奎木狼却拎着一壶酒,带着百花羞借故避开了文武百官,出来院子里与每一桌锦衣卫敬酒。无论官职高低,奎木狼都喝了一杯。多多少少,这顿婚宴奎木狼喝下了好几坛美酒,豪爽至极。
抛开婚宴最后,从天牢里特赦放出来的镇九州喝了个烂醉而撒了酒疯不谈,这顿饭倒是算得上美满。
印象里,那一天是锦衣卫镇邪司里面最后一次把酒言欢。
事后,麦芒伍用尽手段,将本该留在京城被严密监视的奎木狼调去了南疆镇守一方。毕竟南疆那边苗民甚多,朝廷却也不得不防。这一来,奎木狼的出行倒也算得上名正言顺。
临行前,奎木狼谁也没有见,单单将麦芒伍约去一个僻静酒馆,喝了一顿酒。听说双方发生了争吵,最终不欢而散。
只是短短几年后,麦芒伍嘴里面的美酒还没有散尽,奎木狼便如同当年百官进谏的一样,真的叛了锦衣卫,叛了朝廷,叛了皇上。
麦芒伍知晓这件事后,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获得消息的当天,麦芒伍只是和其他二十八宿交代了锦衣卫的一些事端和杂务,然后吃了一顿简餐后便穿戴整齐,独自去面圣——按照时日来说,当日是为皇上请脉的日子。
在确定了皇上身体无碍后,麦芒伍便摘了自己的官帽,跪在皇上面前。锦衣卫既然已经知道了奎木狼叛变的事情,那皇上自然也应该知道了。只是希望皇上能够念于这些年锦衣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杀要剐,由麦芒伍一人承担。
但是,皇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龙颜大怒。相反,皇上当日似乎心情不错,不仅出人意料地免了锦衣卫的罪责,甚至令麦芒伍陪自己下棋。
“一两个叛徒,正常,你不必自责。”皇上宽慰着跪地不起的麦芒伍,手中把玩着棋子:“再说了,如果锦衣卫出了叛徒,就要你这个头目负责;真这么算的话,朝廷出了叛徒,岂不是要朕来担这个责任?没有这个道理嘛……”
麦芒伍连忙叩头谢恩。
“只是……朕的天下,自然是朕的规矩。”皇上笑着,抬手招呼着麦芒伍抬头看着自己。麦芒伍缓缓举首,看到皇上手中的玉石棋子,已经碎成了两半。其中一半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而另一半,被皇上捏在了手里。
“记住,他叛了锦衣卫……”皇上说着,抬手一扬——麦芒伍脸上,便横着多了一道半指深的伤口。
“他叛了朝廷……”一边说着,皇上朝着麦芒伍的脸上,反手又是一挥。麦芒伍纹丝不动,脸上再添一道深伤。
“他,叛了朕!”锋利的棋子边缘,最后一次从麦芒伍脸上扫过。
皇上手中的那一瓣棋子沾染着鲜血,摔在了地上。麦芒伍依旧一脸平静,任凭鲜血直流,这幅面孔看起来格外瘆人。
“跪安吧。”看着一言不发的麦芒伍,皇上似乎略感无趣,摆摆手示意麦芒伍可以走了。麦芒伍跪地叩安,站起身,流着一路的血走出了大殿。路上见到几个小太监,看到这般情景无不被吓得丢了魂一般。也难怪如此:此时那麦芒伍的脸皮几乎都被划烂,抛开平静的双眼之外,简直面如恶鬼。
等麦芒伍回了锦衣卫镇邪司,第二天就发布了通缉,悬赏捉拿奎木狼。而麦芒伍本人则是闭门谢客一个月有余;再次出门时,他脸上已并无大碍。再次面圣时,皇上还称赞麦芒伍医术高超,竟然只让脸上留下了三道浅痕,再无其他。
麦芒伍只是谢罪,口称自己只是出于需要面圣而考虑,才不得不对自己的脸面修整一番。
“朕的规矩,记住。”
说心里话,九剑打心眼里佩服麦芒伍可以为了镇邪司的弟兄们如此忍辱负重。而他自然也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带回奎木狼那叛徒,为麦芒伍洗刷罪名。冤有头债有主,只要奎木狼归案,一向办事没有瑕疵的麦芒伍就能重新获得皇上的赏识。
况且,麦芒伍为昔日的兄弟奎木狼可谓掏心置腹,这奎木狼倘若尚有一丝血性,早该一人做事一人当。即便是不想牵涉于妻小,最起码也该主动为朝廷送上自己的人头以示认罪。但是,这奎木狼竟然就安安稳稳躲在南疆,跟着那百花羞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九剑把玩着手里的巨伞,这里面有把剑,来自自己的一位前辈,这前辈为了天下百姓命丧黄泉。九剑早就下定了决心,断断不能容得奎木狼这种懦夫继续逍遥,玷污了镇邪司的名声。
又吃了几个杏子,看看时辰,九剑知道自己应该继续上路了。以防之后几日依旧没有野物充饥,他干脆折了一支被果子坠得弯了腰的树枝揣入怀中。
咯。树枝折断时的一声脆响,九剑耳朵一动。如果是一个凡人,想必听不出这声音有什么不同。但九剑听得出来。在那木枝断裂的声响中,似乎夹杂着一个女声,微微地“哎”了一声。
像在喊疼,也像受惊。再看那树枝断裂处,白森森的木茬里涌出一滴清澈透明的……
泪?九剑一惊,只见那滴水缓缓地滴下,渗入山地,不见了。
果然是妖物。九剑品着口中残留的杏子香味,冷笑着。
“杏妖受死!”九剑抬起手来正要朝着树干拦腰劈下,只听到头顶一声丧叫。
九剑抬起头,发现一只六翅乌鸦翩翩而至。他急忙抬手,引得那乌鸦落在了自己的拇指上。那乌鸦乖巧得很,栖落之后张开嘴巴,吐出了几颗珠子和一张写着字的锦条。
九剑先是收好了那几枚内里闪烁着黑影的珠子,然后细细读起了锦条上的文字;看字迹,应该是麦芒伍亲笔所书。内里吩咐,令九剑先随着这六翅乌鸦去寻找一个名叫“吴承恩”的书生;至于奎木狼的事情,暂可一放。
吴承恩?那不是自己之前见过的那个跟在李晋身边呱噪的家伙吗……九剑虽然心生疑惑,却并不迷茫。上面怎么说,自己怎么办就好。
乌鸦见九剑已经准备妥当,登时振翅而飞。九剑随即起身,随着那六翅乌鸦,准确地朝着吴承恩等人的方向疾步前行。
另一边,吴承恩等人的脚步倒是悠闲了不少。李棠虽然已经恢复了精气神,却因为这几天吃的东西略有粗糙而体力不支。点心盒里面的牛肉干已经吃完了,馋嘴的感觉比饥饿更让李棠心里不爽。再加上这一路吴承恩忙里抽闲写的几篇游记有失水准,更是让李棠多了几分抱怨。
“故事越发不好看了。”李棠骑在哮天身上,随随便便看了几眼吴承恩递过来的稿纸,见吴承恩脸色变了,又递给身侧的杏花,“小杏花,你来看看,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杏花尴尬地接过稿纸,却看也没有看,说:“我,我不识字……”
“不识字?”李棠一脸吃惊,“你应该有几百岁了吧?这几百年你也没有想过学学认字读读书吗?你这几百年一直在干什么,游山玩水?”
“我……”小杏花吐出一个字就懵住了,她确实几百年来都在游山玩水,可是她也一直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啊……游山玩水怎么了?杏花看着得意洋洋的李棠,她想说“你这一路上游山玩水也很开心啊”,但她不敢,她知道李棠懂得多,嘴又快,如果李棠反唇相讥,她才不是对手。
“不识字没关系,我讲给你听。”吴承恩从杏花怀中接过稿纸放入匣中。
李晋和青玄走在前面,一言不发。耳听得后面吴承恩又开始与李棠拌嘴,两人竟然难得的都没有开口劝说。
“敢和李家的少主斗嘴,万一被其他的执金吾知道了,吴承恩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李晋闲着无事,开口嘟囔道,似乎是想引一引青玄的话茬。
青玄跟在李晋身边,依旧是摸着自己手里的念珠,没什么反应。
李晋耸耸肩,继续问道:“说起来,你和吴承恩出山多久了?”
“一年。”青玄开口说道。
“一年就能收集三枚红钱,你们本事挺高啊……”李晋继续说道,口气里有些许奚落:“只是为何每次见到妖怪,你们都手忙脚乱的?要不是我们家小姐,说不定你们早就死了。”
青玄没有说话,似乎不置可否。
“不过,等那吴承恩写完了他的书,你有何打算?”李晋话里有话一般,就是不肯住口:“我看你本事不错,那五行变化用得得心应手。倒不如我去引荐,你来李家当个执金吾。你这本领,李家定会重用。到时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用之不竭……”
青玄听到这里,不禁皱眉:“这并非在下所求。”
“出家人,无欲无求?”李晋一边问着,一边扭头看了看后面——李棠已经抽出刀来,挥舞着四下追砍吴承恩——哎呀!要是能一刀砍中那该多好……李晋琢磨着,继续说道:“总不能是真的一直跟着这个书生写书吧?你是个和尚,又不能婚娶,还不好好盘算做一番事业,换得青史留名?”
“我还以为阁下早就知道,我是不会被人记住的。”青玄对着今天格外话唠的李晋抬起了头:“即便是你,如果三日见不到我的话,估计也会忘记我姓甚名谁。”
李晋点点头,附和道:“那倒是。出家人嘛,淡泊惯了。你让我数数这史上留名的和尚,我最多也就能说出一两个而已……比如,大唐盛世的那个东土和尚,好像是叫……”
话没说完,吴承恩已经连滚带爬地跑到青玄身后躲了起来,并且朝着追过来的李棠大声喊道:“有本事你连着青玄一起砍了!青玄与我手足之情,必然是不会由得你胡来!”
“你有本事便不要躲!是不是个男人!”李棠拎着刀站在了青玄面前,但是一时间对青玄身后左闪右避的吴承恩还真是没辙。杏花仙也急忙追了过来,但是看到李棠气冲冲的样子显然是被吓住了,不敢上前,只得跑去拉了拉李晋的衣角,央求着他去替吴承恩说上两句好话。
与青玄的对话被打断,李晋心中难免有些愤愤。只不过,估计继续谈下去,这青玄也只会顾左右而言他。
倒不如……
李晋吹了个口哨唤过一旁的哮天,蹲在自己的脚边,自己拿下了背着的弯弓,忽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弓弦,朝着吴承恩便是一箭——
哮天化作一道闪电,呼啸着从吴承恩身边盘旋而过。这一幕一下子惊呆了李棠和杏花——杏花是担心吴承恩的安危,而李棠则是担心万一刚才自己真的一刀落下,可别碰巧伤到了哮天。
吴承恩自己倒是压根没反应过来,只觉身子一麻,随即被哮天带来的一阵风旋倒在地,摔了个狼狈。吴承恩挣扎几下,匆忙爬起,正要朝着多事的李晋叫骂几句,却见得李晋压根没有再看自己。
正相反,李晋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翻开细读。
吴承恩一愣,匆忙摸了摸怀中——果然,李晋手里的那本书正是自己的心血!
“李晋,拿来还我!”吴承恩似乎真的动了脾气,手中已经亮出了纸笔。
哮天看到这一幕,朝着吴承恩摆出了准备扑食的姿势,嘴里面呜呜发出了威胁的声音。
李晋抬头,似乎并不打算继续激怒杀气腾腾的吴承恩;相反,他将手中的书直接扔还了回去。吴承恩急忙一把接住,小心收好。
“你应该拿这本书给小姐看。”李晋并无争执之意,收起了自己的兵器:“这本书里面讲得真是精彩,比你平日里写的好看多了。”
本来那吴承恩是一脸怒气,但是听到李晋如此吹捧,立刻又得意了起来:“那当然,我早就说过,我的文笔那可是栩栩如生……”
“尤其是其中有一章,惊天变的那个故事……”李晋笑着,继续说道:“说是那个什么妖怪从天而降,一棍子砸坏了皇宫,弄得整个京城灰飞烟灭,文笔实在是高超。这段往事,我还以为不会有人记得呢。”
李棠只是歪歪脑袋,不晓得平日里一向毒舌的李晋为何今日竟如此好话连篇;而且,吴承恩那本书自己也不是没看过,虽然不太记得李晋说的那个故事,但是整体文笔也是一般啊……
“对了……”李晋说着说着,做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转头看着青玄:“我记得,想要往这本书里面写东西,需要的所谓‘墨水’,乃是故事中的妖怪的内丹吧……”
李晋话到了这里,青玄和吴承恩同时一愣。
“且不说两位一年前才下山,到底如何知晓京城里面前几年的事情……”李晋说着,哮天已经幻化成了纹身,附在了自己主人的身上:“我更关心的是,两位该不会要告诉我,你们已经打赢了那妖怪,取了他的内丹吧?”
李晋握紧了弓箭,瞪视着青玄与吴承恩;如果两人此时说谎,李晋很有可能会当场翻脸不认人。也难怪这李晋突然间发难;毕竟马上就到通天河了,自己即便拖延,也争取不了多少时间。
通天河会发生什么事,李晋心里有数。毕竟他活了这么久,知道如果自己再不着急,很可能就要丢掉青玄这条线了。
“并无此事。”青玄开口,并不打算与李晋发生争执:“吴承恩写的这个篇章,是我告诉他的。而我,是从京城的朋友那里听来的。”
吴承恩倒是先露出了破绽,惊讶地偷看了一眼青玄。这个细节没有逃过李晋的双眼:看来,就连吴承恩都不知道青玄口中的那个所谓“朋友”的存在。信口雌黄,这青玄和尚莫非想胡乱搪塞过去?
“京城里面,我也算有几个熟人;不晓得你说的朋友,是哪一位高人?”李晋步步紧逼,似乎想要挖掘出吴承恩与青玄两人的所有秘密。
“在下的朋友并非江湖人,在京城时与在下偶有交集。”青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副问心无愧、甚至惺惺相惜的样子溢于言表:“他是……”
李晋听青玄说完,眉头紧皱,但是手里的弓反而松开了;应该说,是李晋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没想到啊没想到,如果这个人就是青玄的朋友,那确实有些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