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棠骑在哮天的身上,重新细细翻读了一遍吴承恩之前写下的书卷故事。多半因为这些演义都是吴承恩沾取了内丹描写的缘故,故事看入眼中,脑海里则浮现出了无数画面。每一个妖怪都栩栩如生,而每一场斗法也历历在目。
相比较于这些精彩的传奇,“惊天变”这一章节确实略显笔疲,情节有些杂乱无章,李棠即便反反复复读了四五遍,也无法像其他章节那样闭上眼睛就能浮现出故事中妖怪的脸孔。
——这是吴承恩的问题吗?还是这件事本身就无头无尾?李棠垂头想了一会儿,合上书页,递给跟在哮天身后的吴承恩:“几年前,京城里的惊天变,到底是谁所为?为何如此大的变故,我却丝毫不知呢?”
没等吴承恩回答,杏花兴奋地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柳林,那柳树刚刚吐芽,一片烟雾蒙蒙的嫩黄色:“李棠姑娘你看,这柳芽嫩的时候和杏花差不多颜色,我也是出了黄花镇才知道的。天下这么大,远不止一个黄花镇,那么你没听说过的事也应该有很多吧。”
李棠摇摇头:“我虽然不出门,但我们家的消息是最灵通的,从来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能瞒得过我们。”
吴承恩立马摆出了一个不屑的表情,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棠和杏花,趾高气昂道:“连这都不知道,还敢说消息灵通?还亏得你们一个是跟着百妖长大,另一个本身就是妖。想当年,京城差点毁于一旦,天下尽惧。这惊天变的主角,就是那齐……”
青玄在吴承恩身后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吓了吴承恩一跳——吴承恩回过头去,青玄只是皱眉摇头:“不要提及他的名字。”
青玄的表情实在严肃,似乎吴承恩也才意识到自己险些失言,立刻沉默了。
“是谁?”李棠只听到一个“齐”字,立刻追问了下去。
想不到的是,一向宠溺李棠的李晋竟然第一次帮了青玄的腔:“小姐还是不要问了。那名字说出来,着实不甚吉利。”
这其中缘由,李晋是知道的,惊天变刚刚发生的那段时月,朝廷便下了戒严令,勒令百姓不要无端猜忌。但是百姓梦中都得了一个启示,一时间私底下议论纷纷,口耳相传。这故事本身简单,奇的是,只要任何人的嘴中,有意无意冒出梦中知晓的那个“名字”,不出三天一定会遇到祸事,甚至可能暴毙身亡。
一时间百姓们人心惶惶,并且认定这是有朝廷的眼线在杀人灭口,以防民心大乱。这股无形的威慑力,很快便让所有人下意识地开始躲避一切与惊天变相关的信息。所以,惊天变才过了不到一年,百姓们却仿佛早已忘记了这场祸事般,不再重提。
只是……
李晋心里明白,当时的朝廷内部其实已经杂乱无章,几乎所有战力都调入皇城之内布防,压根没有多余的人手放在京城之中。外面那些百姓惹上的祸事,真真切切与朝廷无关——试想,连皇上都有可能朝不保夕了,谁还有空去管外面那些闲人嚼舌头呢?
虽不知晓这件事到底是何来龙去脉,但是起码不要提到那家伙的名字,才是上策。毕竟李晋可禁不起李棠出现什么闪失。
李棠的好奇心被吊起来,眼看青玄、吴承恩和李晋都知道那人是谁,却都不告诉自己?急得咬住嘴唇想要发火,只见杏花向着她的腰间一使眼色,原来杏花也早就好奇了。
对,还有一个会说话的呢!李棠笑了,捧起了腰间的金鱼玉坠“灵感”置于手心,开口问道:“灵感,你最乖了,告诉我那妖怪到底是谁?”
那金鱼仿佛得了命令一般,浮于李棠的掌心。然后,灵感在空中翩翩而游,笨拙地翻了个身,将肚子朝着天空,嘴中吐了个泡泡。
“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大概是,”李晋瞅了一眼那金鱼玉坠,耸耸肩膀揣测道:“要是说了,他就是一条死鱼了。这灵感倒也机灵。”
听到这里,那灵感朝着李棠鼓起了自己的眼睛,似乎是决绝之意。李棠扫兴地将玉坠放回原处,嘟起了嘴。
远处隐隐约约听到了河流的声响。吴承恩急忙奔了几步,似有喜色:“正巧口渴了,不如我们到河边歇息一下,再赶路也不迟。”
“还远得很。”李晋抬头望了望,明白吴承恩想得太美了:“错不了,这应该是流沙河的响动。听这个声响……我们大概还有一天多的脚程才能到。不过……”
在说到“流沙河”这三个字的时候,李晋刻意加重了自己的语气,同时瞥了一眼身边的青玄。青玄面无表情,似乎并没有在意。
见得青玄没有反应,李晋只能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可能确实需要歇歇脚了。旁边的几位朋友,已经跟了我们一路。”
说着,李晋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扭头朝着身后望去——
此地,已经属于南苗的腹地。这一片深山野林,自己也不是太熟。但是身后跟着的人,从一开始的小心谨慎,到现在毫不掩饰的杀气腾腾,变化颇为微妙。也就是说,身后跟踪的那些人一开始似乎只是提防着吴承恩等人,而现在随着不断前行,已经绷不住了。
李晋立刻想到了,一定是自己带路,误入了别人的地盘。
正这么想着,吴承恩突然脚下一歪,随即被一根草绳套住了脚踝,惨叫一声后便直愣愣被拽到了一棵十余丈高的大树上面。
看到这一幕,青玄和李晋却同时松了一口气:这陷阱一眼便能看出,是苗人用来猎取山中走兽,而不是用来害人的。这么推断的话,后面跟着的人并非是想要袭击,更可能是打算防卫自己的猎场。
虽然在很多人的眼中,苗疆和化外之地没啥两样,但苗人心底却较为单纯,只要澄清误会,便可以避免一场无妄之灾。
果然,李晋他们路过的林子后面,涌出了几个人影,都是一只手握武器,另一只手藏在怀中,似乎握着什么一般叫人不得不防。但李晋看得出来,他们的穿着和武器也只是普通猎人的配备。这些人呜呜喳喳,一边跳着一边叫骂。只是嘴里说得都是南苗土语,令那想要开口的李晋有些摸不着头脑。
青玄看了看对面,似乎面有惊讶,开口朝着对面说了几句土语。未想到,这话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对面的人反而夹杂了几分愤怒一般,眼瞅着就要杀过来。
“咦?”骑在哮天身上的李棠坐直了身子,看着对面的一个苗人定睛细看,随即拿手一指:“青玄,那人,不是在南秀城见过的那个吗?就是戏弄了震九州的那个……”
言语之间,对面的那个苗人停下了动作,抬头也是细看了一番对面的李棠。果然,这人赤发大嘴,就是之前在南秀城遇到的苗疆怪人。看来,这赤发怪人应该是这群人的统领,转头念了几句话,其他人立刻收了兵器,各自离开。
其实,青玄刚才也认出了那赤发怪人,所以才开口招呼。但是对方却早已不记得青玄——或许,他对挂在树上的吴承恩还有些许印象。若不是李棠解围,对面或许早就杀上来了也未可知。
赤发怪人拎着手中的钢叉,朝着李棠等人走了过来。那哮天立刻发出呜呜声,似乎在警告对方。赤发怪人愣了愣,发觉那畜生是在提防自己手中的兵器,索性张开了自己的血盆大嘴,一口将兵器吞了进去,然后才两手空空地走了上来,对着李棠叽哩哇啦了一番。
李棠只闻得一阵异味,立刻捏住了自己的鼻子——之前李棠身上有那胭脂作伴,并未发觉这赤发怪人身上竟然有一股难以名状的臭味。这气味,正是炼蛊人的特征。
旁边杏花猜到了李棠的不适,急忙挥挥袖子,洒下了一片花香,李棠才长出一口气。
怪人还在叽哩哇啦地说着。
“他说什么?”李晋皱着眉,催促着青玄翻译。
“他说,他认出了李棠,只是没想到大家会在这里又一次相见。”青玄一边说着,一边迎上前去,同那赤发怪人攀谈起来。几句之后,青玄的脸色越发严肃。
“我记得……”李棠插不上嘴,只能同李晋说道:“他之前说,自己是鬼市的人。怎么此时却在南疆啊。”
青玄同那赤发怪人交谈完了,叹口气,走到了李晋身边:“鬼市,你知道吗?”
“自然是知道的。”李晋不晓得为什么青玄突然开口提及远在千里之外的鬼市。
“前段时间,鬼市发生了变故,之前的鬼市老板枉死。现在一个叫桃花的组织占据了鬼市,还发出了通牒,之前鬼市的人,要么归顺于桃花,要么就不许再踏入鬼市一步。”青玄说道,脸色凝重。自己之前也同吴承恩逛过这鬼市,深知这鬼市可不是表面一个市集那么简单。
“是桃花源吧?”李晋听了半天,揣测道。那赤发怪人显然听懂了这一句,急忙点头。
“那桃花源的人杀了几个他的同伴。”青玄说着,不免语气有些悲凉:“他气不过,就回了南苗,想要请神去制裁那桃花源的人……只是……”
青玄顿了顿,同那赤发怪人又交谈一番。言下之意,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一类的说辞。眼见得那赤发怪人越听越气,乌啦乌啦的怪叫起来。
“等等啊,请神?”李晋虽然不懂那南苗的言语,但是有一个词似乎不断被那赤发怪人提起:“据我所知,这里的汉人一直信奉于奎木狼,而这里的苗人,信的则是……”
“杀神。杀神。”赤发怪人一直这么喊叫着。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便是,他们何故打算弑神?”除了那杏花依旧一脸茫然之外,李棠也捕捉到了这个不断出现的词语。
李晋和青玄互相看了看。
“我觉得啊,是……沙神。”李晋开口,在空中写了“沙”字,纠正了李棠之前大不讳的猜测。李晋看了看流沙河的方向:”苗人所信的,是一个叫深沙大王的神。”
“深沙大王。”李棠歪了歪脑袋,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记得,那妖怪有点名气,小时候我好像还见过。”
“自然是见过的。”李晋说道,同时看着青玄:“不过小姐你可能不知道,深沙大王其实并不算妖怪。他之前一直都是镇守着流沙河,这些年更是统帅起了河畔另一面的南苗民众。朝廷虽然一直想要开土扩疆,甚至也派遣重兵前来南疆,却苦于两道屏障而无法如意:其一,就是流沙河这道天险;其二,就是这南苗人嘴中无所不能的深沙大王。”
“哎?这听着确实不像妖怪,像是当皇帝带兵打仗的样子……”李棠似乎有些迟疑,觉得李晋的描述超乎自己的想象。
“说起这沙神,倒还有个有意思的故事……”李晋咂摸一番,继续说道:“这就不得不提起另一个人,便是金蝉子。这人虽法力无边。但每一次轮回转世,都会在流沙河被那深沙大王吃掉……你说他倒霉不倒霉?说来这妖怪也真是过分,可着一个人往死里欺负。但是呢,这金蝉子每每转世,还必须得从这流沙河过一遭……”
“那岂不是每一次那什么蝉都会死在流沙河?”李棠听了以后,觉得这人虽然命运忐忑,却又着实有些好笑:“次次都羊入虎口,而且是周而复始,这人也不长些记性。”
“是啊。”李晋陪着笑,却看着那青玄:“但是,有些人,就是不长记性。”
李棠谈笑几句,却又替那赤发怪人抱了一口怨气:“那,你们的沙神应不应这请求,去帮你报仇呢?”
“刚才他说,深沙大王此时并不在南疆。他也是回来后才知道的。”青玄说道。
等等……李晋忽然间陷入了沉思,想起之前那个白骨妖似乎也有意无意提及过一句“主子前往京城之前”云云,李晋早知道,这深沙神仗着苗疆蛊术,统领着各种死尸骷髅,那个自称白骨夫人的一定是他的手下。难道说,这沙神此时确实恰巧不在流沙河?这就怪了,李晋的印象中,极少听说深沙大王会离开苗地。
如果是真的,倘若这一世的金蝉子此时来了这里,岂不是……
想到这里,李晋脸上萌生了一丝喜色,然后急忙收敛了起来,催促青玄道:“既然都是误会,那咱们也歇息了一番,不如抓紧上路吧。”
“不过,虽然没有收到请求,深沙大王去的方向,却是京城。”
青玄似乎并不着急,只是从大局揣测道“鬼市的消息这才传过来,相信沙神不是源于此事而行。既然如此,能引得人去京城的事情,还有什么?”
“能有什么大事?最大的也就是武举嘛!京城里的御前比武,也就这个月这么一遭了。”李晋几乎脱口而出,想要让青玄赶紧断了思忖抓紧上路。
但是此话一出,李晋自己也愣了愣。
“难道说……”李晋歪着头,有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推测。
青玄沉吟片刻,坐在地上:“不行,这件事不得不管。必须得修书提醒一下,哪怕他不信,也……吴承恩,快来!”
“你是说,你那个京城里的朋友。”李晋猜到了青玄说得是谁:“只是,你是不是真的记性不好?且不说你那个朋友为人缜密;况且,谁又能记得你!?突然间收到这么一封信,即便真的读了,最多也只是一笑了之吧?”
“你们确实记性不好!”一声大叫,从半空中唐突传来,听起来近在咫尺。但是这声音,神龙见首不见尾,又这么突如其来,想必定是高手!一时间,李晋和那赤发怪人纷纷亮出了兵器,警惕着半空。只有李棠细细听了一下,然后“噗呲”一下笑了。
“我都挂在树上半天了!你们真的就不打算救我下来嘛!”吴承恩已经哑了嗓子。
三下五除二,赤发怪人将吴承恩放了下来。见到吴承恩的脸后,那赤发怪人倒也算是热情,叽里呱啦地似是道歉。吴承恩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拿出了笔墨递于青玄。
青玄想了想,撕下了自己衣衫的一角,写下了什么后重新交给了吴承恩。吴承恩重新拿出一张宣纸,运气许久后写了一个“鸽”字,然后将布条包紧,摊开手将那宣纸抛向半空——
宣纸抖了抖,随即朝着京城的方向飞去。
“是福是祸,总得一试。”青玄说道,不再理会此事发展。李晋催促了一句,几人继续上路。
“信鸽”离开众人,飞上半空,正在拼了命地飞行,却突然被一剑贯穿,随即失了法力,蜕为了普通的宣纸。这团废纸缓缓飘下,落在了刚才亮了兵器的九剑手中。
九剑自然知道这是吴承恩的法术,所以抖开字条,读了读,随即扔在了地上,大怒道:“一派胡言!我镇邪司岂容得如此玷污!”
而那蹲在九剑肩头的六翅乌鸦开心地叫着,似乎在告诉九剑:准备缉拿的目标已经近在咫尺。
而九剑,却已经做好了另一个准备:逢妖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