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钿
贵族女子的优渥与闲适
《南歌子》
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
倚枕覆鸳衾,隔帘莺百啭,感君心。
——(唐·温庭筠)
一
温庭筠擅写女子相思和闺情,旖旎缠绵,九曲心事,都在他的笔下兜兜转转。这首《南歌子》也是写闺中相思,女子斜倚枕畔,半盖锦被,床上装饰着金纱帐,眉间点缀着翠钿花,隔帘听莺儿叫,望春光好,心里梦里念里,都是一个人。她妆容精致,神情却慵懒着,对春光无意,打扮精心,皆因相思二字。
眉间翠钿深,是说女子眉间画着翠钿。翠钿,是花钿的一种,绿色。花钿颜色纷繁,花色也多,是古代女子化妆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
在这些闺情妆容上,诗人是比史官更忠实和真实的记录者,关于花钿,翠钿的诗词洋洋洒洒,为今天的我们,展开了一幅古代美人妆容的画卷。
张泌《浣溪沙》也有美人饰翠钿的描写:
偏戴花冠白玉簪,睡容新起意沉吟,翠钿金缕镇眉心。
小槛日斜风悄悄,隔帘零落杏花阴,断香轻碧锁愁深。
这是说一个春睡起的女子,头上的花冠都歪了,一枚翠钿贴在眉心,依然是慵懒神态,清愁春恨,说到底,也是相思起,导致春光失色。
通过诗词记录,今人大概能了解,隋唐和宋,女子们使用的花钿多为翠绿色,翠眉翠钿,丹唇皓齿,是标准的美人儿形象。
宋代徐俯也有《浣溪沙》,描述美人花钿:
章水何如颍水清。江山明秀发诗情。七言还我是长城。
小小钿花开宝靥,纤纤玉笋见云英。十千名酒十分倾。
一枚小小的花钿,给美人增添了几分颜色和风情。
还有同是宋代的大词人姜夔《好事近》:
凉夜摘花钿,苒苒动摇云绿。金络一团香露,正纱厨人独。
朝来碧缕放长穿,钗头挂层玉。记得如今时候,正荔枝初熟。
这阕小词说明,花钿其实是首饰的一种。夜深了,女子要休息了,便将钗环首饰卸下,花钿也取下来,放进梳妆盒。
花钿因其小巧,妆点,摘卸,还是要费些心思的,否则很容易弄痛皮肤或者随便将它遗落在哪个角落,丢失。每当夜色覆下来,微软的烛光中,女子凑近菱花镜,轻轻揭下额头的花钿,拈在手里,指尖渡过鸾镜,微凉,那么明澈冷硬之物,对比手如柔荑,花钿清脆,柔软与坚硬,明镜似乎一个洞悉人心的仪器,映照出女子心中的九曲回肠,万种寂寞。
南朝诗人梁沉约《丽人赋》:陆离羽佩,杂错花钿。
一枚花钿,点缀额间寂寞,也打发大把时间,每日晨起,细细妆起,深夜,又轻轻摘下,许多个这样重复的日夜,仿若轻轻的叹息,叹息流年似水,年华空耗。反不如一枚翠钿,经得起等待,经得起岁月,一直翠美着,绵软着。
诗人李端笔下的女子是:杨柳入楼吹玉笛,芙蓉出水妒花钿。装饰了花钿的女子有多美丽呢,连水里的荷花都要妒忌她们呢!
章孝标则在《柘枝》诗中描写了一位风姿绰约的舞姬:
柘枝初出鼓声招,花钿罗衫耸细腰。移步锦靴空绰约,迎风绣帽动飘摇。
这个小女子穿着罗衫,眉间点着花钿,穿棉靴,细腰如柳,风姿卓约,在欢快的音乐声中跳舞,舞步轻盈,花团锦簇。
二
所谓花钿,是古代女子贴在两鬓、眉间或面颊上的一种花朵形的装饰物,这种化妆方式又称花子、面花、贴花,是贴在眉间和脸上的一种小装饰。它的源头无考。早在长沙战国楚墓出土的彩绘女俑的脸上,就画了许多呈梯形状的三排圆点,这也应该是古代女子妆容史上花钿的一种。河南信阳出土的楚墓彩绘木俑的眼皮之上也点有圆点,这应该是花钿的雏形。
唐末马缟《中华古今注》记载:秦始皇好神仙,常令宫人梳仙髻,贴五色花子,画为云凤虎飞升。
五色花子,和陶俑木俑脸上的小圆点,都是花钿的雏形。
自从有了人类,女子对美的追求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她们在不断的尝试中与改良中,终将一枚小小花钿,掩进沉重的历史,成为后人研究的对象。
唐文学家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记载:近代妆尚靥,如射月,曰黄星靥。靥钿之名,盖自吴孙和误伤邓夫人颊,医以白獭髓合膏,琥珀太多,痕不灭,有赤点,更益其妍……以丹青点颊,此其始也。
说三国时期,吴国太子孙和喝酒后,在月下舞水晶如意,不小心伤到了最宠爱的邓夫人的脸,命太医医治,太医用白獭髓调和琥珀给邓夫人治伤,伤愈之后脸上留下斑斑红点,无法去除,邓夫人觉得自己毁容再难得宠,孙和却觉得,这样的红点,反而给邓夫人更添妩媚,更喜欢她了,邓夫人因祸得福,后宫里见状,也纷纷模仿,于是,人人面颊上点红点,期待得到孙和的宠爱,宫廷的就是流行的,民间也很快兴起了丹脂点颊,世世流传。
其实并不是面颊上红点好看,而是爱由心生吧,情人眼里出西施,伤痕也好,圆点也好,他爱的是面前这个人。所以那些模仿的人,除了留下花钿妆,并没有因此得到太子的眷顾和宠爱。
邓夫人的花钿是贴在面颊上,所以也称为面靥或笑靥。
最特别而浪漫的花钿之源传说,与邓夫人面上红点无关,而是来自寿阳公主。
宋高承《事物纪厚》引《杂五行书》写: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因故称之为:寿阳妆。
南朝宋武帝的爱女寿阳公主,某一天,来到梅林赏梅,玩累了,就在暖洋洋的含章殿屋檐下设的美人榻上睡着了。一阵微风吹来,一朵红梅飘飘悠悠落在公主额头,她醒来,怎么清洗也无法将这朵梅花从额头拂落,后来,皇宫里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将这朵梅花自公主脸上擦拭拂落。于是,公主只好带着这朵梅,在宫里走来走去,因为额头上的五色梅花,公主愈发娇美动人。
宫里爱美的女子多,她们见公主如此娇媚,也学着在额头妆点梅花瓣,轻轻贴于额头,可是梅花只开一季,梅花落了之后,有那大胆爱美的,便摘了桃花来贴,依然美丽。所幸四季都有鲜花,女子们遍采四季之花,贴于面额,后来干脆自己剪来贴画,倒也别致奇巧,一年四季都可装饰,形成花钿。
五代前蜀时期诗人牛峤在《红蔷薇》中写道:若缀寿阳公主额,六宫争肯学梅妆。便是这段典故了。
梅花落于公主额,这样浪漫美丽的传说,给花钿增添了一丝神秘感,所以后世有人说,寿阳公主其实是梅花仙子,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大胆浪漫的想象力,是美好而丰腴的精神信仰。
花钿到底起源于何时,一直有争议,但是在发展的过程中,这枚小小的花色经过了演化,升华,愈发美丽妩媚,点缀在女性的眉间,也点缀在男人心间。
三
最凄艳的花钿便是贵妃额上的那一枚了: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花钿之所以会落入泥土,实在是贵妃死前经过了一番挣扎——谁愿意就花样的年华就死呢!所以,推断,杨贵妃不是自缢,是被乱军或者随行太监生生勒死的。白居易笔下的贵妃凄凉惨死,挣扎至花钿落地,让人心酸。
花钿是贴在面额上的,到了唐代,粘贴技术已经非常发达,花钿使用的是一种呵胶,此物一经呵气便发粘,相传是用鱼瞟制成的,粘合力很强,可用来粘箭羽。女子用之粘贴花钿,只要对之呵气,并蘸少量唾液,便能溶解,将花钿牢固贴于额头。卸妆时用热水一敷,便可揭下。非常方便,却不会担心脱落,所以,推断,贵妃死时花钿都掉了,实在是经过了一番强烈挣扎导致。
花钿起源不可考,但是花钿的全盛时期是在大唐,又逐渐寂灭于素淡的元代。花钿的起源五花八门,各种传说都有,材质和制作工艺,也丰富多彩。
五代后蜀孟昶妃张太华《葬后见形》写过:寻思往日椒房宠,泪湿衣襟损翠细。诗中的翠钿是用翠鸟的羽毛制成的。
大多数花钿,是巧手女儿们用金箔银箔纸剪出来的花样,此外也有用纸、鱼鳞、茶油花饼做成的,甚至蜻蜓翅膀也能用来做花钿!大唐女子对美的追求和发扬,可两千年封建社会的巅峰。
宋人陶谷所著《潸异录》上写:后唐宫人或网获蜻蜓,爱其翠薄,遂以描金笔涂翅,作小折枝花子。
这是用蜻蜓翅膀做的花钿了。
贵族女子,每日里最重要的功课就是梳妆打扮,闲了在花园里看一回花儿,看一会儿水,也有那调皮的,扑一下蜻蜓,拈在手里,觉得蜻蜓翅膀小巧可爱,又薄如蝉翼,于是灵机一动,剪下蜻蜓双翅,描了金粉金线,贴于额头,真是别致天成。
卢纶《古艳诗》中写道:
残妆色浅髻鬟开,笑映珠帘觑客来。推醉惟知弄花钿,潘郎不敢使人催。
亦是刻化了一位神态慵懒娇憨的美丽歌女,凭借着手中摆弄的一枚小小花钿,平添了几许妩媚和风情,看的人,都醉了。
花钿是统称,它的形状多变,因人而异,除寿阳公主的梅花形,邓夫人的圆点型,还有新月醒,星星型,牛角形、扇面状、桃子型……女子巧手,喜爱的各色花物都可剪来贴于额间,每一朵花钿,都是一次轻轻的抚摸,肌肤与肌肤的温暖相触,花钿微凉如细雨,悄然落在眉间,开出或婉约或艳丽的花朵,镜子里,女子双手扶持,对仪容做最后的修整。
有些花钿的图案,是需要手绘的,比如古诗中常常提到的翠钿,便是由各种翠鸟羽毛制成,整体花钿呈青绿色,晶点闪闪,清新别致。
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温庭筠很细致的,捕捉到了千年前的这一细节,刻画出一枚珍贵珍稀的翠钿。
花钿装饰一直延续到宋代,从宋代几位皇后像中依然可以窥见花钿的风采,只可惜,随着社会上对女性的约束越来越多,随着朱熹三从四德说的发展,女子素面淡妆,做娴静状方算淑女,花钿与许多装扮都渐渐失去了本色,到现在,终于无踪迹可循了。
花钿是女子的爱物,是妆台上必备的首饰之一,是贵族女子闲来无事,精心贴于额头的一抹寂寞。是情长恩短之后的浪漫想象,其实,她们明白,花钿悦的是自己,并留不住男人心。
时世妆
流行就是一阵儿接一阵儿的不可理喻
《时世妆》
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
时世流行无远近,腮不施朱面无粉。
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
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近似含悲啼。
圆鬟无鬓堆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
昔闻被发伊川中,辛有见之知有戎。
元和妆梳君记取,髻堆面赭非华风。
——(唐·白居易)
一
大唐是女子最恣意的一个时代,她们浓妆艳抹,鲜艳如花,男权倒退,女权空前膨胀,男人的审美已经完全无法影响和左右女性,她们恣意而为,酣畅淋漓,在妆扮上和服饰上,都接近封建社会的巅峰。
女子的审美和妆容,一直随着大时代变化。盛唐,女子丰腴端丽、健硕为美,完全摒弃了对女性美的要求——卓约飘逸瘦弱楚宫腰。
封建历史上,大唐是唯一的一个时代,女子的心像身体一样宽泛,每一个女人,都盛开如牡丹。她们穿露胸背的衣服,披着华丽的披帛,她们任由身体丰腴,心灵绽放,她们可以自由选择婚姻,甚至可以拥有多个情人,武则天之外,上官婉儿,太平公主,玉真公主,韦后,安乐公主,高阳公主……这些上层社会的贵族女子,都或多或少有几个情人,世人竟然认为自然,这要换到礼教森严,妇德严重的宋朝,恐怕早就够浸几次猪笼了。
所以,大唐的女人们,穿什么样的衣服,化什么样的妆,选择怎样的情感方式,都是自由的,男人们看不惯,社会道德不允许,统统都毫无意义,她们不在乎,女权几乎和男权平齐,于是,连历史都有了幽怨之声。
《旧唐书》里有一段话这样写:风俗奢靡,不依格令,绮罗锦绣,随所好尚……上自宫掖,下至匹庶,递相仿效,贵贱不讳。
说女子太不像话了,一点也不听男人的话,盲目追求时尚,甚至,为了时尚,她们连美不美都不在乎,真是一点也不顾及男人的感受啊。
时世妆是很特别的一种妆容,虽然在上流社会的女子间很是流行,却并不符合正常审美,白居易完整描述了时世妆的特点,他的另一首《上阳人》也是写妆容的:
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诗的意思是说,一群很老的宫女,在冰冷的后宫消磨了几乎一生的时光,因为身处冷宫,她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翻云覆雨,还保持着进宫时最时髦的打扮,实在是过时的很厉害,她们连最时髦最流行的时世妆都不知道,还画着细眉,做天宝年间的打扮呢。
元稹写过:近世妇女晕淡眉目,绾约头发,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
没人认为时世妆是好看的。就连时世妆最流行的时代,大家也觉得这妆容很丑。女人这样的明目张胆将浓艳涂抹到脸上,搁到宋代和元代,肯定要被乱棍打死的。太招摇了。
不止元稹,白居易也不喜欢。所以写此诗嘲讽,连带警醒世人:昔闻披发伊川中,辛有见之知有戎。元和妆梳君记取,髻椎面赭非华风……
好像一个长者在那里感叹: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你们的打扮都成了什么样子哟,照照镜子嘛!
有人甚至厌恶此妆,将时世妆和大唐灭亡联系起来,说此妆容有亡国悲戚之兆。
这种上纲上线牵强太过,甚至可以算是无聊。但,时世妆并不好看,不止男子如此,女性自己也并不觉得好看。
唐代诗人秦韬玉《贫女》: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贫女夸口说自己的手巧,却并没有想要像贵族女性那样浓妆艳抹,反而素淡可爱,她叹自己没机会,也顺便欣赏了自己的洁净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