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竞负君。
除了敦氏兄弟的诗文记载之外,与曹雪芹相去不太远的另一位宗室文人裕瑞,在《后红楼梦书后》中还记载:
又闻其(指雪芹)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
近世的《红楼梦发微》和《曹雪芹先生传》中,亦云雪芹“生平淡于荣利,不乐仕进”,“暮年虽窘乏,犹质典琴书以应故人之急”。
从上引诗文笔记中,我们不难看到,曹雪芹回京后的生活是十分困窘的,但他即使在“质典琴书”的情况下,也要“应故人之急”。而他自己则在贫困中仍然是“白眼向人斜”,既不去“叩富儿门”,也不去“弹食客铗”,而宁可过着“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清贫生活。曹雪芹“工诗善画”,也有“苑召”的机会,但他却是“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曹雪芹在穷苦的生活中执著追求的是事业上的成功,恰如敦敏在《题芹圃画石》诗中所说: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
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
曹雪芹是一个有“忧患意识”的作家。他“著书黄叶村”的目的,就是要写出天下人的“胸中块垒”,并为实现这个夙愿而奋斗终生。
《红楼梦》第一回“楔子”中,在谈到“红楼梦”一书的来历时,曾引述作者自己的话说:
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日“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衿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蓬牖茅椽,瓦灶绳床,其晨风夕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曹雪芹在这个“楔子”中,向读者交待了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创作《红楼梦》的真正原因。尽管他过的是“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的生活,但他却认为这一切“并不足妨我襟怀”。他住在人迹罕至的“寂寞西郊”,却觉得有“晨风夕露”、“阶柳庭花”来润人笔墨。这就是曹雪芹的傲骨!
四 几回掩卷哭曹侯
曹雪芹生前写下《红楼梦》时,只以抄本流传,没有机会刊印流布。他生前没有拿到一分一毫稿费,也未荣获堪可夸耀的“诺贝尔文学奖”,更没有得到泰斗、大师桂冠,甚至连自己的心血结晶受到社会公认赞许的话都未及听到,便在贫困中匆匆离开人世。这位旷世奇才的逝世,令人无限缅怀!
曹雪芹的一生,无论在思想上、创作上,还是品格上,都是极其伟大的。当年宗室文人永忠捧读《红楼梦》,想起作者,竟是“几回掩卷哭曹侯”。永忠的“哭”,一是因为《红楼梦》写得太好了,感动了他,即如诗中所说:“传神文笔足千秋”。二是因为“可恨同时不相识”,他当时同在北京城,却与曹雪芹失之交臂,始终未能与这位伟大的小说家、诗人直接对话。
今天,我们距离曹雪芹生活的时代已有二百多年了,时代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革,自然也就没有永忠那种“可恨同时不相识”的慨叹了。但是,当我读过《红楼梦》之后,特别是当我接触了一点红学研究之后,也情不自禁地有过“几回掩卷哭曹侯”的心境。这除了有感于《红楼梦》的“传神文笔”之外,还因为:
——“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
《红楼梦》被称为天下第一奇书,可惜曹雪芹在世时,只完成了前八十回,神龙无尾,后四十回竟未能完稿(至多不过完成了部分书稿)。根据目前可见的十几种抄本的文字情况可以看出,曹雪芹生前还没有来得及最后修改、润饰全稿,更没有最后定稿。
有人用维纳斯的断臂来比喻《红楼梦》前八十回,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我常常想,断臂的维纳斯固然很美,假若是四肢完好,不是断臂,那维纳斯也许会给我们另一种更深刻、更完美的享受!对《红楼梦》,我也作如是观。因为,从现在已看到的《红楼梦》前五回以及脂批的提示可以判断,八十回后的故事情节将更为波澜壮阔、跌宕起伏,贾家的败落、十二金钗的结局,将更悲惨、更富有悲剧性。遗憾的是,如今的后四十回无论是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与前八十回有一定的差距。如果不是曹雪芹逝世过早,如果他有时间和精力完成全书的定稿,那该多好啊!
——“年未五旬而卒”
曹雪芹的生卒年月问题,当前红学界还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本文不想对此进行讨论。但我认为,不论是“四十年华付杳冥”,还是“年未五旬而卒”,都是说曹雪芹中年而逝,这一点恐怕不大会有什么异议。
人到中年,正是思想趋于成熟、阅历较为丰富、精力最为充沛、创作最为旺盛的时期。在这个年纪,才华横溢的曹雪芹不仅可以完成他的巨著《红楼梦》,而且完全有能力为中华民族文明史作出更多的贡献。但不幸的是,穷苦的生活环境,过度的创作劳动,竟然无情地夺去了曹雪芹的生命,这是多么令人惋惜、让人心碎啊!
——曹雪芹没有留下关于自己家世生平的传记材料
随着《红楼梦》一书的广泛传播,读者、研究者愈来愈关心曹雪芹一生的行状。但迄今为止,有关他的家世生平桩桩件件都成为争论不休的“谜”。例如,曹雪芹其人是否真的存在,是否为“抄写勤”的谐音?他是明末遗民还是乾隆年间的人?他是汉人还是满人?他的祖籍是辽东还是河北丰润?他生于何年何月,卒于哪年哪日?他的生身父亲是曹頫还是曹頫?他晚年生活在西山附近的哪一村哪一庄?他的相貌如何?是裕瑞说得对,还是王冈绘得似,抑或陆厚信绘得真?他究竟娶了几房妻子?是李兰芳还是史湘云?凡此种种,“红学”家们各持一说,云山雾罩,莫衷一是。现如今,红学界奇文怪论层出不穷,大荒山变成了黑水河,见诸各种媒体,令人大有“红楼春梦好模糊”之感。
如果用《红楼梦》中现成的话说,曹雪芹一生遭际的不幸有如贾探春的判词:“生于末世运偏消。”而今,有关他的家世生平之谜难解,戏说文本成“疯”,为他的一生又添一大不幸。如果曹雪芹在九泉之下有知,不知又将作何感想?一念及此,怎能不令人一哭!早期脂评本中有署畸笏叟于甲午八月泪笔:
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何不遇癞头和尚?怅怅!今而后惟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批者如此,后世的读者又何尝不是如此!可惜的是,造化主不能尽遂人愿,我亦怅怅!
逝者已矣。今天,我们活着的人来缅怀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艺术大师,就是要更加深入地研究曹雪芹的一生和《红楼梦》的思想艺术价值,还给他以应有的崇高的历史地位。
恩格斯曾经说过,在欧洲,“意大利是第一个资本主义民族。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现代资本主义纪元的开端,是以一位大人物为标志的。这位人物就是意大利人但丁,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最初一位诗人”。在世界的东方,曹雪芹则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位最伟大、最深刻的作家,而同时又是新时代即将来临之时的最初一位伟大作家!
“红楼是梦元非梦,青史无情还有情!”
2007年菊月定稿于饮水堂
(原载《北京文史》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