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于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以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人,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由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强烈表现出自己的忧患意识。他通过对荣宁二府种种罪恶现象的描写,揭露了一个“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日益腐朽不堪的衰落历程,真实而形象地再现了一个世族之家的生存状态,揭示了封建贵族社会“大厦将倾”的历史必然趋势。曹雪芹以“家”喻国,向世人提供了一部最卓越的中国封建末世上层社会的现实主义历史。《红楼梦》中描写的金陵十二钗的悲剧命运、贾府教育的失败,和子弟的一代不如一代、经济管理上的入不敷出、伦理道德的沦丧,不独发生在宁荣二府那样的世家大族,而是整个封建社会的缩影。毫无疑问,人们从《红楼梦》中所看到、学到的东西,比从官修的正史、大内的档案、私家的诗文笔记中学到的东西,还要更形象、更生动。
曹雪芹把对旧制度的强烈仇恨和对新生活的热切渴望,全部都倾注到自己心爱的《红楼梦》中去。小说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体现出曹雪芹对封建专制制度所造成灾难的辛辣讽刺和空前批判。
毫无疑问,《红楼梦》的思想内容、故事情节等方面是因写实而具有巨大生命力的。而除此之外,我认为这部小说还继承了我国古典文学的抒情传统,并把这种传统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永忠诗中说“不是情人不泪流”,这个“情”字绝不仅仅是曹雪芹个人的身世感叹之“情”。《红楼梦》中写的是时代之情、社会之情、悲剧之情!这“情”虽然是痛苦的,但它是美的,催人泪下的。曹雪芹写得太动情了,道出了人世间的全部真情!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不妨说曹雪芹堪称古今第一大“情”人!
所谓“抒情传统”,也绝不单单指《红楼梦》中写了一群儿女为爱情而欢乐,为爱情而苦恼,或者是为爱情而发生的种种纠葛,以至以死殉情等情节。《红楼梦》中写事件、写人物、写环境,甚至写诗填词、演戏猜谜,处处都在传情——人生之情、命运之情。全书充满了抒情的意境、抒情的气氛、抒情的韵味,如同读一部抒情史诗一样令人心旷神怡。曹雪芹一生如他的远祖曹操、曹丕、曹植、曹霸一样工诗善画。他把诗的情趣、画的意境,全部揉合到他的《红楼梦》中了。“情”有欢乐的,也有悲哀的,《红楼梦》中都做了最充分的表现。当然,以往的小说中也有不少写“情”的内容,既有男女之间的爱情,也有人物、环境描写的抒情,但是同《红楼梦》相比较,以往写情的小说往往仅是局部抒情,且多注重在“爱情”上。尤其是有些言情小说把情写得很滥,常常着眼于个人生活际遇之情,因而其社会意义是极其有限的,没有《红楼梦》中的情抒发得那样感人至深。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抒情,是处处笼罩着一种悲凉之雾,让人们透过这迷雾认识社会、认识人生,这是与前人的抒情之作——无论是小说、诗词还是其他形式作品的不同之处。
《红楼梦》艺术上的成功,还在于曹雪芹为我们塑造了几百个形象丰满、鲜活生动的典型人物和他对北京话的娴熟运用。小说中人物的一言一行都深刻地反映出他们的时代特征,是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真的人”,进入了千家万户。曹雪芹在塑造小说中的人物时,把中国古代绘画的所有笔法都运用上了,有如清人王雪香所说,《红楼梦》中“有正笔,有衬笔,有借笔,有明笔,有暗笔,有先伏笔,有照应笔,有着色笔,有淡描笔,各种笔法,无所不备”。《红楼梦》中塑造的人物,不仅主要人物——顽宝玉、痴黛玉、贤宝钗、辣凤姐等,个个都是袅娜纤巧,美丽动人,才智双全,令人观之忘俗;就是小说中的次要人物——勇晴雯、俊袭人、俏平儿和伶牙俐齿的小红等,也都写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从主子到奴才,从男人到女人,从老到少,每一个人物都有鲜明的个性。而这些人物的性格,都体现了他们那一阶层人物的共同特征。如果说,“文学是人学”,那么,《红楼梦》中的人物画廊里,则充分展示了那个时代的人情、人性的全部风貌。
《红楼梦》中的“写实”、“抒情传统”、人物塑造,自有其千秋不朽的价值。以人物描写而论,王昆仑先生所著一大本《红楼梦人物论》,蒋和森先生的《红楼梦论稿》中的人物篇,以及王朝闻先生的《论凤姐》等,都是这方面研究的代表作品。至于情节结构、环境描写、语言锤炼等方面,也有不少论著作了专门的探讨。
但是,《红楼梦》的“足千秋”还有两点是过去所注意不多的。
一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为我们设置了一个“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这固然是为小说人物安排的一个典型环境,但更重要的是,大观园体现了作者思想中所热烈追求、又有几分乌托邦式的“理想国”。这个“理想国”虽然是建筑在那个封建主义还有一定势力、资本主义萌芽还较软弱的时代,但曹雪芹毕竟看到了新的理想王国终将会实现,并为此而付出了毕生的心血。在18世纪中叶以后的中国,大观园——曹雪芹理想中的王国里所有的欢乐和悲哀激动了千千万万读者的心。而这种对未来的追求、渴望,恰是《红楼梦》诞生以前所有中国古典文艺作品中所缺少的。
二是《红楼梦》一书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丰富的小说创作、文艺鉴赏、文艺批评的经验。不难看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故事情节的设置、对结构的安排、对人物的塑造、对语言的锤炼,都充分表明了一个伟大作家观察社会生活之细、之广、之深。作者自云此书曾“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才使其思想性和艺术性达到高度完美的统一,从中可见曹雪芹创作态度之严谨。文学作品是要供人鉴赏的,用曹雪芹的话说,是要“问世传奇”,在通过作品使读者“消愁破闷”的同时“换新眼目”。曹雪芹的“一把辛酸泪”就是洒在这里,希望在后世的读者中找到“知音”,解出“其中味”来。
《红楼梦》中不仅写到了读《牡丹亭》“妙词通戏语”、“艳曲警芳心”,而且还写了很多评诗论画、棋道琴理。在这些鉴赏活动中,曹雪芹让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开展了自由的“文艺批评”。如论诗谈画时,不仅指出什么画好、好在哪里,而且还指出缺点何在、原因何在,然后又提出精辟的修正意见。这些精彩的文艺评论,反映出这位饮誉世界文坛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位“精骛八极,神游万仞”的大学者。从时代的角度来说,《红楼梦》中的一些说法无疑是过时了的,只能作为一种认识材料来供我们研究,但《红楼梦》中所表现出来的卓越的艺术技巧和审美意趣,至今仍有学习和借鉴的意义,不会因为时间和地点的改变而失去价值!
三 傲骨如君世已奇
曹雪芹的青年、中年时代都是在北京度过的。作为被抄家籍产的罪人之后,他的家境,特别是乾隆二年(1737)以后举家迁到西郊一带的岁月,生活是异常困苦的。他的好朋友敦诚在《赠曹雪芹》一诗中曾描述他当时的生活景况: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
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
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何人肯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敦敏在《赠芹圃》诗中也说:
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
待到雪芹于壬午(1762)除夕不幸逝世之后,敦诚在《挽曹雪芹》诗中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