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菲尔医生质疑地看着传教士,戴维森的日程表让他莫名沮丧。今天又是炸牛肉饼,似乎这里的厨子只会这一个菜。楼下留声机又响起来了。戴维森乍听到时哆嗦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几个男人的声音飘了上来。汤普森小姐的客人跟着一首有名的曲子唱了起来,没过多久楼上也听到了她的声音,又粗又响。底下呼喊声、欢笑声不绝于耳。楼上的四个人试图聊天,但忍不住去听那些酒杯碰击和椅子拖动的声音。显然又多了几个人,汤普森小姐是开了个派对。
“我想不出来她是怎么塞下这么多人的。”迈克菲尔太太突然打断了传教士和妻子的医学讨论。
这句话透露了迈克菲尔太太的心思在哪里。虽然戴维森一直在谈论科学问题,但脸上的一记抽搐证明了他也牵挂着同一个方位的事情。医生无精打采正在讲述佛兰德斯战场上的经历,戴维斯突然站了起来,大喝了一声。
“你怎么了,阿尔弗雷德?”戴维森太太问。
“肯定啊!我怎么会现在才想到?她是从伊维雷出来的。”
“不可能吧。”
“她是在火奴鲁鲁上船的。很明显是这样。她现在把生意做到这儿来了。就在这个屋子里。”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怒不可遏。
“伊维雷是什么地方?”迈克菲尔太太问道。
戴维森阴沉的眼睛转向她,声音都骇人地颤抖起来。
“这是火奴鲁鲁的毒瘤。红灯区。我们文明的污点。”
伊维雷在城市的边缘。你从港口边的一条小道穿进去,在黑暗中一直往前走,还要跨过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桥,最后你发现自己到了一条满是车辙和坑陷的废路,周围突然亮堂起来。路两边都是停车的地方,一个个酒馆都亮得俗丽,里面传出嘈杂的机械钢琴声。你还能见到理发店和卖烟草的人。空气中有种骚动,你可以闻到对快乐的期待。这条路把伊维雷分成了两半,你到了地方不管朝左朝右拐都是一条窄巷,那里一排排都是小平房,建得就很干净,还仔仔细细都刷了遍绿漆。屋与屋之间的小路又宽又直,整块区域的规划就如同一座花园城市,那种体面的复制之感,那种规则和整洁,都让人觉得既滑稽又可怕,因为对爱的追求从未像此刻这般系统和有序。这些小路上难得有盏路灯,要不是小屋窗口的光,很多地方大概就一片漆黑了。男人到处瞎走瞎看,女子就坐在窗口,要么读书要么做些针线活,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在意外面的过路人。男人和屋内的姑娘一样,来自四面八方。有些就是美国人,可能是港口里停的船上的水手,应募从军的炮艇兵,或者是驻扎在岛上的士兵,黑人白人都有,醉得都不轻。有些是日本人,总喜欢三三两两地走,有些是穿着长袍子的夏威夷人、中国人,还有戴着滑稽帽子的菲律宾人。他们都不说话,气氛压抑。欲望是哀伤的。
“这是太平洋上最臭名昭著的丑闻,”戴维森咬牙切齿地喊道,“传教士们闹了很多年,当地的报界才加以关注。但警方还是拒绝有所行动。他们的说法你也猜得到,罪恶难以避免,所以最好还是将它控制在某处。真相则是他们都收了贿赂。收了钱。他们收了酒馆的钱,黑社会的钱,那些女人的钱。当然最后他们没办法,只能出动。”
“我是在火奴鲁鲁送上船的那批报纸里读到过。”迈克菲尔医生说。
“满是罪恶与羞耻的伊维雷,在我们到达的那一天就彻底从地球上消失了。这其中所有的人都受到了正义的制裁。我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看出那女子是什么货色。”
“听你现在提起,”迈克菲尔太太说,“我倒记起来她是开船前几分钟上船的。我当时还在想,这人时间扣得还真是紧。”
“她怎么敢到这里来!”戴维森愤怒地大喊。“我决不能允许。”
他朝门口走去。
“你要干什么?”迈克菲尔问道。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当然是阻止他们。我绝不会让他们把这座房子变成……变成……”
他搜索着一个不会污染在场女士耳朵的词,眼睛冒出火光,脸色比平常更苍白。
“听上去那里好像有三四个男人,”医生说,“你不觉得就这样冲过去有些鲁莽吗?”
传教士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快步走出了门。
“要是你觉得戴维森先生会因为个人安危而回避自己的职责所在,那你真是不了解他。”他妻子说道。
她坐在那里听着,双手紧张地攥在一起,高高的颧骨上有两片红晕。迈克菲尔夫妇也在听。他们听见戴维森哐嘡哐嘡走下木制的楼梯,一把将门推开。歌声顿时停止了,但留声机里庸俗的曲子依然刺耳。他们听见戴维森在说话,然后是某件重物落地的声音。音乐停止了。他把留声机砸在了地上。然后他们又听见戴维森的声音,虽然听不出具体说了什么。接着是汤普森小姐的尖声叫喊,接着另外几个人也吼了起来,只听到模糊的喧嚷。戴维森太太微微惊呼了一声,双手握得更紧了。迈克菲尔医生犹豫地朝妻子和戴维森太太看看,他自然不想下楼,但不知道两位女士是否正等着他这么做。然后底下似乎在扭打,传来的声音也更清楚了些,大概是戴维森被他们推了出来。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片刻的寂静之后,他们听到戴维森上楼的脚步声。他直接去了自己的房间。
“我去看看他。”戴维森太太说。
她站起来走了出去。
“如果需要的话,你只要喊我就行。”迈克菲尔太太说道。等戴维森太太走远了,她说:“希望他没有受伤。”
“谁让他这么爱管闲事。”迈克菲尔医生说。
两人才安静地坐了一两分钟,都突然被吓了一跳,因为留声机又响了起来,像是在抗议,几个粗哑的嗓音也都高声唱起了一首下流的歌曲,歌声里都是嘲讽。
第二天戴维森太太面无血色,显得非常疲惫。她说自己头疼,看上去就像个干瘪的小老太太。她告诉迈克菲尔太太,她丈夫昨晚一夜没睡,激动得翻来覆去,五点就起床出门了。有人兜头浇了他一杯啤酒,全身都是酒渍和臭味。但提到汤普森小姐,戴维森太太的眼睛里又燃起了阴郁的火焰。
“她一定会为侮辱了戴维森先生而追悔莫及的,”她说,“戴维森先生有一颗无比善良的心灵,所有在痛苦中找过他的人都曾获得慰藉,但他对罪孽不会有丝毫仁慈,当他为了是非对错而动怒时,他会很可怕的。”
“啊,他会做什么呢?”迈克菲尔太太说。
“我不知道,但现在你给我世上任何一样东西,我也不愿顶替那个女人了。”
迈克菲尔太太颤抖了一下。面前这个小个妇人那副志得意满的笃定样子,真能叫人毛骨悚然。她俩早上一起出门,并排下楼的时候看到汤普森小姐的门开着,她穿了件破旧的睡衣,正在暖锅里煮着什么东西。
“早上好,”她远远地打招呼,“戴维森先生今天好点了吗?”
她们没有回答,仰着头假装没有注意到汤普森,可当后者爆发出一阵明显是在嘲弄她们的笑声时,两人都脸红了。戴维森太太突然转向她。
“你不要这么放肆,居然敢跟我说话,”她喊道,“如果你侮辱我的话,我就叫他们把你赶出去。”
“要这么说的话,昨天是我让戴维森先生来找我闲聊的吗?”
“让她去。”迈克菲尔太太急忙耳语了一句。
她们一直走到汤普森听不见她们说话。
“她太不知羞耻了,太不知羞耻了。”戴维森太太突然说道。
她愤怒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她们回来的时候正巧碰到汤普森小姐朝码头散步。她把自己的漂亮行头全穿戴在身上了。那个巨大的白帽子还插上几朵艳丽、俗气的花,简直触目惊心。她兴高采烈地跟两位太太打招呼,可两人都板起脸,冷冰冰地瞪着她,站在旁边的两个美国水手都笑了。她们刚回到住处雨又落了下来。
“这下她那些名贵衣服要遭殃了吧。”戴维森太太撇着嘴恨恨地一笑。
饭吃到一半戴维森才回来。他里里外外都湿透了,但就是不愿换衣服。他一脸愠怒地坐在那里,饭只吃了一口,也不说话,只看着斜斜落下的雨水。他太太跟他提起两次在路上碰到汤普森小姐,他也没有回应,但肯定听见了,因为看得到他眉头锁得更紧了。
“你不觉得我们该让霍恩先生把她赶出去吗?”戴维森太太问。“我们不能总让她羞辱我们啊。”
“她似乎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迈克菲尔说。
“她可以和当地人一起住。”
“天气这样糟,当地人的小屋子肯定住得很不舒服。”
“我就在那样的房子里住了好几年。”传教士说道。
一个当地的小女孩把烤香蕉端了进来,这是他们每天的甜品,戴维森转过来对她说:
“问一下汤普森小姐,我想和她见一面不知是否方便。”
那小女孩羞怯地点点头,出去了。
“阿尔弗雷德,你去见她要做什么呢?”他妻子问。
“和她见一面是我的职责所在。在她放弃所有机会之前,我是不会动手的。”
“你不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会侮辱你的。”
“让她侮辱,让她朝我吐唾沫。她有一颗不朽的灵魂,我必须尽己所能拯救她。”
戴维森太太的耳朵依然回荡着那个娼妓嘲弄的笑声。
“她已经无药可救了。”
“在上帝的仁慈之下没有人无药可救。”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声音也柔和了。“一个都没有。一个人的罪孽可以比地狱还深,我主耶稣的爱依然能将他找到。”
那女孩带来了汤普森小姐的口信。
“汤普森小姐向您致意,只要戴维森教士不在工作时间来访,她随时恭候大驾。”
在场的人听到消息一片死寂,迈克菲尔医生赶紧将自己嘴角的微笑抹去,要是被他妻子看到自己被汤普森小姐的放荡言辞逗笑,必然会恼火的。
他们安静地吃完了饭。两位女士又把针线活拿了出来。自从战争开始以来迈克菲尔太太织出的围巾已经数不清了,手上又是另外一条,她的丈夫则点上了烟斗。但戴维森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没有动,眼神迷离地盯着桌面。终于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们能听见他下楼、敲门和汤普森小姐那一声毫无惧色的“进来”。戴维森在那个房间里待了一个小时。而迈克菲尔医生只是看着屋外的雨。这雨渐渐让他有些不安。因为这里的雨不像在英国,轻柔地落向大地,他只觉得这雨中有种残忍,甚至莫名有些可怖,好似大自然原始的力量就蕴藏在那份歹毒里。这里的雨甚至不能说是倾泻而下,它简直是奔涌而来的,仿佛是天堂决堤了一般。瓦楞铁屋顶上没有间歇起伏的轰鸣声让人快要发疯。这雨水好像自己有大仇要报。有时候你会觉得雨再不停你就要尖叫了,可突然你又感觉被抽光了力气,连骨头都软了,心里只剩痛苦和绝望。
传教士进来的时候,迈克菲尔转过头来,两位女士也抬起头。
“我已经给了她所有的机会。我已经规劝她要悔改。但这是一个邪恶的女人。”
他停下不说话,迈克菲尔医生看见他的眼神阴沉下去,一张苍白的脸更显得凌厉。
“那我就要把鞭子拿出来了,我主耶稣就是用它把放债者和钱币兑换商从圣殿赶出去的。”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嘴唇紧闭,黑色的眉毛扭在一起。
“她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着她。”
他突然一个转身,大跨步走了出去。他们听见他下楼的声音。
“他想要怎么做?”迈克菲尔太太问道。
“我不知道。”戴维森太太取下自己的夹鼻眼镜擦了擦。“他替上帝办事的时候我从来都不问他问题。”
她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他会累坏的。他从来都不为自己考虑。”
传教士行动最初的成果,迈克菲尔医生是从他们的混血儿房东那里听来的。医生路过他的店铺时被他喊住,两人就在门廊上聊起来。这个生意人的胖脸上露出了愁容。
“戴维森教士一直在找我麻烦,说我不该让汤普森小姐住进来,”他说,“可我租给她房间的时候又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客人找我要房间住,我关心的只是他有没有钱付房租。而她提前付了一个礼拜的房钱。”
迈克菲尔医生想保留自己的态度。
“不管怎么,说到底这是你的房子。你能接待我们,我们都很感激。”
霍恩犹疑地看着他,吃不准医生到底对传教士有多认同。
“这些传教士都彼此勾结,”他说,有些犹豫,“要是他们商量好了要整一个生意人,那家伙还不如直接关门走人算了。”
“他要你把那女的赶走?”
“没有,他说要是她守规矩的话,他没有理由要我那样做。他说他要对我公平。我向他承诺那女的不会再有访客了。我刚刚就去告诉了她。”
“她什么反应。”
“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房东扭动了几下,好比身上的帆布衫突然不舒服了,他大概是发现汤普森小姐也不好惹。
“反正吧,我敢说她会搬走的。要是她不能招待客人的话,应该不会愿意住在这儿。”
“她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要么去当地人家里,但现在也没有一个当地人会接纳她了,他们都听传教士的,恨不得捅她一刀子。”
迈克菲尔医生看着落下的雨。
“那什么,反正要等放晴肯定是白等。”
晚上他们坐在客厅里的时候戴维森聊起了自己年轻时的大学时光,他很穷苦,要靠假期里打零工支持自己读书。楼下静悄悄的。汤普森小姐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突然留声机响了起来,她此举显然一来是不服气,二来是为了排遣寂寞,但曲子响起却无人唱和了,音调也因此添了几分凄凉。这像是一声求救的呼喊。戴维森不以为意,他一个冗长的故事正讲到一半,不动声色地自顾自往下讲。留声机的歌声还在继续,汤普森小姐唱片一张接着一张,不停在放,似乎无声的夜会让她害怕。天气本来就湿热,让人觉得气闷;迈克菲尔夫妇躺下之后也睡不着。他们并肩躺着,眼睛睁得老大,听着蚊帐外面蚊子冷酷的歌唱。
“那是什么声音?”迈克菲尔太太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