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隔着木板听到一个声音,是戴维森,他语调没有什么起伏,但有股执念贯穿始终。他正在祈祷。他正在为汤普森小姐的灵魂祈祷。
两三天过去了。现在路上碰到汤普森小姐,她不打招呼了,那种带着反讽的热情和微笑也不见了;她会仰着头,绷起一张化了妆的脸,还皱眉头,假装没有看见他们。房东告诉迈克菲尔她去其他地方找过房子,但没有成功。到了晚上,留声机还是一曲接着一曲,但现在她还要假造欢乐的气氛就太勉强了。拉格泰姆有种破裂的节奏,叫人心醉,仿佛舞曲里每一步都是绝望。后来她周日也开始播曲子,戴维森派霍恩去求她停止,因为这是主的安息日。唱片取了下来,房子又重归寂静,除了铁皮房顶上平稳的雨声。
“我想她的情绪是越来越糟了,”房东第二天跟迈克菲尔说,“她不知道戴维森先生到底想怎样,有点害怕。”
那天早上迈克菲尔见过她一眼,她那种傲慢的神情已经不见了,反而像只被猎捕的动物。混血儿这时用余光看了看他。
“你也不知道戴维森先生想怎么解决这件事?”他试探着问。
“不知道。”
他的确感觉那个传教士在神神秘秘地搞些花样。戴维森像是在那女子周围结一张网,小心翼翼,有条不紊,等时间成熟了,就会突然把绳子收紧。居然霍恩也这么问。
房东又说:“他让我去告诉那个女人,任何时候,如果她需要戴维森教士,只要一句话他就会立马赶过去。”
“这时候她怎么回答?”
“她什么也没说。我也没等她回复,我只是把他要传达的话说完,就跑了。我觉得她都快要哭了。”
“我丝毫不怀疑这种寂寞的日子会让她心神不宁的,”医生说,“还有这雨——没事的人也要被它闹得神经质吧。”他说着烦躁起来。“这混账地方雨从来不停吗?”
“雨季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了。我们每年的降雨量有三百英寸。你瞧,主要是被这海港的地势害的,好像把整个太平洋的雨水都找来了。”
“去他妈的地势。”医生说。
他抓了抓蚊子块,意识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差了。雨停的时候,太阳出来,这地方又像个温室,热气蒸腾,让人窒息,你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万物都在野蛮地生长。这里的土著像孩童一般无忧无虑是出了名的,可天晴的时候看到他们的文身和染好的头发,总觉得有种恶意。每每他们跟在你身后,赤脚啪啪地踩在地上,你总会不由自主地往后看,怕他们随时会插一柄长刀在你背心。他们的眼睛都长得太开,你分辨不出那背后藏着什么阴暗的念头。他们有点像埃及寺庙壁画中的人物,特别久远的事物总有其恐怖之处,在这些土著身上就能感觉到。
传教士还是来来去去的。他很忙,但迈克菲尔夫妇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霍恩说他每天都去见总督。有一次戴维森和迈克菲尔聊天正好提起。
“他看上去是一副言出必践的样子,”他说,“但真到了节骨眼上,他又成了个没有脊梁骨的人。”
“我猜你是想说他居然敢不对你言听计从。”医生又卖傻似的开玩笑。
传教士没有笑。
“我想让他做对的事情。正常人应该不用多费口舌就懂了。”
“但什么是对的事情,每个人看法会不一样吧。”
“要是一个人腿上生了坏疽,还有人犹犹豫豫不肯截肢,你会不会生气?”
“有没有坏疽毕竟是客观的。”
“那邪恶呢?”
戴维森所做的事情很快就显现出来了。因为天气炎热,两位女士和医生都不得不睡个午觉,戴维斯自然是看不起这种懒散的习惯。那天刚吃完中饭,四个人还在餐桌上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汤普森小姐进来之后环顾了一下桌边的几个人,径直走到戴维森的身边。
“你这个卑鄙下贱的东西,你都跟总督说了些什么我的坏话?”
她已经气得语无伦次。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这时传教士拖过来一把椅子。
“你坐下好吗,汤普森小姐?我一直想跟你再谈一次。”
“你这个卑鄙下贱的杂种。”
她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从她嘴里喷涌而出。戴维森只是庄严地看着她。
“汤普森小姐,这些你认为我应得的辱骂,我是不以为意的,但我不得不请求你不要忘记这里还有女士在场。”
泪水此时似乎正和她的怒气交战,她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脸涨得通红。
“发生了什么事?”迈克菲尔医生问道。
“刚刚来了一个男的,他说我得乘下一班船滚蛋。”
想必那时传教士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芒?但他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考虑到种种因素,总督肯定没有办法让你继续住在这里。”
“是你捣的鬼,”她吼叫着,“你唬不了我,是你捣的鬼。”
“我无意隐瞒,我的确是这样建议总督的,他只有这样做,才不算违背了他的职责。”
“你为什么不能随我去呢?我又没有碍着你什么。”
“你可以放心,即便是你对我有什么妨害,我本人其实是不会介意的。”
“你觉得是我愿意住在这破房子里吗?你看不出来我没这么穷酸吗?”
“既然如此,我不明白你的怨气又在哪里呢?”
她又胡乱骂了一声,便冲了出去。房子里又安静了一小会儿。
“总督最后还是行动了,让人松了口气,”戴维森终于又开口说道,“他是个软弱的人,优柔寡断。他说反正这女子只在这里住两个礼拜,然后她就会去阿皮亚。那里是英国律法的辖区,和他就没有关系了。”
传教士突然站起来,大步走到屋子另一头。
“当权者想方设法逃避自己的责任,真是让人失望透顶,听他们的意思,就好像罪恶离开了视线就不存在一样。有这样的女人存在本身就不像话,把她送到其他岛上去无济于事。最后我只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了。”
戴维森压低了眉毛,结实的下巴向前探出,看上去极为坚定和凶狠。
“怎么叫直截了当?”
“传教士在华盛顿也是不无影响力的。我向总督指出,如果有人投诉他监管不力,对他可没有什么好处。”
“她什么时候得走?”医生等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从悉尼到旧金山的船下周二到。她会乘那条船走。”
离下周二还有五天。迈克菲尔上午一般无事可做,常常会去一趟医院,就在第二天,他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正要上楼,混血儿拦住了他。
“抱歉,迈克菲尔医生,汤普森小姐生病了。能不能请你看看她?”
“当然了。”
霍恩把他带到汤普森的房间里,后者只是倦怠地坐在椅子,手上既没有书,也没有针线活,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她依旧穿着白色的裙子,戴着插花的大帽子。迈克菲尔注意到她皮肤有些黄,虽然打着粉,肤色还是显得污浊暗淡,眼睛没有神。
“听到你生病了我有些担心。”他说。
“哦,我其实没什么病,因为很想见你一面,我就这么一说。我马上要乘去旧金山那条船走了。”
她看着医生;迈克菲尔发现她的眼睛里突然都是惊恐。她像抽搐似的反复松开又握紧拳头。房东站在门口听着。
“和我所知道的情况一样。”
她哽咽了一声。
“我就觉得自己现在去旧金山不太方便。昨天下午我去找总督,但见不着他。秘书出来,告诉我必须乘上那条船,其他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是想见一下总督,所以今天一早又去等在他门口,他出来的时候我跟他说上话了。我也看得出来他不想跟我说话,但我就是不放他走,最后他说要是戴维森教士能够容忍,他就不反对我乘下一班去悉尼的船。”
她停下来,焦虑地看着迈克菲尔医生。
“我确实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他说。
“我是在想,你大概不介意替我问他一声吧。我向上帝发誓,只要他让我多待几天,我一定安安分分的。要是他希望的话,我甚至可以不离开这房子。最多也就半个月。”
“我帮你问他。”
“他不会接受的,”霍恩说,“下周二他一定会赶你走,所以你还不如就自己做好打算。”
“告诉他我在悉尼能找得到工作,我是说正经的活。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我尽力而为。”
“然后你马上来告诉我,行不?是好是坏我得听个消息,否则我什么都干不了。”
医生虽然领了这件差事,心下还是有些为难,可能也是性格使然,他找了个迂回的办法。他把汤普森小姐说的话告诉了自己的妻子,让她转达给戴维森太太。传教士的态度似乎有些过于专横,让这女子在帕果帕果多待两周也没什么大坏处。但他自以为委婉的手段造成的后果却始料未及:传教士自己找到了他。
“我夫人告诉我汤普森小姐找过你了。”
像迈克菲尔医生这样不善交际的人,最怕被正面逼问,因为没有躲闪的余地。他脸一红,只觉得火气也上来了。
“我看不出来送她去悉尼而不是旧金山有什么区别,只要她保证能安分守己,像这么为难她未免有些恶毒了吧。”
传教士严厉地注视着他。
“为什么她不愿去旧金山?”
“我没细问,”医生的语气变生硬了,“我觉得做人最好少管闲事。”
这句话说得可能比他想象的更直白一些。
“总督已经命令下一艘船就把她驱逐出岛,这也是他尽职而已,我就不方便干涉了。她在这里就是一个威胁。”
“我只是觉得你有些太严厉而专横了。”
两位夫人一下子惊得抬起头来,但她们倒不用担心会有一场争执,因为传教士温和地笑了笑。
“迈克菲尔医生,要是你对我是这个看法,我就太遗憾了。请相信我,我的心都在为那个不幸的女子流血,但我必须要尽好自己的责任。”
医生没有回答,忿忿地看向窗外。雨居然停了,隔着海湾,能看到林中掩映着当地人的村落。
“趁着不下雨,我正好出去走走。”他说。
“请不要因为我不能听从你的想法而对我有所记恨。”戴维森说,笑里带着哀伤。“我非常尊敬您,医生,如果你认为我行事不公,我会很遗憾的。”
“我一点也不怀疑,你对自己的评价那么高,我的意见哪里影响得了你平和的心境。”
“这句话我的确不好反驳了。”戴维森笑道。
迈克菲尔医生懊恼地走下楼来,他气自己无礼得毫无用处。汤普森小姐的门半掩着,在等他。
“你跟他说了没有?”
“说了,我很抱歉,他拒绝了。”他窘迫地不敢看她。
这时她突然抽泣起来,医生抬头看到她的脸已经吓得煞白,一时间无比懊丧,却有了个主意。
“但是也不要完全放弃希望。我觉得他们这样对你很不像话,我会自己去见一见总督。”
“现在吗?”
他点点头,汤普森小姐的脸上顿时亮堂起来。
“真的呀,你人真是太好了。要是你帮我说几句好话,我打包票他们一定会让我留下的。不该做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会做的。”
迈克菲尔医生也不很清楚自己为何就决意要去找总督申诉。他对汤普森小姐的事情全然不关心,但他看不惯那个传教士,而医生的性格中,要动气往往是在肚子里郁积起来的。
总督正好在家。他是个身材高大、外表俊朗的水手,花白的一字须,穿了件一尘不染的白色粗斜纹布制服。
“我来是想和你说说一位女士的事情,她和我们住在一个房子里,她叫汤普森。”
“这个名字我这两天听够了,迈克菲尔医生,”总督笑着说,“我已经下了命令,让她下周二必须走,其他的我也无能为力。”
“我想请你再通融一下,让她等那艘从旧金山开往悉尼的船。我可以担保她安分守己。”
总督脸上依然在笑,但是他眯起眼睛,眼神有些严肃了。
“我很乐意帮你这个忙,迈克菲尔医生,但我的命令已经下了,那就收不回来了。”
医生尽己所能把道理都解释给总督听,但后者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他拉长着脸听着,眼睛看在别处。迈克菲尔发现自己的话一点作用都没有。
“要是给这位女士造成了任何不便,我也很遗憾,但她必须下周二乘船离开,其他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晚走几天有什么区别呢?”
“请原谅,医生,我的行政决定除了上级之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迈克菲尔医生用锐利的眼光打量着他。他想起戴维森暗示他曾用过威胁的手段,在总督的态度里他读出了难掩的尴尬。
“戴维森真是多管闲事。”医生有些激动了。
“只是我们两个之间说说,迈克菲尔医生,我对戴维森先生的确也没有什么正面的评价,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他有权利向我指出,在这样一个当地人为主,穿插了军人的地方,一个像汤普森小姐这样的女子确实有可能造成危害。”
他说着站了起来,迈克菲尔医生出于礼貌也不得不随他起身。
“只能请你见谅,我还有其他的安排,请代我向您太太问好。”
医生走的时候心灰意冷。他知道汤普森小姐在等着他的消息,很不愿亲口告诉她自己失败了。他从后门进去,悄悄地溜上了楼,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晚饭的时候他沉默少语,很不自在,而传教士则兴致高昂,言谈间格外活跃。迈克菲尔医生总觉得传教士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有种得胜者才有的愉悦。突然他明白了,戴维森肯定知晓了他的总督府之行,以及此行的毫无建树。但他怎么可能会听说的呢?他的神通广大之中有种邪恶之感。晚饭过后他望见霍恩在游廊上,假装想跟房东随意打声招呼,便走了出去。
“她想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总督。”霍恩小声问道。
“见过了,但他什么也不愿意做。我很抱歉,只能帮这么多了。”
“我知道他不会做什么的,他们不敢跟传教士作对。”
“你们在聊什么啊?”戴维森也走了出来,亲切地问道。
“我只是在说,要去阿皮亚的话,没一个礼拜绝对不成。”霍恩若无其事地说道。
房东马上就走开了,两人又回到客厅。戴维森每顿饭之后的一小时是划作娱乐之用的。没过多久,他们听到几下畏缩的敲门声。
“进来。”戴维森太太还是用她尖利的嗓音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