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度造访沼民的情景,始终在我脑海萦绕:火光照在侧脸,雁群大鸣大叫,鸭子争先恐后地抢食,男孩在黑暗中唱着歌,划舟缓缓滑下水道,夕阳在芦苇燃烧所弥漫的浓烟中依稀露出绯红色,狭窄的水道深入沼泽区,手持三叉戟的裸男坐在划舟中,架在水上的芦苇屋,而浑身黝黑、湿淋淋的水牛则仿佛孕育自沼地烂泥中。星光映照在黑色的水面上,蛙鸣声不绝于耳;黄昏时划舟纷纷返家,呈现出平静与永恒。这是一个时间仿佛静止的世界,浑然不知引擎为何物。”
这是旅行家塞西格(Winfred Thesiger)的名著《沼地阿拉伯人》,第一章结尾处的段落,他忘不了第一次看到沼地的情景,后来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也忘不了他在书中的描绘。
像画、又像诗或像音乐。塞西格刻意用了一连串短句,东一个西一个记述沼地的片段印象,似乎如实地捕捉了一个人走到那里,拨开长得比人还高,简直像竹子一般,且密密丛集的芦苇,突然看到眼前自然与人的互动交集。同时看到听到感受到那么多不同的讯息,他有点措手不及、更有点迫不及待。连续快速短句之后,语气又突然舒缓了:“星光映照在黑色的水面上,蛙鸣声不绝于耳,黄昏时划舟纷纷返家……”读到这里,我们相信了这种经验和永恒如此接近。
塞西格一定要让沼地印象,和“永恒”发生关系,还有别的理由。他去到的沼地,位于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汇流处。这两条大河交会后,并不直接流入波斯湾,而是造成了一大片雨季时面积几乎可达台湾一半的沼泽水乡。
两河相交点,今天叫做奎纳(Qurna)的地方,伊拉克人千年来相传就是伊甸园所在。那个地方,还有一棵“亚当之树”,成为旅游与朝圣的焦点。
苏美尔人的芦苇文化
而在人类历史上,西方文化的起源,最早是由苏美尔人所创造的。苏美尔人的文化,应该是个“芦苇文化”。他们用芦苇盖房子、抽芦苇的纤维做衣服,用芦苇的秆子写出最古老的楔形文字。如果没有大量丰富、易于运用的芦苇做材料,苏美尔人能否获致文明突破,大大可疑。是的,苏美尔人就居住在这片沼地边,苏美尔文化就孕育诞生在这里。
不管是伊甸园或苏美尔文化,都诉说着人类起源的故事。回到这片沼地,像是人爬回母亲的子宫,去看去感受那不可复追的诞生状态,这里是时间的起点,也是永恒与变化的交界。
这么美且具备着重要人类意义的地方,塞西格是1951年去到的,他在那里待到1958年6月,然后在1964年将之记录出版,书要问世时,塞西格已经在担心沼地不久后恐怕就会消失了。
除了沉积泥层愈来愈厚的自然因素之外,沼地最大的威胁来自英国殖民者的“建设计划”。英国人打算从两河汇流处,开几条运河,将河水直接导入海中,不再蜿蜒漫淹在沼地上。运河盖好之致,没有几年,沼地就会慢慢干涸成为硬地,而此处丰富沉积土,刚好是拿来烧砖块绝佳的材料。农地增加,又有工业上的附加价值,从经济角度看,蛮有道理的。
不过,英国人的计划没有实施,因为取得更大经济利益之前,得先花大钱大力气去开运河。计划搁置,沼地保留下来,到英国人走了,原本叫美索不达米亚的地方成了伊拉克,后来伊拉克王室被革命推翻,国王被杀,萨达姆建立起他的独裁政权。
1992年春天,萨达姆突然下令在沼地开掘运河,而且是倾全国之力,尽快完成。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伊拉克官方文件记录着:“从1992年5月25日,到该年12月7日,只花了创人类工程纪录的超短一百八十天,就完成了沼地整建工程,萨达姆总统亲临主持运河启用典礼。”
这的确是个惊人的成就,或者该说惊人的破坏?拖了几十年没做的工程,半年就做完了,塞西格笔下的那个藏在芦苇丛后的奇妙世界,彻底消失,一去不返了。
如果照伊拉克官方说法,那么这块沼地的消失,应该被列入“现代化”、“工业化”的另一项代价。缺乏经济价值的沼地,被改造成了农地,到处盖起了烧砖的土窑,这就是进步吧。
然而,官方说法往往不完全是事实。藏在这种官方说法背后的事实是:萨达姆之所以在那个时间急于弄干沼泽,是因为沼泽里躲藏着他的敌人。
1991年2月底,美军正式结束第一次波斯湾战争以及伊拉克的军事行动。什叶派与库尔德族,在伊拉克国内被萨达姆欺压得最厉害的两个族群,借机起而反抗。他们认定美国一定会协助他们,解决掉萨达姆政权。然而奇怪的是,美国突然就收手了,于是萨达姆可以从容地率领他的部队,修理这些人。
两河流域下游,本来就是什叶派的地盘。那些被萨达姆军队追杀的叛军,自然逃到这一带,而长满芦苇的沼地,成了他们最佳的躲藏掩饰。
政治对生态的破坏
萨达姆将败给美国人的怒气,发泄在这些“叛徒”身上。先是在沼地的河湖中下毒,放火烧去整片整片的芦苇,后来就索性决定弄干沼地。要把“叛徒”赶出来,解决统治威胁的动机,强过一切,促使萨达姆政权做到了英国人没有做、做不到的,而且还是在一百八十天中就做到。
“叛军”无所依恃,有的被逮,有的则分散逃到隔邻的伊朗去了。沼泽消失,当然塞西格书中描绘的那种生活,也随着消失了。现在这块地方,成了全伊拉克境内,最“安全”的区域了。一个理由是,空荡荡的沙地,还有什么地方能藏人藏军事装备吗?另一个理由是,据美国国务院统计,原来依靠沼泽为生的部族,二十五万人口中有二十万人或死或逃,消失了。剩下的五万人则在萨达姆政权强迫下,改行烧砖头或开出租车了。
当然,还有不计其数的水生、陆生动植物,也在沼地干涸的过程中,一并消失了。夕阳不会再从烟尘后面映照出来,星光也不会有水面的返影了。
生态的绝然彻底的变化,不必然是经济现代化带来的,更多恐怕还是统治的副产品、后遗症。对于统治,人类为了维护统治权力,而对地球生态产生的破坏,政治性而非经济性的破坏,我们理解得还太少。很多类似的政治性破坏,躲在经济性借口后面。如果一一弄清楚像两河沼地这种例子,我们应该会对于统治本质,以及统治的意义,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与评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