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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为儒家信念而战

雄辩时代来临

在中国受教育成长的人,几乎都读过《孟子》,对于《孟子》的内容并不陌生。不过我们阅读《孟子》的方式,是理解甚至背诵孟子说了什么,弄清楚孟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却很少注意到孟子用什么方式说。

然而,放在历史的脉络下,容我提醒:孟子如何说,他呈现道理的风格、形式,和他到底说了什么,同样重要。

战国时代是个雄辩时代,苏秦、张仪那些纵横家当然是靠着一张嘴善言雄辩,穿梭于各国之间兴风作浪,但雄辩绝对不是纵横家的专利,雄辩甚至不是纵横家发明的。应该倒过来看:一个传统信念快速瓦解的社会,迫切需要寻找新的处世行为和原则,一时之间涌现了众多不同的主张,嘈杂纷乱地争着要说服迷惘困惑的世人。在那样的多元言论环境中,主张要被听到,需要特殊的技巧;主张要被接受,更需要特殊的技巧。

雄辩就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中产生的说话技巧。从春秋时期开始,墨家就最早意识到说话、论辩技巧的重要性,在他们的家派知识中有了墨辩,那是一套很讲究的说话、论辩方法论。进入战国时期,言论更加热闹混乱,进而出现了专门探索语言规则,玩弄论辩盲点的名家。说话,不再是一件直觉、自然的事,正式成为一门技术、一份本事。

纵横家是将这份技术、本事特别用在国与国外交策略上的人。与纵横家约莫同时代的孟子、庄子,则将同样的技术、本事,用来沟通、传递价值判断。庄子向一般人传递超越人世的广大精神宇宙,孟子沟通的主要对象则是国君,传递的价值信念是儒家的人道主义。

传统阅读《孟子》的方式,很可惜,没能让我们欣赏、领略孟子的雄辩本领。《孟子》精彩之处,不在他提出的想法,而在于他如何在对儒家信念极为不利的境遇下,顽强不懈地坚持找到方法凸显这套信念的优点,毫不让步地和其他更流行、更迎合君王心意的学说缠斗。

孟子是个言语和信念上的斗士。他的信念,很大一部分承袭自孔子,也就是承袭自孔子信奉的周代王官学传统,那绝非什么新鲜刺激的东西。相反地,那是被当时许多人认定应该丢入时光垃圾桶的陈旧概念。但看看孟子如何以雄辩姿态,将这些东西说得活泼灵动、强悍生猛,和别人提出的怪奇之论相比,丝毫不显疲态!

《孟子》和《荀子》形成清楚的对比,不只是传统上认知的性善论和性恶论的对比,更重要的,是文风和说话方式的对比。孟、荀同属儒家,两人有许多同样的基本信念,两人的书中也说了许多类似的道理,然而不管再怎么类似、接近的道理,由孟子说来,就是和荀子说来,给我们很不一样的感受。

与其说是来自内容的差异,毋宁是风格乃至于人格的差异。孟子的雄辩风格,部分来自时代影响。孟子出生于公元前372年,荀子出生于公元前313年,虽然只相去六十年左右,但所处的时代气氛就有了根本的变化。孟子的时代,仍然是百家争鸣、言论互激,一切处于未定的情况,从国君到小民,大家都焦虑地寻访对于现实战乱不安的解决之道。到了荀子的时代,前面的长期多元激荡,开始收束整合了。荀子本身整合了儒家和法家,荀子的学生韩非更进一步整合了法家和道家。

换句话说,孟子身在言论的战场上,强敌环伺,必须随时打起精神不断战斗;到荀子时,战场已经初步清理了,只剩下几个还站着的强者,不再必然战斗,转而想着如何重整彼此关系,找出停战的办法来。

为解决现实问题而辩

在一个面向上,《孟子》书比较接近《论语》,而远离《荀子》。那就是这本书不只记录了孟子说什么,还将孟子在什么状况下,对谁说这些话的外在条件,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千载之下,我们都还能透过这些记录,想象还原孟子当年的论辩实境。

庄子也是个了不起的雄辩家,然而《庄子》书中呈现的,是一种纸上的、想象的雄辩。书中没有给我们现实的辩论场景,少数例如庄子和惠施的对话,读起来总比较像寓言,而非现场记录。《庄子》传递的,比较像是一个有剧本、操控好的舞台,那些质疑、挑战庄子的人,仍然是本来剧本里就安排好的角色,按照他们的脚本说话,制造出应有的舞台效果。

我们当然不能天真地将《孟子》里所记录的一切,都当作事实看待。重点在于:《孟子》的写法,就是企图让我们感觉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场论辩,真正的君王、真正的问题、真正的往来论难,用这种方式传达出再强烈不过的现实感。从书中浮现出来的,是一位不怕面对现实问题,不谈抽象理想理念的人,他活在和别人的热闹互动中,而不在自己内在的思考与想象中。

采取如此具有现实感的书写策略,是有道理的。正因为从王官学到儒家的信念,在孟子的时代是古旧的,很容易被视为只适用于一个单纯的逝去年代的道理,缺乏现实意义,于是要让人愿意听儒家信念,就先得有办法把现实摆进来。

《孟子》第一篇是《梁惠王》,开篇第一件事就是给出了一个真实的国君——梁惠王(魏惠王),和在读者看来像是现场记录的对话。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是个游士,没有固定的官职与身份,不断从这国跑到那国,给国君提供国政上的分析与建议。因此梁惠王见面的问候客套话,理所当然就是:啊呀,老先生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里来,想必会给我们带来很有用、可以带来利益的协助吧?

像孟子这种人,是国君的流动幕僚,到任何一个地方,最主要的目标一定是说服国君接受他们的主张,进一步任用他们协助处理国政。所以梁惠王的问候很普通、很正常,而“利吾国”,是国君判断要不要接受游士意见天经地义的标准。

孟子到梁国(魏国)之前,已经有了一定的名气,也才能直接见到梁惠王。这件事发生在公元前328年,那年孟子四十四岁,梁惠王开口称“叟”,显然不完全针对孟子的实际年龄,有冲着孟子名声而来的尊敬之意。

梁惠王绝对没料到,如此平常的初见面招呼套语,竟然就引来孟子的否定,加上一大段训诫。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的回应是:王干吗要提利益呢?难道你不知道比利益更重要的仁和义吗?

梁惠王显然来不及弄清楚状况,孟子已经滔滔不绝铺陈其道理了: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国君问:如何对我的国有利?大夫就问:如何对我的家有利?没有封地的士和庶民就问:如何对我自己有利?上上下下都求利,互相争夺利益,这个国可就危险了。

国君考虑国的利益,拥有封地的大夫就会相应考虑自己封地的利益,同样的士庶民就考虑自身的利益。从上到下,想的都是从自己出发的利益,然而上下的利益彼此交错,这方的利益增加,很可能就会损伤那方的利益,因而考虑利益必然产生利益冲突与争夺,这是“危”的来源。

万乘之国,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有一段话说:《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春秋》经文记录的两百多年间,就发生了三十六次弒君事件,正式被灭亡并吞的国高达五十二个,平均六年多就有一个国君被杀,平均四年多就有一个国灭亡。这种状况进入战国之后,只会更加严重、激烈,所以孟子直接在梁惠王面前说:具备万乘实力的大国中,弒君的一定是具备千乘实力的大夫;具备千乘实力的中等国家中,弒君的一定是具备百乘实力的大夫。这些大夫,他们的实力都已经达到国君的十分之一(“万中有千,千中有百”)了,难道还算少吗?意思是自己已经拥有那么多了,为什么还要弒君呢?

因为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厌。孟子的解释:如果大家都只想怎样是有利的,不考虑不在乎怎样是对的、正当的(“义”),那就会产生这种不论自己已经拥有多少,都一定要争夺更多,不去争不去抢就无法满足的现象。

孟子前面说“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到这里他传递的信息更直接、更迫切了,实际上是“上下交征利,而国君危矣”!如果国君不希望遭遇这种弒君争夺的危险,那就应该听下面的建议:未有仁而遗其亲者,未有义而后其君者。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应该赶紧停止强调利、追求利,转而提倡仁义,反而仁义才对国君最有好处。相信仁、行仁的人,绝对不会忽略、遗弃他的亲人;相信义、遵守义的人,也绝对不会轻蔑、伤害他的君王。这里孟子给了仁与义最简单的行为定义。仁就是遵从伦理,看重亲人;义就是有一种坚持正当行为,不做不该做的事的信念,规矩上国君在前,那么实践上就不会将国君放到个人考量之后。然后孟子将前面说过的话,当作总结再说一次:王,你应该说仁义才对,不要再说利了。

仁义才能带来真正的利益

开头第一篇,就展现了孟子复杂的雄辩思维。他毫不留情地给梁惠王当头棒喝,抓住梁惠王见面客套话中的“利”字大做文章。但我们不必替孟子担心梁惠王听了这番话会发怒翻桌,因为虽然明白地说“不必曰利”,但只要梁惠王仔细听进孟子说的,他立刻会自己得到话中有话的推论:其实从国君的角度看,仁义才是大利,提倡仁义才真正符合国君的利益。“曰利”,把利挂在嘴上、放在心上,让国中大家都嘴上说利、心头想利,反而对国君是最不利的。

孟子不是个传统主义者。他对梁惠王主张仁义,理由不是因为仁义就是对的,或仁义是古圣所教诲的、几百年流传下来的,或尧舜先圣都奉行仁义,所以今天的国君也应该奉行仁义。不,他其实是顺着梁惠王对利的重视,否定梁惠王原本认为的利,教他若真要有利于自己,仁义才是对的答案。

孟子没有直接用“利者非利”一类正言若反的表达方式,但他的推论,实质上仍属于吊诡悖论。他的雄辩以指出对方的想法似是而非来展开——你以为追求利就必然有利,不,这个想法错了,追求利反而会带来危,带来祸害;追求仁义才能真正带来利。

贯彻《孟子》书中雄辩的主轴,就在于将当时一般人,尤其是国君视之为落伍、无用的人伦、仁义、周文化传统价值,表现为最适合、最能应对当时环境的观念。这点上,孟子和孔子很不一样。孔子梦想的,是取消春秋时代变动、破坏的力量,回归西周原始状态,那么仁义为首的伦理条目、人格常规就都能恢复发挥其作用了。孟子却主张,不必回拨时钟,不可能退回周初情境,就在战国的现实中,仁义为首的这些伦理条目、人格常规都还有用,甚至都还是最好用、最有用的。

下一篇,再度示范、显现了这种悖论雄辩的风格。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乎此?”孟子又见到了梁惠王,但这次不在宫中,而是在园林水池边。梁惠王环顾欣赏园中养的大大小小的飞禽走兽,对孟子说:贤者也喜欢这样的享受吗?

贤者,既是对孟子的敬称,也是梁惠王带点不好意思的疑惑。梁惠王喜欢园林动物,但又意识到这种享受似乎不符合传统贤君的形象,所以问孟子怎么看。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又是逆反了梁惠王的预期,孟子的回答是:只有贤者才能享受这种乐趣,不是贤者的,就算有了同样的环境、同样的条件,都无法真正拥有如此享受。孟子显然立刻明了梁惠王对于在他面前表现喜爱园林动物,感到尴尬甚至罪咎。一个贤者,尤其是一个担任国君的贤者,依照传统的道理,不应该追求这种乐趣,应该将心力放在照顾人民、管理国政上,公众福祉重于私人娱乐。梁惠王此问,就是有了会被孟子批评教训的准备,预期孟子会说“不贤者而后乐此”,只有那些不像样的国君才会将时间精力耗费在游园赏鸟上!

但孟子偏不批评教训。雄辩的一种手法,就是故意违背听者的预期,因而激发听者的好奇乃至震惊,于是对说者所言留下深刻印象。梁惠王不会想到简单的招呼问候语会惹来最严厉的威胁,听到孟子“弒君者”那一段话,一时片刻绝对忘不掉。同样的,梁惠王怎么都想不到,孟子非但不批评他的个人园林享受,反而用赞成、称许的口气说:贤者而后乐此。

孟子接着解释:《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天啊,孟子竟然还正经八百引用了《诗经·大雅·灵台》的句子,这是咏周文王的。我们可以想见梁惠王听到时更强烈的惊讶反应:我以为我在做一件贤者不该做的事,这位老先生却不只嘉奖我享乐,还把我和周代开国的大贤君文王相提并论?!

诗的内容描述了文王如何兴建灵台。度量规划,然后准备材料,因为民众都来一起参与建造,所以灵台一下子(“不日”)就盖好了。原来规划准备时,将进度订得很松,打算慢慢来(“不亟”),但没想到民众却像是帮自己的父母做事一样卖力,快快就完成了。在灵台周围文王的园子里,母鹿安详悠闲地伏卧着(“攸伏”),仔细看,那鹿长得很好,毛色光润(“濯濯”),旁边还围着羽毛洁净漂亮(“鹤鹤”)的白鸟。文王在灵台边的水池畔,看到水中鱼儿拥挤跳跃。

然后孟子点出这段诗的重点: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文王运用众人的力量来兴建台阁庭园,而人民是高高兴兴来做的。甚至这座楼台称为灵台,这塘水池称为灵沼,都不是文王自己取的名,是人民取的,用来显示他们的心意。像文王这样的古贤君,与人民同乐,所以能享受园林之乐。

最后,孟子再用反例来强调:《汤誓》曰:“时日曷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反过来看,《尚书·汤誓》中,人民对着夏桀愤怒呼喊:“这个太阳啊(指高高在上的王),你什么时候灭亡呢?我愿意和你同归于尽!”想想看,人民不惜和他同归于尽,这种君王就算有园林动物,有办法自己享乐吗?

关键不在园林动物,而在国君和人民之间的关系,在国君如何对待人民。绕了一圈,孟子其实还是回到这个主题上。但对于国君的享受,孟子把它从梁惠王要问的“该不该”,从逻辑上转换为“能不能”。不该问贤者或好的国君该不该如此享受,而该弄明白,如果不是贤者,不能好好治民,获得人民的拥戴,那么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如此享受。人民拥戴国君,国君就能过得自在快乐;人民和国君对立,国君坐立难安,怎么会有任何享受可言?

问题的根源是好战

再下一段,仍然是梁惠王和孟子的对话,不过情境又不同了。梁惠王有备而来,对孟子提出了正式的请教: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梁惠王自认在治理国家上尽心尽力,国的西部发生荒歉,就积极将人民迁移到东部来,再把东部生产的粮食运到西部去赈灾。换作东部荒歉也同样积极处理。观察比较邻近各国,别的国君都没有那么用心的,照理说,邻国的人民应该会被吸引过来,投靠梁国才对,为什么现实上却不是如此呢?

梁惠王有此疑惑,背景是战国时代国与国之间竞争的焦点,一是土地、二是人民,两者密切相关,却不是同一回事。通常有愈大的土地,就能靠土地的生产力拥有愈多的人民。但不必然。那是没有签证、没有护照、没有海关的时代,人民有高度的迁徙自由,而且时局愈动荡,人民就有愈强烈的迁徙动机。国要大,要能在竞争态势中保有优势,当然要有土地,土地不够,撑不起足够的人口规模。不过,同时也要想办法不只保住国内既有的人民,最好还能吸引别国的人搬迁过来。人太多,土地不够了,都还能将人口化为军队武力,去夺取邻国土地。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孟子不直接回答梁惠王的问题,却丢了一个问题先要梁惠王回答。他说:“王,你喜欢打仗,我就用战场上的事来做比喻。战鼓咚咚(“填然”)响起,双方兵器互相交接,有士兵解下盔甲丢掉兵器,不打了,掉头逃跑。有的跑了百步之远停了下来,有的跑了五十步就停下来。如果那跑了五十步的,嘲笑跑了百步的,说人家胆小逃跑,你觉得怎么样呢?”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梁惠王的反应当然是:“哪有这种道理!他只是没有跑到百步而已,他自己也逃了啊,怎么能笑人家?”

孟子早就预料了梁惠王会这样回答,事实上换作我们来答,也是这样答吧!然而梁惠王一答,就掉入了孟子的雄辩陷阱里。曰:“王知如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孟子马上说:你既然知道五十步笑百步没道理,也就该知道你的人民不会比邻国多了。孟子点出了他要给梁惠王的答案:你没有比邻国国君好啊,你自以为的尽心,不是真正的尽心,根本上,你的做法本质上和邻国都一样,所谓尽心不过就像没跑到百步,五十步就停下来而已。

然后他仔细说明了真正用心、尽心的国政应有的做法。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关键在于不耽误、不破坏人民的基本生产活动。该耕种该收获的时候,让人民能耕种能收获,那么谷子粮食就够吃了。不竭泽而渔,不用细密的渔网去大池里捞,那么池中自然长养的鱼鳖就够吃了。不乱砍树木,给树木充分时间生长,那么木材就够用了。粮食、鱼鳖够吃,盖房子、取暖的木材够用,那么人民就能好好活着,死了也能得到适当的丧礼,都没有匮乏遗憾。让人民活着、死了都没有匮乏遗憾,这就是王道的起点,也就是国君正确处理国政的基本要求和标准。

这段话中,“无违农时”、“斧斤以时入山林”,孟子连用了两个“时”字。后面一段,他还会说“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又两个“时”字。这是他要梁惠王理解的重点,做国君的首要责任,在于不妨碍人民的生产规律。为什么要这样强调?因为那个时代破坏人民生产之“时”的,就是国君发动的战争。战争一来,青壮人力就被征调到战场上,不管那到底是什么季节,田地里需不需要人力。有的田园因而暂时荒芜,还有一些田园因为耕种者死在战场上回不来,就长期荒芜了。这是最大的耽误、最大的破坏。

正常粮食生产遭到破坏,人没东西吃,只好拿细网将小鱼小虾都捞起来,那么明年水池里就没有鱼虾了。该砍木材的时候没有人力去砍,就只好在不对的时候砍掉树木的生机,那么明年山林就无法持续提供足够的木材了。

虽然孟子没有明说,只要细思他的回答,我们就能自己串接起他的逻辑,对于前面才刚读过的内容,有了不同的体会。梁惠王说“河内凶”、“河东凶”时,我们自然以为“凶”(生产荒歉)是自然因素造成的。但孟子要提醒梁惠王的,正是:如果不是人民被力役调离了生产本位,河内会凶吗?河东会凶吗?

更进一步,我们意识到“五十步笑百步”的比喻之前看似轻描淡写的“王好战,请以战喻”,其实多么沉重啊!反映迅捷的雄辩家,早在说这句话时,就已经给了梁惠王答案——唉,就是因为你和邻国国君一样爱打仗,人民当然不会增加嘛!

说完了王道之始,孟子期待国君在这基本标准之上,追求更高的成就: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农家拥有五亩大的宅园,可以在那里种桑树养蚕缫丝,五十岁以上的人就能够穿丝绵衣了。宅园里还能养鸡猪狗等牲畜,不违失繁殖季节,那么七十岁以上的老者就固定有肉吃了。农家拥有百亩田地,按时下田,那么一家人都可以不用挨饿。然后谨慎认真透过乡里庠序活动,教人民孝悌的是非道理,人人知道孝亲敬长,那么就不会有头发花白的长者背着重物在路上走,年轻人自然会去帮忙代劳。处理国政,能够做到让七十岁的人穿得好吃得好,一般人不必担心挨饿受冻,这样的国君,必定能够称王于天下。

这里有个关键字,当动词用的“王”。这个字及其代表的意思,会在《孟子》书中反复出现。春秋时诸国并立的情况,到这时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几个大国彼此争战。谁都能看得出当时的基本趋势:剩下的国只会愈来愈少,很有可能最后只剩一个。仅存数国,每个国当然都紧张兮兮希望自己会是那最后一个,每个王都期待自己是最后还能屹立不倒的那个王。“王”就是用来描述那个终局的特殊用语,即统一天下最后还能为王这件事。什么样的人能王?怎样的条件能让这位国君王天下?是当时再现实再迫切不过的政治议题。

孟子给出的王天下的条件是什么?是回归正常,让人民以正常的方式生产、过活,如此而已。“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就这么两句话,没有任何奇特可观之处。这又是孟子追求、创造的雄辩效果,人人都认为王天下是多大的非常事业,一定要有非常的条件才能成就,孟子偏偏说:只要做得到给人民基本的照顾,这样的国君就能王,而且是百分之百保证一定能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前面好意劝梁惠王要王天下其实不难,接着孟子又立刻换上一副严厉的脸色,以指责的口吻回答梁惠王前面的问题。今天的现实是,国君、贵族养的动物,吃得比一些人民还好,你却不知检讨检点;路边躺着饿死的尸体,你却不赶紧将储藏的粮食拿出来救济。自己的人民死了,你的说法是:年头不好啊,自然天候造成了荒歉,不是我,我无能为力,我没有责任。这跟拿刀刺杀人,却说不是我杀的,是刀子杀的,有什么两样吗?如果你不要归罪年头不好,承认造成荒歉你有责任,你没有做对做好,那么天下的人民就都会来投靠你了。

原来梁惠王的问题里,就已经藏着答案了。邻国的人为什么不会来?因为梁惠王认为荒歉与他无关,同时认为移民移粟是他尽心的表现。但在孟子眼中,这种态度和邻国国君没有本质上的差别。真要有本质差别,梁惠王必须承认自己爱打仗与奢侈享受的习惯,是造成荒年的因素;他更应该看到让人民得以安居,是国君的责任,不是对人民的恩惠。唯有如此调整态度,才有可能吸引人民前来投靠。

借孔子之口开骂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孟子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这一则,一方面顺着上面一则继续讨论国君对人民的责任,另一方面却又有了和前面三则都不一样的表现方式。

仍然是梁惠王和孟子之间的对话,这一回,梁惠王姿态再低不过,直接说:我很乐意听您教导。你要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话中特别用了“安”字,表示梁惠王很清楚孟子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听话,但他仍然愿意听,会安然不发作地好好听。

梁惠王很直接,孟子却不直接,反而迂回问道:你觉得用棒子打死人,和用利刃把人刺死,有不一样吗?梁惠王回答:没有不一样。孟子进一步再问:那用利刃杀人,和以苛政杀人,有不一样吗?不同工具、不同手段,都是杀人,所以梁惠王还是回答:没有不一样。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梁惠王同意以政杀人也是杀人,没有反对、没有辩解,显现他真是“愿安承教”,孟子才说出批评意见:你的厨房里有吃不完的肥肉,你的马厩里马养得很肥,但你的人民却将饥饿写在脸上,道路上看得到饿死的尸体。两相对比,这岂不等同于带领动物吃人吗?动物彼此互相残杀啃食,我们人看了都觉得受不了,然而应该如父母般慈爱、保护人民的国君,竟然连避免带领动物吃人都做不到,这哪能算得上是慈爱、保护人民呢?

孟子说的话,的确不好听,指责梁惠王带着动物吃人。后面还有令人更难堪的。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孟子引用孔子的话说:发明以木偶来陪葬的人,会断子绝孙吧!孔子说那么重的话,为什么?不过就因为木偶长得像人,却被拿来陪葬。用木偶陪葬的人,难道不会觉得像是把人活埋而感到不安?失去这种不安的感受,对孔子来说已经是很严重的事了。用这种标准看,那让人民饥饿而死的人,该怎么办?

孔子的话,是诅咒。俑,是用来取代活人的。原先真的有将活人拿去陪葬的做法,后来文明些了,不用活人,改用刻成人形的俑。但依照孔子的人道标准,就连拿俑去陪葬,都无法接受,因为那是象征性地剥夺人命。象征性剥夺人命,孔子都要用那么重的诅咒来予以反对,那要拿真正把人饿死的行为怎么办呢?

孟子引这段话,是要让梁惠王明白,说他带领动物吃人,不是夸张的高标准。和孔子的标准相比,这标准一点都不高。换作孔子来评断梁惠王这种“厩有肥马,路有饿莩”的做法,大概会气得说不出话来吧!孟子拐了个弯对梁惠王说:你这种做法,换得绝子绝孙的报应,都不为过啊!

孟子对于国君,还真说得出这么凶狠的话,以滔滔的雄辩包裹着,展开心理攻势,要让国君接受儒家亲民爱民的理念。

仁者无敌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仍然还是梁惠王和孟子的对话,这一段又有跟前面四段不同的情境。梁惠王对孟子的提问,其实正显示了为什么孟子说那么凶狠的话,梁惠王没有发怒,没有当场把孟子赶出去,没有从此将孟子列为拒绝往来户。

因为梁国居于困境中。梁国,也就是魏国,是三家分晋后出现的。公元前403年,晋国三个势力最强大的大夫靠着实力,让周天子承认他们为正式的诸侯,几年后,他们将晋的最后一位国君晋静公废除,彻底瓜分了晋的国土。而这三个新兴之国——韩、赵、魏——之中,魏占据了最核心的土地,国力也最强,因而到梁惠王时,依旧视自己为晋的主要承传者。

梁惠王问孟子:“我们晋国曾经是天下最强的国,这是老先生你知道的。春秋时代,晋文公建立了霸业,之后晋国一直都是无人敢轻视、忽视的大国。然而在我当国君这几年间,东边败给了齐,马陵之役甚至连我的大儿子都被俘而死;西边又被秦陆续侵夺了七百里的土地;南边也受到楚的威胁欺侮。对这些事,我深感羞耻,希望能替这些战死的人报仇,怎么样才做得到呢?”

魏国虽大,但位于四战之地,被其他强国包围。东边是老对手齐国,西边、南边又有快速崛起的新兴势力秦和楚,大家都觊觎魏国的土地与人民。梁惠王听过了孟子对国政的原则训诫,这次他要问很明确、很具体的问题,要求得到很明确、很具体的答案——要如何胜过齐、秦、楚这几个邻国?要如何能打胜仗雪耻?这里,好战的梁惠王念兹在兹的,是“战”,是如何打胜仗。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孟子的回答是:一个百里见方大小的国,如果用对的方式治理,都可以王,让天下人民归服。这句话对应梁惠王所说的重重失败挫折,孟子提醒他,就算“东败于齐”、“西丧地于秦”、“南辱于楚”,梁国仍然是个大国,远大于“地方百里”。话中隐含的意思,也就是教训梁惠王,你目前拥有的条件,仍然足可以追求更高的目标、更远大的理想,干吗满脑子想的只是在东边、西边、南边打仗复仇呢?

所以明知梁惠王要问打仗复仇之事,孟子却还是回到根本道理上来规劝他:“如果你可以对人民施行仁政,刑罚少一点、税赋轻一点,鼓励投注更多人力就能有更多收获的农作方式,土要犁得够深,并且勤于锄草。年轻壮丁农闲时还能修养德行,遵守孝悌忠信的道理,在家里侍奉父兄,出门侍奉长辈,做到这样,那就算只给他们木棍都能够打赢拥有坚实盔甲、锐利兵器的秦楚大军了!”

孟子所说的仁政,归结到底,还是那件事——“不夺农时”,非但不要以力役之征将年轻人从土地上拉开,还应该鼓励他们花更多时间在农田里,生产更富足的收获。还要给他们留出可以受教育、学规矩的时间,这才是强国的根本方法。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为什么不讲究兵战,反而国家会强大,可以战胜邻国呢?在孟子看来,那些好战之国,侵夺了人民耕种的时间,使得他们没办法好好种田生产来供养父母。父母挨饿受冻,家人四处离散,没办法聚守在一起。这等于是他们的国君让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人民不可能支持这样的国君,如果你去征伐这样的国家,谁来抵挡你、跟你作对呢?

孟子所说的,明显是一体两面的道理。行仁政,得到人民衷心的效忠,很容易就能打败让人民痛苦、离心离德之国;倒过来,如果梁惠王坚持好战,那么遇到别人来征时,在“陷溺”之中的梁国人民,也很容易就会背弃他们的国君!

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所以说,行仁政的仁者没有对手,请你不要怀疑这项真切的道理。

打仗的关键不在于武器、战阵,而在于人民活得好不好。活得好,他们会珍惜自己既有的生活,会拼命保护自己的国;活得水深火热,他们一心希望能改变现状,就不可能有所坚持。因而前面一种人民遇到后面一种人民,不管前者的武器多原始多粗糙,后者的武器多精良多锐利,结果都一定是前者胜过后者。

孟子知道梁惠王会觉得他答非所问,没有针对具体的作战报复办法回答,所以特别强调“仁者无敌”。这句话的本意是没有人会要和仁者为敌,仁者没有敌人,孟子却在雄辩的脉络下,巧妙地将之转化为“仁者没有对手,到哪里都会赢”的意思,叫梁惠王不要怀疑这看起来似乎迂远的答案,要相信仁政的巨大优势。

创造古代思想的当代价值

孟子的雄辩建立在一个他自己深信不疑的道理上——仁义可以强国、仁义可以征服、仁义可以战胜诸国统一天下。那个时代的国君念兹在兹的都是如何扩张国势,如何比邻国更强,如何更有效地进行征战。他们不理会传统伦常规范,觉得那是已经证明过时、失效了的方法。

儒家传承封建王官学,以古昔为标准,严厉批判现实,主张逆转变化,恢复想象中的封建宗法黄金年代,恢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伦定则。这样的态度,基本上是不现实,也无法应对现实的,而是要取消现实已有的变化,将时间扭转回去,认为只要回到过去,一切就都好了。

这种主张,在战国时期愈来愈无力。尤其是做国君的,特别听不进这种话。一来,现实征战几乎不存在他要不要打的选择,不是你占人家土地,就是人家攻过来占你的土地。二来,真要回到过去,难道像魏国这种因破坏了封建宗法才兴起的国,要自我取消国的地位,梁惠王要交出国君位子,退回去当大夫吗?

到孟子的时代,真正有力量、有市场的,是纯粹现实功利的主张。纵横家教国君如何善用和邻国之间的关系,创造对己国最有利的情况。兵法家教国君如何训练军队、如何加强纪律、如何布阵作战。还有法家教国君如何更有效管制人民、如何集中人力与资源、如何降低统治上的不利变数。

孟子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开创了一条传统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的新道路,并且找到了一种用来描述、推动这条新道路的论辩方法。孟子不是传统主义者,他不用“这是过去传留下来的,是圣王发明、运用过的,所以一定是好的”这种传统主义逻辑。他看重现实,针对现实而改写了仁义的意义。

当时的人普遍认为仁义就是一套传统政治原则,是在没有列国争战环境下形成的规范,仁义必然无助于富国强兵的现实需要。孟子却发动其滔滔雄辩,让我们在两千多年后仍然感觉得到内在的道理热度,主张仁义既不会妨碍富国强兵,也非和富国强兵无关,相反,仁义是朝向富国强兵最好甚至是唯一的途径。不循仁义之途,无法确实地富国强兵,还会带来许多后遗症。

“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很多人会背孟子这句话,却很少人回到历史的情境下真切了解孟子的不得已有多“不得已”。他的不得已,是因为他的主张违逆时势潮流,更因为他的主张也不是单纯从前人那里承袭而来的。他必须要辩,才有机会在众声喧哗的战国环境中,越过更容易被理解的传统主义和现实主义立场,被国君听到。

后世儒家变成了正统,孔孟又是正统中的正统,于是人们往往就忘了一个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事实——孔孟相关经典产生时,他们的想法、说法可绝不是正统。他们必须费很大的力气对抗当时的主流,努力改变别人的想法。他们说的道理,不是一眼就能懂得,他们更未握有可以强迫别人必须接受这些道理的权力。孔子活着的时候,没有这份权力;孟子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这份权力。

“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真不是随便说的。不辩,不靠辩建立起名声,手上没有任何具体权力的孟子,恐怕连让梁惠王见他,客客气气打声招呼说“叟不远千里而来”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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