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永远都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你太自以为是了,大澍。我说的是现在就把车卖掉,现在!我们没有钱,我们还总是在赔钱。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吗?我们就把车扔在这儿,不要了。”她终于大哭起来,但是她恨透了自己此刻的模样,她完全丧失了逻辑,词不达意,软弱,一点都不酷。
他们谁都没再说话,沉默着,气喘吁吁。但是阳阳不再挣扎,她哭了一会儿,累了,平静下来。大澍点了一根烟。而他们的车,车门大开,靠在紧急停车带上。
“别这样,你希望我出去工作吗?像其他人一样?”
“不是这样的。”阳阳不愿意看着大澍,仿佛只要看到他,就会让她痛苦。
“我认真想过,我们都知道那些照片一张都卖不出去。”
“不要说了!你为什么非要说这些,你为什么非要让我难过。你怎么会想到要去工作呢。蠢透了。”阳阳失控地摆着手。
“要不然我还能怎么做?”
“天哪,我不知道。”阳阳垂下头。
“宝贝,好了,或许明天真的会有人买走我的照片。”大澍伸手把她额头上汗湿的头发撩到后面,“你今天怎么了,晚上的那些人让你不开心吗?”
“不,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但是他们喜欢你,他们全都称赞你。”
“不不,他们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的。他们只对你感兴趣,这都是因为你。”
“别这样,放松些。你太紧张了,这些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觉得你把我抛得远远的,我怎么也追不上你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们为什么要彼此追赶,恋爱难道不是给人示弱的机会吗?”
“不是!”
“你还想继续站在这儿说话吗?我们回到车里去吧。”
让我自己待一会儿。阳阳想这么说,但是他们回到了车里,等待救援。
第二天早晨他们开着碎了一只大灯的车送帆儿去机场,他启程去日本参加游戏比赛。他俩昨晚几乎都没有怎么睡,早晨的阳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一路上他们都注视着前方宽阔的马路,谁都没有再提昨晚的事。
到了机场,时间还太早,大澍和帆儿站在路边抽烟。帆儿只背了个双肩包,没有其他多余行李。在此之前,他们三个人几乎从未离开过上海,连飞机都没有坐过。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太把帆儿的这次出行太当回事儿。大澍和帆儿抽完一根烟,又点了一根,像两个在战壕里嬉闹的战士。
阳阳知道自己已经原谅他了,原谅大澍,连带着原谅帆儿。她其实也不知道到底大澍做了什么让她如此痛苦,但是她现在知道大澍身上有种奇怪的特质,让人无论如何都很想要原谅他。
7
“精神生活,他暗自想到,我们为之献身的是否就是这个?我以及在大英博物馆深处这些孤独的流浪者,有一天我们会得到报答吗?我们的孤独感会消失吗?还是说精神生活本身就是报答。”小衰将库切《青春》里最著名的一段话引用在他第一本长篇的扉页上。而他的书名叫《日常生活》。
阳阳在地铁站内的书店里看到他的书,放在角落里,橘红色的封面上过分夸张的图案在显得触目惊心的同时,又有些廉价。阳阳拿起书,放下,在书店里转了一圈。又回到那个位置,重新拿起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下意识地避免打开论坛,避免想起与小说有关的事情。
想起小说令她感觉痛苦。
她站在原地迅速读完了小衰的前言。愤怒、专横、得意扬扬的前言。显然他写了一个几乎称得上是脱胎换骨的小说。一个十七岁的男孩买凶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和姐姐,他的母亲因为出门烧香逃过了一劫。这桩案件几年前引起过不小的轰动,小衰将小说的背景设置在了东北小镇,他还是忍不住使用这种小伎俩。
显然这个小说在他心里酝酿了太长时间,但是他谁都没有说,他甚至没有在论坛上发表过任何片段。他因此而刻苦钻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加缪,他花了两年时间写完这个小说,而阳阳回想起来,她也起码有两年没有参加过任何半衰期的聚会。这两年中,她竟然已经被击垮。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还手就已经被击垮。她不知道拖住她的东西,或者牵着她走的东西是什么。她为什么没有做出过试图摆脱的努力。痛苦,痛苦让她想要抛弃一切能够抛弃的,抛弃此刻所有的生活,全部——立刻回到写字桌前,打开电脑文档。
但是她没有。她从收银台买下这本书,坐地铁去上班。她在这间杂志社还没过试用期,禁不起迟到。
这间杂志社曾经有过辉煌的时候,他们以心灵鸡汤和灶台成功学打开二三线城市的市场,发了笔大财。之后需要一些用于装点门面的文艺,于是在上海建立了新的编辑部。应聘的时候他们曾考虑给阳阳副刊主编的职位,因为她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他们对学历有着盲目崇拜,而他们上一位名牌大学毕业的编辑现在已经年近五十。但是最后由于她过分年轻,只得到了编辑部主任的职位。
杂志构架严重老化,像一部失修的机器,每个编辑都如同生锈的钉子,绝不挪窝。起初他们对横插进来的阳阳充满敌意,一旦发现她天真散漫、野心全无,便又立刻放松戒备。而阳阳原本抱有一些含糊的愿望和想法,几乎在入职的第一个星期就彻底粉碎。同事们比大学里同班同学更加可怕,她们大多谨小慎微,怒气冲冲。当然她们不是坏人,有些对阳阳还不错。她们的问题只不过是没有抱负,对别人来说这很寻常,对阳阳来说却是致命的。
相对来说,主编才是问题的根结所在。他与阳阳同时入职,比阳阳年长十岁。除了年纪之外,毫无优势可言。他倒是有些抱负,他之前在政府报社挨了太多年,而顶头上司们始终延迟退休。对他来说,这个新的工作或许是他人生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三十四岁,并且感觉活到四十岁便是生命的终结。他想要大展一番拳脚,却压根没有能力使得这部失修的机器运作,反而陷入琐事的泥潭。如果他因此而愤怒倒也好了,但是他生性势利,懦弱,愚蠢,每天脸上都挂着一副如同遭遇灭顶之灾似的神情。
然而阳阳和他作为办公室里的外来者,却下意识地结成了奇怪的联盟,这令阳阳几乎感觉屈辱。白天他们为了稿件的问题站在走廊里大吵,回到办公室里,又通过网络继续吵,阳阳的偏执和不管不顾始终是最令主编头痛的,而他思维方式的固化和落伍也到了令阳阳感觉不可思议的程度。他们背对背坐着,用力敲击键盘,试图说服对方,因为他们显然不可能说服办公室里其他任何人。
最后总是阳阳愤怒地离席,连句再见都懒得说。
大澍几乎每天都会开车来接她下班,只有在跳上他的车以后,阳阳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她又再次变得独特,与众不同,前途无量。为了延续这种感觉,她的每个夜晚都与大澍一同出去见朋友,他们出入咖啡馆、酒吧,畅谈到天亮,有时候她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就又要出门去上班。
她常常在晚上收到主编的道歉短信,他过分害怕被人背后诟病,几乎到了被害妄想的地步。但是她压根没有把白天办公室里的任何争执放在心上,这份工作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她因此而觉得他非常可怜,并且愈发地看不起他。
但是这一天,阳阳坐在办公室里,除了读小衰的小说,什么都没有做。起初她无法抱着普通读者的心态,她被奇怪的情绪啃噬。衡量,挑剔。但是很快她沉浸于小说里黑暗的氛围,这使得她放弃了成见。他写得太好了,每个句子都精致,节制,简直雕琢到了用力过猛的地步。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情节的深入,她感觉到这种黑暗所带来的焦躁,恶心,绝望。最后她合上书,几乎感觉到头晕目眩。
她环顾四周,同事们对此刻的生活安之若素,而她在过去的一天、一周,甚至一年里,一事无成,却感觉筋疲力尽。
周末,阳阳带着大澍一起参加了半衰期的聚会。饭局是小衰组织的,依然安排在老地方。两年过后,那家小饭馆竟仿佛没有丝毫变化,就连吃饭的人也还是那些。
这是小衰出版了小说以后第一次论坛聚餐。其实他们对这件事情都抱着奇怪的态度,毕竟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便是“地下”的姿态。他们敌视那些在传统期刊上发表小说的人,觉得这是一种妥协。而小衰的小说在出版前,先是发表在一份外省的文学期刊上。他没有声张,但还是被翻找了出来。有人忍不住恶言相向,说小衰的小说是“存在主义的恶劣模仿,刻意修饰的句子只是一种太过明显的笼络之术”。而小衰一扫过往斗士的形象,他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其他人像无头苍蝇似的聒噪了一通以后,便兴趣索然地四散了。论坛因此而沉寂了一段时间,谁都不知道该如何修复心里的不适感。
饭局的气氛非常微妙,起初没有人知道该聊些什么,于是他们干脆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大澍身上。大澍旁若无人地大吃,而他们自顾自地聊了会儿艺术,聊了会儿最近的演出和展览。有人提到了崔健的那场演出,于是一群人开始骂崔健,为了没话找话,几乎把崔健骂到了不应得的地步。
但是都怪那六块钱的劣质白酒,很快第一个喝多了的人站了起来,他指着小衰说:“你不觉得你这么一个把福克纳挂在嘴边的人,现在的所作所为是背叛吗?”
饭桌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人附和他。现在不太有人这么干了,他们有过为了文学无休止争执,一言不合恨不得拔拳相向的时候,但那是四年前,或者更早。而现在拉帮结派已经令他们厌倦。他们中间大部分人选择了更稳妥的生活方式,四年前他们大概都没有想到文学会一再没落,而他们也没有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这些人对小衰的情绪更加复杂。他们是理解他的,无法指责他,同时却又嫉妒他。如果要说背叛,那大概就是小衰在没有打招呼的前提下,私自成为了他们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这时候阳阳惊讶地看到大澍站了起来,他没喝酒,倒像是喝多了。
“兄弟,背叛什么的说得太重了。我没看过福克纳,听都没听说过,我也压根不看书,但是我女朋友看书,她还写小说。”大澍顿了顿,拍拍那哥们的肩膀,“听你们聊这些,我都插不上话。但是我觉得特别没劲,心想你们成天就聊这些,难怪你们写不出什么东西来。兄弟,生活最伟大,其他都是扯淡。”
于是一整桌的人又闹哄哄地躁起来了。
这天小衰彻底喝多了,他抽了起码一盒烟,拉着大澍促膝交谈。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脸色乌青,他竟然真的又差点陷入与他们之间无意义的争论。他们甚至要讨论福克纳,他们真的把《喧哗与骚动》看完了吗?他自己看过多少遍,五遍,六遍,依然没有搞懂哪怕三分之一。这就是为什么谈论文学让他痛苦万分。大部分的文学青年都沉浸在无益的幻觉里,他们很快就会被耗尽,死在半途,连祭品都算不上。
而大澍身上粗粝的气质吸引着他,并且他能够从大澍身上嗅到成功的气味,这让他激动。虽然他还没有写出什么了不起的小说,但是他几乎已经知道作家是怎么回事儿了,而对于文学这座圣殿来说,大部分人都只是惹人讨厌的游客。
“兄弟,你太过用力了,你们这些写字的怎么都有这个毛病,太把自己当回事。”大澍双手一摊说。
“你把生活说得太轻松了。我一周五天都在工作,等到周末的时候,我把大部分时间花费在让自己能够进入写作状态,如果运气好,我或许能畅快地写上几千个字。但是对我来说,生活真是厄运连连。”
“唔。”大澍的心不在焉令小衰有些着急。他渴望与大澍分享对普通人以及对日常生活的恨意,但是大澍显得毫不在乎。
“你为什么要拍照呢?”他急切地问。
“因为无聊。”大澍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
大澍的展览过后,沉寂了一段时间,等到人们从错愕中恢复过来,他们都迫不及待地发表言论,而大澍一时间几乎被捧成国内最有前途的年轻艺术家。他获得了极好的口碑,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没错,他确知自己会干出些什么来,但是现在,太早了,连他都有些措手不及。一位有名的评论家专门做了两个版的文章。他说,“面对这个即将失序的世界,大澍用他的创作扮演了一个目击者和一个介入者,最终是一个抵抗者的角色”。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好运接二连三地降临。不断有海外画廊邀请大澍做展览,或者短期居住。他连续去了香港、日本、挪威。但是从挪威回来以后,他断然拒绝了接下来一切其他地方的邀约。
“我不认为你这样做是对的。”西蒙打来电话,语气严肃,他不喜欢计划被破坏。但是大澍的理由充分又无理,让他不知道如何反驳。大澍说他再也不想坐飞机了,飞机在冲绳降落的时候遭遇了严重的气流,他骂骂咧咧地向西蒙抱怨说水杯直接弹起来,从舷窗看出去,机翼像纸片一样抖动。还有食物,他受够了!他抱怨说挪威的鱼都是整块煮了端上来的,高纬度的阳光直射弄得他走在街上都眼泪直流。
大澍几乎是在无理取闹。西蒙见过太多年轻艺术家了,他们大多野心勃勃,始终在谈论自己的创作,急于做出一个又一个作品,对于外部世界充满热切的渴望。而在大澍身上却找不到丝毫熟悉的特质,他是个浑然天成的异类,却又并非对于名利没有追求。他轻视财富,但是对这些也绝没有肤浅的仇视和敌意。
他身上不稳定的部分让西蒙头痛,他不断制造麻烦,与他约定时间总是迟到,四处得罪记者。但他的独特之处就在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和阳阳一样,那么想要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