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大澍载着阳阳开过南浦大桥,一路往市区。他把窗户开得很大,放着伍佰的歌,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靠在外面抽烟。他不知道阳阳怎么了,她看起来有点儿失魂落魄,但是她常常是这样的,女孩常常都是这样的。再过一会儿,她就会好起来,她不是那种事儿逼,这是他喜欢她的地方,尽管她有时候显得过分懂事,也令他有些捉摸不透。
他把烟扔了,换成左手握方向盘,伸出右手想要握住阳阳的手。但是她的手紧紧插在口袋里,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他们在外面大吃了一顿,阳阳也没再提家里做好的饭,太糟了,她想好了回家就把那些玩意儿扔了,她希望下午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日常生活简直是对她最大的讥讽。
至于剩余的钱,过了一个星期,阳阳才知道,大澍已经给了帆儿。他原本希望帆儿能够在今年实现在家里买一台街机的愿望,但是帆儿改变了主意,他报名了秋天在日本的游戏大赛。他订到了便宜的机票和旅馆,把余下的钱还给了大澍,这使得他们不至于在两个月后再次为房租发愁。
阳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住了愤怒和委屈。她出门转了一圈,打定了主意。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得找个工作。于是她回家,翻出上官老师留给她的电话。
在打电话之前,她又问了自己一遍,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6
几乎所有人——评论家,记者——看到整整一个展厅的照片时都吓了一跳。他们这些年间对年轻艺术家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心理预期。黑暗的展厅角落里一两个闪着荧光的投影屏,小幅铅笔画,充满幼稚的色情和粗劣的暴力,或者用垃圾堆砌起来的装置,过分明显地透露出自以为是的政治立场。他们可以轻松自如地用自己的语言体系去解释这些玩意儿。
然而此刻,大澍的照片如同大雨过后森林里蔓延出来的蘑菇,核爆炸后的满目残骸。它们大小不一,不合规矩,贴满了展厅里所有看得见的墙面,直接涌到地面和天花板上。没错,大澍根本没有办法使用镜框这种玩意儿,因为照片的数量过分巨大,早就超过了镜框所能承担的范围。更何况,他所嗤之以鼻的,不就是这样的“端庄感”吗?
大澍的照片里,没有任何日常的美,没有任何被普通人所认同的美。人们不再彬彬有礼,表情和姿态都被定格在尴尬的时刻。他不再像那些上了年纪的艺术家一样试图用温和的方式提醒人们正常的秩序,也无意于用私摄影的手法满足观众的窥私欲。大澍的作品呈现出绝对的粗暴,将人们避而不见的东西直接放大,戳到他们的眼皮底下。
抗议完全在意料之中。大澍的过度骄傲通过镜头暴露无遗。这使得他在具有不可模仿性的同时,也触怒了大部分人。他的态度摆在那儿,艺术这件事情对他来说过分重大,因此他根本没有把这当回事儿。这些正是西蒙想要的。
“为什么你给作品起名为《海岸线》,是想表达这代年轻人荒凉而没有出路的情绪吗?”年轻的记者拿着录音笔,他显然和其他人一样,被展厅里的照片吓坏了,处于震惊和失语的状态。
“我就是想拍拍上海。”
“你是说你的作品具有排他性?”
“你可以这么说,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如果还要加一句,那就是我死也要死在美丽的上海。”
“所以你是那种并不考虑观众感受的艺术家?”
“我不在乎。”
“你不担心由于文化隔阂的问题而失去观众吗?”
“会吗?这个问题应该是画廊老板担心的,你得去问问西蒙。”
“这么说来,哪怕你的作品被误读也没有关系?”
“误读?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作品当然会被误读。”
“那你如何制定拍摄计划呢?”
“我不定计划,计划都很愚蠢。但是我得告诉你,在过去的一年里,除了拍照,做爱,我几乎不干别的。”
“你能谈谈你的照片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单张来看的话,似乎谁都能拍出这样的照片。”
“那你为什么不拿起照相机来拍呢?”
“你想通过这些照片表达什么?”
“我想要让观众们无话可说,因为我知道他们想要说什么,他们走进一个展览的时候,肚子里就已经酝酿好了要说的话,但是当他们走进我的展厅,我要让他们把肚子里的话全部都吞回去,我要让他们说不出话来,让他们目瞪口呆。”
说完,大澍就起身走开了。
阳阳站在签到台边上,耷拉着嘴角,面容严肃。她焦躁,难熬,又不时想起什么似的微笑一下。她费了好大的劲,找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但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她都是醒目的。她穿着浅色牛仔衬衫,下摆束在松落落的牛仔裤里,几乎像个男孩。在这样的社交场合,其他所有人都目标明确,只有她。她如此迷惘不安,不时看时间。如果有人靠近她,摆出想要同她交谈的姿态,她就低下头,往后退两步。这是她在人群中一贯的模样,面对外部世界,她始终小心翼翼,既敌视,又害怕。没有人知道她在防备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她与一切地方都格格不入。
“你觉得展览怎么样?你喜欢吗?”西蒙拿着啤酒过来和阳阳搭话。
“嗯,是啊。可是我的喜欢不能算数,我是带着……偏见的。”
“算数。”
“你怎么想?”
“他太偏执,但是还不错。”
这是西蒙的第几瓶啤酒了,他没有喝多。他跟这儿大部分的人不一样,大部分的人要不离艺术太远,要不离艺术太近,只有他是不偏不倚的。他们纷纷来询问他对于大澍作品的看法,他们在这些照片面前失去了自信,判断标准不再运作,他们因此而战战兢兢。起初他们是迷惘的,接着他们感到愤怒,像是被人耍了一把。他们向西蒙抗议,求救,为什么他要做这个展览,他怎么可能会喜欢那些照片——对焦不准确,闪光灯过曝,那块水渍,那块底片上的水渍是故意弄上去的吗?
没人搞得懂西蒙在想什么,他既不表达赞美,也不表达失望。他在这次展览上花了太多钱,可是这些照片呢,毫无疑问,一张也卖不出去!
赌徒。哈哈。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和大澍简直一模一样。
“从这儿走出去,到处都是画廊,到处都是艺术家。但是我向你保证,这一辈子,你只会遇见一个像大澍这样的小伙子。”西蒙突然对阳阳说。
当然,我早就知道。阳阳心想,但是她笑笑,什么都没说。
起初阳阳是兴致勃勃的,反正她也无所事事。他们推倒了展厅的两面墙,又指挥工人们重新砌了两面。然后他们和工人们一起粉刷,把照片贴上墙。工人们犹豫不决,他们想要从大澍那儿知道规则,而大澍则希望他们把这一切变成游戏。所以现在站在展厅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所看到的这些照片是工人们随机贴的,他们还煞有介事地试图理出头绪。
展览开始前的凌晨三点,阳阳才和大澍一起离开展厅。工人们在两小时前就走了,他俩留下来最后清扫了场地,本来这些可以留到天亮再做的,但是阳阳坚持。这整个夏天,她累坏了,同时却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她和大澍肩并肩地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没有什么比无所畏惧的感觉更好,更迷人。
所以她对今晚曾经抱着美好的幻想。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在展厅门口抽了根烟,看着暮色中陆陆续续有人走近。空气里的质感和气味让她回想起四年前那个燥热的夜晚,她从废弃工厂的演出棚里走出来,对未来的过分渴望让她浑身疼痛。
然而这一切却在此刻的展厅里迅速崩坏。
阳阳看着大澍,他总是最容易被分辨出来的。他被人围着,然后这些人散去,其他人又围上来。有几回他几乎就要朝她走过来,又被陌生人拦住。
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与那些假模假式的人站在一起,轻松自如地交谈。他做出各种手势,不时地耸耸肩膀,连他的神态都是陌生的。他飞快地学会了他们的语言系统,无师自通,还是说,这原本就是他的天性。
恶心。她厌恶此刻的大澍。而且肯定的是,此刻的这个大澍并不会消逝,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生长,更加熟练。
有一个挂着工作人员胸牌的漂亮女孩总是在他身边。这会儿她凑过去问大澍借火,她的手轻松自然地搭在大澍的肩膀上,点完烟以后也没有再挪开。她是谁,阳阳曾经在画廊里见过她,她有些记不清。画廊里有太多这样的女孩,她们大多漂亮,时髦,英文流利。而这位格外醒目。她故意把刘海剪得很短,衬得她特别机灵,热烈。天气转凉,她却光脚穿着一双凉鞋,脚趾上涂着红色的指甲油。她笑声响亮,身体柔软,漫不经心,如此与众不同。
她叫什么,她多大,他们在聊什么。他们看起来兴高采烈。阳阳知道自己是在犯傻,但是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她简直快要窒息了。焦虑,沮丧,嫉妒,每种情绪都是那么强烈,把她之前的期待全部打碎,而等到这些情绪都过去以后,剩下的是更巨大的恐惧和慌乱。
她没法再在这儿多待一秒,她刚刚才意识到,这个展览,这些热闹,连同整个通宵达旦的夏天,都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即便他们知道,他们的目光也不会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她万万没想到,为了他人的梦想而奋斗并没有带给她丝毫成就感,哪怕那个人是大澍。甚至正是因为那个人是大澍,她才加倍地,三倍地,感觉到痛苦。
“喂,你去哪儿?”是大澍在身后叫住她吗,她没有回头看。
她站在门口抽了根烟,紧接着又抽了一根,又是一根。焦油味儿弄得她喉咙发干,但是所有人都是自如的,她不得不假装在做些什么。
庆功宴结束是晚上十点,不算太晚,对阳阳和大澍来说,夜晚刚刚开始。他们都喝了些酒,大澍喝得更多一些,但是他坚持要开车去远处转一圈。整个晚上他都在与人交谈,他既疲惫又兴奋。只有阳阳令他气恼,他搞不懂她是怎么了。饭桌上的人都在称赞他们,但她像是压根就没听见似的。她那么拘谨,简直带着敌意,因此大澍不得不费上更多工夫和那些人谈什么狗屁艺术。
车子刚刚开上高架,旁边并行车道的司机就摇下车窗朝他们挥手。他们才发现排气管在冒白烟。大澍劝慰阳阳,没事的,多半又是水温过高,只要不是黑烟就不会有危险。但是阳阳立刻坐立不安,她不断把头伸向窗外,焦躁地要求大澍停车。经过今天这个晚上,他们显然都有些失控。结果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感觉到车身被震了一下,撞到了前面一辆车的保险杠上。
阳阳昏头昏脑地看着大澍把车停在紧急停车带,一旦停下来,它干脆就彻底熄了火。被他们撞到的车是一辆崭新的奥迪,从里面走出来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并没有气急败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刚才前面横插进来一辆出租车,他们只好踩了急刹车。但不管怎么说奥迪的车尾撞得厉害,像被狠狠咬了一口,尾灯坏了,倒车雷达失效。至于他们自己的车,前保险杠歪了,碎了一只大灯。
阳阳狠狠地咬着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大澍知道她气坏了,但他没有精力再去安慰她。什么东西正在崩溃,不仅仅是在这个晚上。他们等待警察,彼此不理睬。直到警察提醒大澍通知保险公司时,他才想起一个月前保险已经到期。
“天哪,上个月我就提醒过你,你说你已经解决了!”
“对,可是我把钱都花光了。我忘了还有这回事儿。”
“五万块!你根本不该买这辆车。”
“操。”大澍用拳头在车的引擎盖上砸了一个凹坑。
那对年轻夫妇客气地道别,把车开去修理厂定损,而阳阳和大澍勉强把车发动起来,只开出一段路,就又瘫痪在路边。这会儿,几百块的拖车费就能立刻击溃他们,只能打电话给修理厂的师傅,等他带着工具过来。
阳阳崩溃了,她肩膀僵硬地缩在副驾驶位上,四面车窗玻璃全都开着,可是外面一点风都没有。她冷冷地看着大澍打开双闪灯,跳下车,在车子后面竖起三角警示牌。然后,他站在外面抽了根烟。
她受够了,这辆破车已经完全变成了累赘,他俩每次去修车厂都要花掉五百块,足够生活半个月!而它总是在出问题,发动机,排档,散热,全部都有问题。它更换了太多次零件,已经没救了,任何一次修理只是在延续它的苟延残喘。除非更换发动机,但是一台崭新铮亮的发动机,价值远远超过了这辆车。
大澍打开引擎盖,倒腾了一会儿,很快就放弃了。于是他跳回车里,又点了一根烟。他想伸手去触碰阳阳,但是阳阳立刻就避开了。
“别生气了,师傅已经在路上了。”大澍闷闷地说。
“我们要赔多少钱?”
“不知道。如果倒车雷达真的坏了就麻烦了,可能得赔上五千?”
“五千?”阳阳瞪大了眼睛,鼻翼一起一伏。
“别生气了。好嘛?”
“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吗?”
“你告诉我?”
“我们应该把这辆车卖了,这辆该死的车……”
“是啊,等我挣到钱。我们就换辆更好的……”
还没等他说完,阳阳就已经扯开保险带,跳下了车。她站在高架上犹豫了一会儿,但是立刻选准了一个方向,逆着车流,朝着高架的下坡口走去。大澍愣了一会儿,追上她,拽住她的胳膊。过往的车辆打着急转弯,大声咒骂,喇叭声响成一片。大澍勃然大怒,用力把挣扎的阳阳甩在栏杆上。他拼命喘气,看着她,带着恨意。而她竟然没有哭,面无表情,倔强地扭过头,望着远处黑夜里的树木,和空中黯淡的广告牌。
“你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