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再版我的长篇小说《剩下的都属于你》,这个小说的成书时间比较早,读者可以从故事里交代的地铁票价推算出来早到什么程度,在我的故事里地铁车票尚三毛钱一张,当时北京的地铁只有唯一的一条线路,即现在被延长了的、被称为一号线、从国贸到八宝山的线路。2004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时候,本来想校订一下,因为忙于别的事情无暇顾及,就那样拿给出版社了。
现在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惠及再版,尽管为五脏庙的供奉仍忙碌终日,但我野心勃勃,还是觉得应该重新校订一下以后再版,为此拖了很长时间没有交稿,现在离合同约定的交稿时间越来越近,我一遍又一遍地重看这个小说,发现了很多幼稚,很多表述上的问题,很多意识上的不及意,它就像一个学步的孩子,但事过多年,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美丑是它自己的造化,想想其实也没有必要再给他做一番涂脂抹粉的整形了,不如利用这个再版的机会跟大家谈谈我的文学构成。
我出生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受过高等教育,祖父来自内蒙古喀喇沁旗,在民国时期的蒙藏学校(现在的民族大学前身)读书,现在的民族大学仍存有他当年带领一些学生参加学运的记录,父亲在一个民国时期的园林专科学校完成了园林学的专业教育,母亲出生于一个辽宁小镇上的基督教牧师家庭,在教会学校完成了产科接生专业的学习。父亲年轻时应该是个典型的文学青年,我刚刚记事的时候,家里有很多文学书籍,他给了我很多文学教育,要求我随着年龄的增长,背诵大量由浅入深的古代诗词,小的时候,我在同龄的孩子们当中很以这个为荣,至今,仍有很多诗词印象深刻,我顺口就可以完整背出来。父母也没有忽视对我的外国文学教育,小时候母亲给我订阅了《小朋友》彩色画刊,尽管中苏关系已经交恶,但画刊里仍有很多前东欧国家的儿童故事,画刊里系着红领巾,穿着金色小皮鞋,在一面巨大的红旗下行少先队礼的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和插图版通俗本少儿读物古希腊罗马神话故事里的人物形象,在我童年的小脑瓜里编织了很多文学幻想。童年的生活虽然算不上多优越,但也衣食无忧,我成年以后回想,理解了当时父母所承受的压力,他们在那么大的压力下,仍让我享受到了他们提供的力所能及的幸福,他们不仅尊重我的文学梦想,父亲甚至还为我请了老师,斥巨资买了八十键的德国手风琴,和同院子里五十多个孩子比较起来,我读到很多的课外书,那时母亲对我做错事的惩罚就是“今天你不能看书”或者“你不做好功课,今天就别看书”。
大概是在我能勉强读懂《水浒传》的年纪吧,“文革”来了,在“文革”的环境里,学校里什么都不学,就学会了“批判”这个那个的,和如何用漫画手法丑化***,以及一些“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诸如此类的一堆儿歌。父亲再也无暇顾及我了,记忆中他不经常在家,凡是他在家的时间就是伏在桌子上写东西,可惜不是文学,是写给机关里的有关部门的交代和给各种人的信,那些信分别是给很多很多年前打过交道,可能还有他少年时期的玩伴儿的,为了证明某个人在某个时间说了某话,或者证明某件事情的发生经过。他写的时候表情悲痛,目光凝重,有时眼含热泪,我记忆深刻,写完封好,由我做小邮差,投递到大街上的邮筒里,因为寄的次数太多,我很烦,有几次我把不贴邮票的信件扔进邮筒,拿卖邮票的钱买了糖吃。父亲,在您生前我没来得及向您坦承,愿您在天之灵原谅我,值得庆幸的是,在天上,您再也不用写那么多毫无用处让您痛苦不堪的文字了。
一九六七冬天,我十一岁的时候,父母被下放到了不同的地方,我随母亲下放到了甘肃省庆阳县。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加上两天一夜的卡车山路才到达目的地,我第一次接触到了民间,民生的贫穷破败凋敝荒凉,文革派性中人们的粗俗野蛮尽入我童年的眼底,在心中引起了巨大的波澜,我产生了一些对这个世界初步的怀疑,也许幼稚,但成人的世界从此不再神秘。
半年以后母亲为了能让我受到稍好的教育,把我送回北京,这时哥哥姐姐也已经去了不同的地方插队,家里的房子已经被一对进驻到母亲原单位的“工宣队”领导夫妻住进,他们对我很友好,女工宣队员已经怀孕,由她们安排,在北京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环境中一间14平米的小房子里,我安顿下来了。
我开始了一个人在北京的独立生活,那时我十二岁,相对于后来而言,我的美好童年生活结束了。在全国人民只能读毛和马列著作的严厉的禁令下,当然也无书可读,我曾亲眼看见一个姑娘手里拿着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在火车上看,被车上的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军人叫到餐车上,她被叫去的一段时间里,她母亲紧张得哭了,过一会儿姑娘沮丧地回来,手里的书没了。在那样的气氛下,火车上众目睽睽读这样的书,用现在的话来说,姑娘确实有点装,但是姑娘长得很漂亮,军人借反对资产阶级腐朽没落之名,把姑娘单独叫走,也许更装。
我的学生证比别的孩子多出了一页纸,蜡版油印的,学校盖着章,证明我的父母在外地,每年可以凭着这一页小纸片两次买火车票去探亲。那时所有的人出门都需要介绍信,到北京来要凭“县团级”以上的证明才可以买到火车票,我的学生证在同龄的孩子们中间居然意味着一种小小的特权,一年两次的出门上路,让我在同龄的孩子们当中显得见多识广,也显得比同龄的孩子们成熟。从此我迷上了出门上路,在路上遇到了大量穷于奔命的知识青年,他们经历了家庭的变故,政治风云的诡诈,理想主义的破灭,颓废虚无,酗酒打架偷偷地乱交,在完全封闭的社会环境里鼓吹着“人家外国”,议论着一堆外国文化名人的名字,向往着“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些颓废虚无深刻地影响了我,我觉得他们的行为举止有一种潇洒,引起了我的好奇,也引起了一种我内心深处向往的神秘,我追随他们、模仿他们,从他们那儿我得到了一些以前没有的知识,和悄悄流传的以前从未读到过的文学名著,甚至很多极为内部的书籍,比如德热拉斯的《新阶级》等,现在我家里仍藏有一本当年印刷的、印数极为有限的哈耶克《通向奴役的道路》,现在它已经变成了时髦的话题,我早在四十多年前已经读完,也许因为没有完全理解,当年它并未像“震撼”了现在的许多人一样的震撼我。
路上的生活让我着迷,我在极大程度上得到了在学校里得不到的好奇心满足,我开始逃离学校,借口看望父母,去一个人的“旅行”,出门儿后当然马上就会变成实质上的流浪。我跑了很多地方,学会了逃票,当时知识青年的术语叫扒车,当然也学会了讨饭,有时一人有时跟一些比我的大的知识青年们一起混迹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