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经国在台湾转型过程中到底是主动还是被动的角色?是伟大的改革者,还是为情势所迫不得不然?
政治学理论对民主化的解释主要有两派。一派强调经济社会现代化的结构性原因,亦即经济发展会带来都市化、教育水平提升以及中产阶级的出现等,并进而促进民主文化。另一派强调行动者的策略性互动、协商,主要行动者包括反对阵营中的激进派和温和派,以及执政集团中的鹰派和鸽派。在对台湾的研究中,两派都提出不同解释。
在重视行动者互动过程的分析中,有人特别强调蒋经国在台湾民主化中扮演的关键角色,强调蒋经国具有一贯的民主信念,是“由上而下”地推动政治改革。真的是如此吗?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只是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更能真正让我们理解台湾民主化的动力与原因。
强调蒋经国作为民主改革者角色的文献,经常忽略他之前的作为:就在他宣布解除戒严的几年前,发生了严重镇压党外民主势力的美丽岛事件(1979年12月以及次年的大审判),更不要说他更早之前是情治单位首长,是独裁政体中的关键人物。是他转变想法了吗?
政治学的一个基本假设就是,统治者永远都想要保持政治权力。面对社会要求改革的呼声,他会考虑镇压成本与容忍成本何者较为巨大。一旦民间要求政治改革的压力让统治者无法忽视,甚至镇压也很难维系其政权时,威权统治者就可能考虑实行某种改革来维持政权的延续。但当然,统治集团对于该如何面对民间压力,也往往有不同的政治判断,而这个统治集团的分裂,往往就是转型的契机。透过几个历史关键点的分析,我们可以更了解蒋经国。
1.1970 年代初的“革新保台”
国民党来台后实行严厉的威权统治,外省族群掌握了主要的党政军权力,而所谓的“中央民意代表”(“国民大会”、“立法院”、“监察院”)也都是在大陆时期选举出来的,完全不能代表本地民意。
1970年代初期,国民党政权面临来自内外的重大压力,威权体制出现裂缝。在岛内,国民党内部出现人才老化问题,因而从1960年代后期就开始思考人才甄补,包括“中央民意代表”增补选以及结合新一代的知识分子力量。再者,1969年内首次举行的“中央民意代表”增额选举,党外人士黄信介当选,加上刚选上台北市“议员”的康宁祥,他们开始相对激烈地批评政治。此外,1971年的保钓运动也开始转向要求政治改革。
对外,先是1971年尼克松访问中国大陆,该年下半年台湾被迫退出联合国,台湾失去国际支持并与美国关系面临重大转变。国民党政府深知“反攻大陆”无望,必须向岛内寻求更多的正当性,才能巩固权力。
尤其,蒋经国即将于1972年接班,此时正在为新局面布局。这中间又出现一个重要的插曲。1970年4月26日,蒋经国以“行政院副院长”身份到达美国,在纽约遭到两位台湾博士生黄文雄、郑自财开枪刺杀。虽然刺杀失败,但对蒋经国带来极大震撼:他没想到本省籍人士对他、对国民党统治,有如此深的恨意。
蒋经国确实在国民党内比较有不同想法。在1969年,蒋经国就推动一项临时条款修正案,允许“中央民意代表”补选。他在1972年担任“行政院长”之后,标举“革新保台”,在“内阁”中大举任用台籍人士,如“行政院副院长”徐庆钟、“内政部长”林金生、“交通部长”高玉树、“台湾省政府主席”谢东闵、台北市长张丰绪,以及“政务委员”李登辉等。此后,他持续在党内和政府内培养新一代本土人才,如国民党的中常委中,本省籍比例在1960年代为10%上下,到1972年增加到14%,1976年增加到22%,1979年为33%,1986年为45.16%。
为了让国民党延续统治,蒋经国试图逐渐改变国民党的性质,推动“党国体制”的本土化。但与此同时,党外的政治运动逐渐发展起来,从外面给予国民党更大压力。
2.美丽岛事件
从1970年代初开始,党外民主运动逐渐成形,以组织化方式参与选举、创办杂志。1977年的选举,党外人士进行全岛串联,最后赢得4席县市长、21席“省议员”、8席台北市议员、146席县市议员、21席乡镇市长。这场胜利让他们逐渐成为一个非正式的政团。
面对党外势力的逐渐壮大,国民党开始采取压制行动。1979年1月21日,警备总部以“涉嫌参与匪谍吴泰安叛乱”的莫须有罪名逮捕高雄县长余登发父子。翌日许信良、张俊宏等人齐集桥头乡,发动示威游行要求释放余登发。事后,余登发被判处八年徒刑,桃园县长许信良被停职两年。
但党外运动持续前进。1979年12月10日国际人权日,《美丽岛》杂志社在高雄举办一场示威游行,引发激烈的警民冲突。这给予国民党镇压反对运动的借口,并在事后对党外主要领导者展开大逮捕。1980年2月,黄信介、施明德、林义雄、姚嘉文、陈菊、吕秀莲、张俊宏、林弘宣八人在军事法庭上被以叛乱罪判刑,其余三十三人亦被判刑二到六年不等。
更让人震惊的是,就在军事审判前的2月28日,不明人士闯入林义雄家中,无情地杀害林母及双生女儿林亮均、林亭均,唯一活口是被杀成重伤的大女儿林奂均。林宅血案成为台湾民主史上最哀伤的一页,且至今未能破案。
很明显,面对越来越组织化的党外民主运动,主政的蒋经国决心要一网打尽,彻底镇压。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美丽岛事件的镇压并不能压制住已经崛起的人民声音。当1980年代的布幕拉起,更多的社会力量和异议声音开始呐喊。
3.解严
首先,1980年年底举行的“中央民意代表”增额选举,党外势力取得良好战果,整体得票率比1970年代更高,约为三成。尤其,几位美丽岛事件受刑人的家属出来参选“讨公道”,都高票当选。次年,美丽岛大审的律师辩护团多人参选市议员,如陈水扁、谢长廷、苏贞昌,也都高票当选。美丽岛世代入狱,但律师世代和更多年轻人投入民主运动,党外势力已经重整出发,并确立了约三成的民意基础,让国民党无法忽视。
值得注意的是,美丽岛事件后的1980年代初期,确实存在着一种恐怖气氛:1980年2月发生林宅血案;1981年10月,海外学者陈文成离奇陈尸台大校园;而到了1983年,有数人被以叛乱罪逮捕。
党外的街头运动也在这一时期减少,但却更进一步组织化。1982年9月,党外势力再度提出竞选共同政见;1983年,不同派别分别成立“党外公共政策研究会”、“党外编辑作家联谊会”;同时,1983年“立委”选举得票率为29.3%,高于1980年的27.9%;1985年,两派共同成立“1985年党外选举后援会”,这已经是1986年9月正式组党的先声了。
除了政治组织,1980年代也有更多的“党外杂志”出现。这些杂志报道政治黑幕、社会不公,激烈批评政府,因此也屡屡遭到查禁。但总是会有新的杂志前仆后继地出现。
进入1980年代后,由于政治空间扩大,更出现各种社会运动和街头抗议,并从1983年起开始剧增:环保、劳工、消费者、原住民、学生运动,等等。据统计,从1983年到1986年,有三千起街头抗议事件。
民间压力之外,国民党机器也开始逐渐损坏。首先,从1980年代初开始,蒋经国的健康就不断恶化。其次,国民党的统治也发生一连串危机,如1984年的“江南案”引起美国高度不满并对台施压,1985年发生十信事件金融丑闻,并导致“财政部长”下台。
同样不可忽视的是美国给予国民党当局的压力。虽然台湾和美国在1978年“断交”,但是台湾仍然需要美国的政治支持;而1980年代是中国大陆改革开放的年代,也给予台湾进一步革新的压力,以持续强化作为“自由中国”的“国际形象”。
当然,蒋经国并非党内最保守的力量。他确实希望透过小部分改革来维持国民党的权力;相对于党内其他元老如黄少谷、严家淦和军方的保守势力,他更知道顺势而为,愿意逐步推进改革来响应民意。
台湾的民主化,很大部分是与本土化的诉求重叠的。国民党作为一个移入政权,绝大部分政治权力都集中在台湾少数族群的外省人身上,且坚持所谓“中央民意机构”必须维持中国法统。省籍偏差的政治权力分配结合威权统治,成为反对运动最重要的批判主轴。因此,党外运动的民主化主张,也是要求让政治权力本土化。
蒋经国清楚认知到这个矛盾,所以才先在1970年代,后在1980年代,以拔擢本省籍精英作为政治革新的手段,推动“党国体制”的本土化,但这并不能满足社会期待;直到伴随着本土化而来的民主运动在1980年代前半期越来越强时,他才清楚知道国民党必须进行民主化改革。
所以,1984年国民党的十二届二中全会,提名李登辉担任“副总统”;1986年三中全会,决定政治革新,并容忍民进党组党:在民主进步党在圆山大饭店成立后的半小时,警备总部向蒋经国提出逮捕名单,蒋经国回答说,“抓人不能解决问题”。这一年,他也说出“我也是台湾人”。次年,他废除长达将近四十年的“戒严令”。半年后的1988年1月,蒋经国过世。
他是一个看到民主化压力,知道无法逆势而为的聪明统治者。
4.结论
台湾的1980年代确实是一个颠簸的年代,但相对于其他政治转型,台湾又是一个相对比较宁静的过程,没有大规模的暴力与流血。这当然来自政府与反对者的摸索与智慧。
台湾的民主化并非来自蒋经国的良善,说他由上而下地“开启”或“带领”台湾民主化,都是不准确的。但是,蒋经国确实从1960年代末开始知道国民党统治的正当性危机,先在1970年代推动“党国体制”的本土化来化解这危机,但当民间压力开始超过他预期时,他以美丽岛事件的镇压来抑制逐渐崛起的民主运动。进入1980年代,反对运动新一代精英与民众冒着各种风险去冲撞体制,且爆发更多社会运动,让蒋经国在考虑容忍成本和镇压成本的相对大小后,发现镇压可能是无效的,再加上个人身体健康和其他内外因素,做出了开放的“明智”决定;他也知道,这个决定可以能让国民党和平转型,并且持续掌握政治权力。
而他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