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早年的联勤总部大营地。从东门一路伸展到南门,硬生生隔开了北区和南区。军方勉强答应,让林森南路从营地中央穿过,马路两旁再筑起又高又厚的墙,才会有那样古怪的行车气氛。这块地,到我上初中时,蜕身一变,变成了中正纪念堂,林森南路不能再从中央穿开过去,就在过了仁爱路之后钻进地下,在地下的狭仄空间中走,竟然维持了原本洞穴式的感觉。
还好洞穴总有尽头。那时候,不晓得洞穴尽头再看见人间灯火的地方,有罗斯福路有南海路,更不可能知道罗斯福是谁,也不可能预见后来会有三年时间在南海路上来回走动,上学放学。那时候,只知道洞穴走完,就快到南昌街,就快到舅舅家了。
南昌街跟我们住的双城街一样热闹,甚至更热闹。双城街上也有卖果汁的小摊小店,但爸妈从来不让我们去买果汁。可是在南昌街上,过了宁波西街,爸爸会停下脚步,让我们每个人买一杯柠檬汁,看欧巴桑拿出重重铁制、形状怪异的机器,将切开的柠檬放进去,把手一压,柠檬汁就倒出来了。黄白柠檬汁倒进杯里,给人特别的安全感与幸福感。
安全感与幸福感,还来自从舅舅家开在南昌街上的文具行中,看十米外的福州街口。舅舅总是忍不住一次一次反复地说,说我三岁那年在店门口玩,听见卖烤番薯摊车摇着卡啦卡啦的竹具过来了。我说要吃烤番薯,正在招呼店里客人的舅舅随口答应了一声。忙完回头看,咦,怎么小孩不见了?舅舅赶出来,看见小孩正朝马路上冲过去的背影,舅舅连忙追出来,口中大喊:“有小孩!有小孩!”在那个繁忙路口上,所有的车辆被舅舅的吼叫声硬是冻结住了,只差几厘米救下一条小性命来。
我一直都相信,如果没有舅舅及时大吼奔出,就没有我了。这也是我思考生命的开端,我无法不去想,“没有我”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在这里,不在这个生命里,会在哪里?不是我的我的生命,到底如何理解?那个年纪,我当然想不出任何答案,可是我却清楚记得,只要每次思考这明明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心中就会涌现对于竟然还有“我”能够在这里思考这件事的温热安全感与幸福感。
过了许多许多年,这份安全、幸福感都没有消失。我喜欢读哲学与哲学史,看不同的人如何试图探索生命的根源目的。对于“生死”,我始终缺乏真实的感受,但对于“如果不是这样的生命?”我却始终好奇。我回到三岁时,其实完全没有记忆的南昌街福州街口,仿佛看到自己在广阔的马路中间,介于这个生命与另一个无从知晓的生命之间,两个生命的恍兮惚兮摇动中,被舅舅决然地拉回这个生命,告别了另一个生命的所有一切可能,包括想象的可能。
而我是如何感激这个生命的复归。文具店外一盏四十烛光的日光灯点起来,舅舅将小桌搬出来,摆上棋盘,邀爸爸对弈。我看着他们一手一手移动棋盘上的棋子,心中笃定。这盘棋爸爸或许会赢或许会输,不过一晚上下下来,爸爸赢的盘数,总是舅舅的两倍,这是不会改变,无论如何不会改变的。这是变动中的不变。
我于是有种错觉,爸爸和舅舅这样对坐下棋的情景,因而也不会改变。我们总是会搭四十四路到南昌路,喝完一杯柠檬汁,进到舅舅的文具店里,看舅舅将最新的玩具或鞭炮搬出来现宝,听妈妈跟外婆总是在亲近讨论中夹杂争吵争执的对话,然后看爸爸和舅舅一次次挪动那棋盘上的棋子,得到同样不变的输赢结果。
那是我最早体会到的永恒。永恒不是静止,永恒是变动总会回到原路的安全。我希望南昌街上眼前看到的,就是永恒。
[南昌街] 记忆的暗巷
舅舅的文具店每搬一次家,我对台北的认识,就多了一块角落。没有问,也没有机会问舅舅,为什么搬家一搬就搬那么远,从南昌街搬到万华华江桥下,再来又搬到景美,都在台北,但是这几个地方彼此似乎没有太多的共通处。
没有问,也没有机会问舅舅,为什么每搬一次家,文具店的规模就小了一号,而他每天花在喝啤酒上的时间,就多了许多。别的大人给我的感觉是,时间在他们身上几乎没有作用,所以他们看到我们小孩总是惊异感叹:“长那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在我们的成长变化上,他们才知觉时间,这是他们“看着我们长大”的真义。唯独舅舅不一样,他似乎跟我们比赛变化的速度,与其说他看着我们长大,不如说我们难过地看着他清清楚楚在眼前老去。
高中时,舅舅搬到了景美,文具店再度缩小到只剩一个玻璃柜里摆放些铅笔橡皮擦。店里其他空间改放油盐酱醋,舅舅还去申请了烟牌,所以铅笔旁边有一条条长寿烟总统烟,冰箱里永远有一排排的台湾啤酒。
我偶尔去,舅舅总是高兴地将小桌子摆到门口,邀我跟他对坐,像是当年他和爸爸对坐一样。我取代了爸爸,跟舅舅下起象棋来。不过我们的棋下不久,一来因为我没有爸爸的棋力,二来因为舅舅一边下棋一边喝酒,喝了一阵他的精神注意力就不在棋盘上了。外婆会过来叨念阻止他再从冰箱里拿酒,舅舅就不耐地反抗。外婆阻止不了,就叨念得更厉害,舅舅就喝得更多喝得更猛。天才刚黑,舅舅已经将自己灌醉了。我只好尴尬地拒绝了外婆准备的晚餐,一个人走那条长长下坡的巷道,出兴隆路等车。
虽然学校就在附近,但那一两年,我竟然从来没有回南昌街去看看当年舅舅文具店的旧址,一步都没有踏到南昌街福州街口。放学出来,我们走重庆南路,或穿过植物园,不会往南昌街的方向。编校刊时,打字行在南海路南昌街口,送稿到了那里,也不会再向前多走一步。
一直到高三,情况才改变。校刊编完,校刊社移交给学弟了,死党们再度分班拆散了,大家都感受到联考的压力,也都不能再混了。我处在矛盾的时间感里。一方面,黑板上快速减少的数字,显示着联考步步逼近,再紧急不过了。但是另一方面,没有了可以晃荡的友伴,又不敢安心阅读课外书籍,让我觉得每天的日子如此冗长,停留在无聊的课本内容上,不动了,等不到尽头。
为了解决这样难受的矛盾煎熬,我主动跟爸妈要了钱,去补习班报名补数学。那家补习班在南昌路上,好大一间,每天有好多建中学生进进出出。既然连建中学生都要补,也就更吸引了其他学校学生慕名而来。
不想去又不能不去的建中学生,就老喜欢拿那家补习班的招牌开玩笑。补习班本来叫“朝阳”,建中学生就一定念成“遭殃”。后来补习班改名成“文海”,建中学生又换用闽南语念成“稳害”。
我每周有三天,包括星期六下午,要自己走到南昌街去补习。让自己意外的是,我还真不讨厌补习班的课。补习班的老板,也是头号王牌名师,用他沙哑到已经没救的嗓音,从头讲坐标、几何、三次方程式到虚数复数,条理清晰概念明白,我竟然都听得懂。还有那一屋子上百个男男女女学生填塞出的拥挤气息,上课前上课后一些男学生女学生偷偷摸摸的互动,我也竟然看在眼里觉得自己都懂,不时在自己内心露着奇异的微笑。
有一次,下了课,很懒得跟别人一起挤楼梯上去,我就留在座位上等着,同时大概想些与文学或电影有关的无用之事吧。想得入神了,竟然没察觉整班的人都走光了。突然有一个女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轻轻地说:“他们要关灯了。”我抬头,只看见黄衣黑裙闪过去,连忙收拾了书包走出来。外面,星期六下午的秋阳暖暖地照着,我故作无事状又忍不住四下张望,却怎么样都找不到那个黄衣黑裙的背影。
心中有什么东西骚动着。我没有按照回家应走的路走,选了反方向,沿南昌街走下去。睁大眼睛看街上每个背影,因而看清楚了街上每家店和每个招牌。离补习班不到一百米,有一家弹子房,在楼上。我突然有个冲动想去确认一下那里会不会有高中生,尤其高中女生穿着制服混着。到了楼梯口,胆子不够又退了回来。
就这样走啊走,走过了宁波西街,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从前舅舅文具店的位置上了。旁边的眼镜店,我配生平第一副眼镜的地方,竟然还开着。文具店旧址和眼镜店间,有一条窄窄的巷子。我想起来,巷子那头有个阁楼,阁楼人家的小女儿,跟我差不多年纪,曾经跟我们一起玩。有一回,我们在阁楼上,突然停电了,那是我小时候经历过最恐怖的黑暗。我几乎都吓哭了,因为无论如何不敢摸黑走下通往阁楼的那道陡梯。
我站在南昌街上,望着那似乎藏着许多秘密记忆的暗巷,发了好久的呆,迟迟无法走开。当下我知道,我迟早会以这条暗巷为背景写一个关于秘密与记忆的故事。我只是不知道,还要等十几年,那个故事才成形为我的长篇小说《暗巷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