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我们不是双胞胎,所以我们分别记住了事情的不同部分。像硬币的两面,像拇趾不同大小的左脚和右脚,像第一次在理发店里披着白色罩袍发现镜里时钟数字皆颠倒……
有人来敲我的车窗,我蓦地从放躺的驾驶座上惊醒。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完全断了任何关于时间空间的细微丝绳,整个人漂浮在让人诧异的光亮里。之前便包围住的睡眠状况,除了引擎未熄火的持续抖动,雨刷每隔一阵便呼啦一下拖磨着布着雨丝的挡风玻璃,FM音乐里一个男人女腔的主持人唠唠叨叨和来宾交换着俄国菜里一些咸奶油和马铃薯、鱼子酱这些料理材料的拣选……隐约还意识到,在我车子外边周围,来来去去买菜的阿婆们和小贩吆喝的嗡嗡声响……
我揉了很久的眼睛才清醒过来。裤裆里的那家伙因浸入深眠而杠得好硬。来人又敲了一阵车窗,原来是我哥。我要他上车。
“怎么睡那么死?”我哥坐上我旁边的座位,听不出感情地说,“我敲到手都痛了。那些菜贩都在看我。”
我们约在这个农会超市的门口碰面。昨夜两点,我哥先赶回去,他怕阿嬷清晨醒来找不着他。我则和我娘坐着小板凳,在灯光昏暗的佛龛前念经到天亮。
“九点半了,那边应该开门了。”我哥点了一根烟抽着,然后他把烟屁股丢到窗外。“怎么样?还好吧?”我哥说。
“还好。”我说,这时我已把车开上省道。窗外仍飘着雨丝,但眼前积水的道路却阳光灿亮。我好像还完全无法从那自黑夜延续过来的梦魇般的僵硬情境里彻底苏醒过来。
小玉的尸体,装箱在我的后行李厢里。
我记得在暗黑中,我娘一手托着小玉腰椎的位置,把她僵硬的身躯往箱底盘,一手努力地把她下颌到颈脖的部位往胸前压,并且柔声但慌乱地哄劝着:“小玉,来,乖乖,妈妈弄舒服,来,听话。”仿佛她还活着似的。
但那纸箱实在太小,且那时小玉已死了八个钟头,尸体整个僵硬了。我娘甚至还把小玉的头颅硬往直伸的前肢侧边塞。我娘的动作在那极暗的亮度里恍惚如梦,也许她亦在那催眠的状况下,以为自己的手劲如许轻柔,她似乎想把小玉直挺挺的尸身团成像羊膜里婴孩那般蜷缩熟睡的模样。
“妈,我去楼上找个大点的纸箱。”我实在看不下去,便轻轻对我娘说。我很怕她在那种梦游状态下,把小玉的尸体拗断了。事实上在她翻弄小玉尸体的过程,我突然迫近地看见小玉的舌头,像一片没退冰冻硬的扇贝之类的,整片挂在微张的嘴边。我这才确定小玉真的是死了。
我从阁楼上找到一只装洗衣皂的纸箱,拿到楼下时,发现我娘在黑里,抚着小玉的尸体哭。
然后我和我娘,把那纸箱的箱底铺上厚厚一层印了往生咒的黄宣纸,垫一张毛巾被,然后把小玉的尸体从原先的那只箱里抽出,平躺进后来这个纸箱,再盖一层往生咒宣纸,最后封箱。我因为害怕从那尸身持续流出的污水,会留在我车子的行李厢,另外再用两个黑色大垃圾袋,把那纸箱整个密封包裹。
这整个帮小玉尸体装箱包裹的过程,只有我和我娘在那间微弱红光的佛堂里沉默地进行着。我心里有一个想法,即是我身旁这个老去的母亲,一定正感伤却柔弱地想着:这个儿子,在这一刻,又回到她身边了。
从我听到小玉死去的消息,赶回家,开了门,要另外那几只骚动的狗安静,然后再开饭厅的门,我娘和我哥我姐隐在香烟弥漫的氤氲里诵经,他们无声地转过头来看我。然后我加入他们一起诵经。小玉的尸体躺在通往浴室的门槛边,上面盖了一床薄被。然后我哥离开(趁天亮前赶回我阿嬷那儿),我姐满脸泪水地去睡。这后半夜,就只剩我和我娘在黑里,摇头晃脑半睡半醒地诵经。
我娘像唱诵那些经文的节奏一般地,低声对我回述小玉死亡的经过。她说,将近十点多吧,小玉突然从床铺站起,摇摇晃晃走进饭厅。“玉是不是要喝水?”我姐问她。然后小玉走进浴室,蹲了下来,“玉要尿尿了。”我娘和我姐便跟过去。但小玉似乎发现正光着身子在浴室里的我父亲,她抬头看了看他,又巍巍颤颤地退出了浴室。我娘她们急了起来,对我父亲吼:“爸爸,玉要尿尿了,你先让一下吧。”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在静止前的那一刻,像慢动作般,所有人的目光停在浴室磨石地砖上,发生的那几个停格的动作。
小玉蹲下。尿了一大汪的尿。然后试着要挣站起来。可是她却从侧边直直倒下。
我娘冲过去把她抱进怀里,小玉睁着眼,打了三个哆嗦,就没了鼻息。
我听我娘说着,心里老大不忍。我像个浪子一样把小玉捡了回来,丢给了这个家里的人,自己却鲜少踏进这家门一步。光影侵夺,小玉得孤单机灵地和这屋里的人建立交情。我那衰老的父亲、我那个性刚强的母亲、我嫁不出去而用极浓香水遮掩自己身上一股衰败气味的老姑娘姐姐……
她后来和他们处得融洽极了。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寂寞伤心,恨透了我。
没有人知道。我是说,我不敢告诉我娘他们,这个以猫犬之形,在我家混了十几个年头——当初抱她回来的年轻幺子,如今已是一个前额秃顶的中年男人——的那个小玉,那只狗,其实是我父亲在外头的女人。
我和我哥把车绕进一家保龄球馆和一家综合医院的小路,然后,像是某种流光回转或从某一叙事段落跳到另一叙事段落的不耐快转,摆动着雨刷的挡风玻璃前迷宫般地换着我们长大后便不再看过的景色:一丛竹林旁边是一株果实垂累的芭蕉、一户铁皮顶红砖房门外对着车吠的黑狗、一架用竹竿和竹叶覆搭成的车篷里头停了辆黑色奔驰、另一个垂直角窄弯扑鼻而上的是养猪人馊水的恶臭……
最后我们把车停在一个打了水泥的空地的铁架棚前,那铁架棚的橘红漆钢梁上用木板红漆写了个招牌“康宁企业社”。“这里对吗?”我问我哥。这个搭筑在这一片省道旁无法变更地目[1]的荒瘠农地上的违建铁工厂,竟是我们小玉最终的送行之所?
我和我哥把装着小玉尸身的纸箱一前一后抬进那个铁架棚里。有一个穿着黑皮夹克理平头戴茶色墨镜老大模样的中年男人,从这个空旷屋里唯一的一张大办公桌后站起身招呼我们。
“刚过身?”“欸。”“怎知我们这边?”“看杂志上的广告。”“你们是从保龄球馆那边进来的?”“嘿,有够难找的……”
我哥用闽南语和他交谈着。这些时候我总觉得他比我更能融入这个我们那衰老崩圮房子之外的世界。
我们跟着男人走进后间,同样极空旷的空间,摆着两台巨大的上了绿漆的机器,像是车床或我们小学时学校蒸便当间里挂满钟表般仪表的蒸汽锅炉。我猜那大概就是火化尸体的焚化炉吧。
一旁还有一张桌子布置成简单的神坛,供着地藏王菩萨。男人点了两炷香,要我们简单祭拜一番。然后要我们把纸箱外头的垃圾袋拆开。
“不能连箱子一起烧吗?”我想起我娘在暗黑中,低着头往小玉尸身周围填塞那些往生咒宣纸。
“不行吔。”男人拿了把美工刀给我们,然后费力将那台绿色机器里一个石头平台像抽屉那样拉出。
我哥用刀子利落地割着胶带封死的垃圾袋和那只箱子。我突然有一种想掩耳尖叫的冲动。不能拆开!
会被发现的!
仿佛窸窣作响,一层一层剥开后,从那纸箱坍塌吐出的,会是一具秀发如乌云、白腴丰满的女体。
我记得光翳的最里层,胡乱在扭动时,总会在肘部、耳后、肩胛、臀部或大腿外侧,这些裸露身躯的突出部位,凉飕飕地感觉贴到一层延展度极强的薄膜。
我记得在那光雾里,女人裸身背着我坐在床沿,低头在专注弄着什么。女人腰际滑下尾臀处有一条膘肉,随着她的动作拉扯着。后来我发现她正在擦拭她胯间流出的精液。这使我愤怒且羞耻。
“我比起我爸如何?”突然残忍地问道。
记忆里女人哭了起来吗?还是突然变脸,像个母执辈训斥后生小子,虎着声要我快快把衣服穿上?(她究竟是我父亲的女人呵)
会被发现的。
女人说:“有一天我死了,一定要从你家大门里抬出来。”
箱子拆开。我哥掩住鼻,“怎么那么快就臭成这样?”覆盖的经文纸整叠整叠被尸水给浸湿了。
那个男人戴上一副橡皮手套,把小玉的尸体搂抱放到那台机器的石头平台上(他真是专业)。非常讽刺地,刚刚被我和我哥无比庄重抬进来的,包装得漂漂亮亮的棺椁,此时被割拆成一堆沾了尸骨臭污水的破烂塑胶纸和牛皮纸碎片。我们碰都不敢碰。
小玉这时平躺在那块烙烧着之前尸灰污迹的石台上。我又看见她嘴角那像冷冻扇贝整片拖出的舌头。男人职业惯性地称赞着这尸体的头型真好,伊生前一定聪明过人。我哥谦虚地敷衍着。这时我又有一种想发狂尖叫的冲动。男人很费劲地将那平台推进绿色机器的肚膛里,把铁门关上,然后把一个船舱锁钮那样的圆铁盘旋紧,把高温焚烧的电门打开。
也许我的尖叫声被那机器的轰轰巨响盖住,脑海里出现的是一具华丽腴白的女体被烈焰吞噬的画面。我们回到外间那张办公桌,我哥点数钞票给那家伙。“贪财,贪财。”男人说。
男人说约半小时可以“烧干净”。我和我哥则跑到这座铁架棚屋地下间一处阳台上的金炉烧纸钱。那阳台凭着一条小溪的溪谷而建,奇怪的是这样远远眺望着那条灰绿色的小溪,我竟可以看见一整群苍白孱瘦的小螃蟹,像蟑螂那样欢欢躁躁地爬过堆满塑胶垃圾的浅滩,然后钻入水势湍急的溪流中。我甚至还看见其中一只落队停下,边舔着它那湿漉漉的瘦前肢。
金炉旁放着两只塑胶千辉打火机供人使用,我哥点着了一摞纸钱扔进炉里作火引子,就把其中一只放进口袋。
又来了。我心里想。
然后我们像外头混的人那样装腔作势地互相打烟,我哥用刚刚才偷来的打火机替我点烟。
我们在一些细微的小动作上讲究着:譬如打烟时,用手指轻弹烟盒使烟头滤嘴恰伸出两根,这样连烟盒递向对方时,被敬烟的一方要抽内侧的那根表示敬意。我哥替我点烟时,我注意到他用另一只手上来遮护蔽风,这样我必须圈着两只手掌护着嘴上呼噜吸着的烟,表示同等的礼貌。等到烟头的火头确定燃着了之后,要非常体贴细腻地用食指并着中指轻轻敲他点火的手,表示点着了可以了谢了……
我们两个那样静默地对着抽烟。这许多年过去,我娶妻、生子、身材发福、注意力涣散……慢慢朝着一个中年人的疲惫世界走去。我哥则因甲状腺亢进整个人清瘦看不出年纪,他的衣着却愈来愈无法遮掩地像个流浪汉。某些时候,我有一种我变成哥哥而他是我弟弟的错乱幻觉……
这时我哥突然开口说:“所以说哪……”
我无法清楚完整地记下我哥那天全部的谈话,我记得他的大意是说:因为人类的寿命和动物的寿命是如此的不同——人嘛最少平均活个五六十岁,而一条狗的一生顶多活个十五六年,所以一个(有养狗习惯的)人的一生几乎总可以经历不同的三四代狗的一生(“这是件伤心事。”我哥他这么说)。可是可怕的是,你也不是无止境地替这些狗送终,大约第三代的狗送完了终,人的这一生也就差不多过到尽头了。
“我们家里,”我哥说,“上一只狗挂掉的时候,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不是说发誓不再养狗了?”
是啊。我笑了起来。那怕已不止十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只狗叫小花。它死的那天恰好是大年除夕,我记得我们是在屋外远远近近的鞭炮和蜂炮声中,一家人像圣母恸婴图那样环绕着,看着光晕的中央那只狗慢慢断气。我记得我哥并不在那幅画面中。他那时在小金门当兵。
我记得第二天一早,是我爸用个纸箱把狗尸装了,带着我和我姐,扛到河堤外面的一片苗圃林中,挖个坑把它埋了。后来一两年的大年初一,我还会和我姐带着香和年糖、橘子,到河堤外的那片林子里,找一个大约辨识的位置祭拜一番。
之后河堤被拆掉改建成环河快速道路,我们再找不到出口可以到那堤外的河滨,且原先的那片林地被铺上水泥变成驾驶训练场。我们就没再去过了。
那时我姐仍是个二十来岁、美如春花的年轻女孩。我还只是个高中生。
我娘还在更年期的模糊地界(那时还没有现今这些大打广告的什么超薄护垫什么蝶翼,所以总在厕所的纸篓里,时序纷乱地发现她和我姐那铁锈甜腥味的一大坨经血棉纸)。
我爸还未退休。
再前一只狗呢?我和我哥又像小时候那样专注地讨论一个共同的话题了。似乎那幢房子的空间线条、明亮度和气味,亦随着一只狗递换着另一只狗的身世倒带而快速改动着。
那只狗叫做萝卜。
我记得。
我记不很清楚了。我记得那是一只大白狐狸狗。
那又是另一个十几年前了。
那时我才刚小学吧?
对,萝卜跑掉的时候,我小学五年级了。
那时我们父亲卧房的纱门还没拆掉。他们卧房里还是放着那张大木床。还有那张老梳妆台。门内有一面大镜子的老衣柜。
我们捉迷藏常会躲进去。
那时饭厅上面还没加盖那间违建阁楼。菩萨香案也不是在饭厅。那时后面有一条防火巷,还没推出去,洗衣机和晾衣竿都在那里。厨房也是旧的,还有一个贮藏木棚,萝卜就睡在那木棚里。
在那样的画面里,我娘总是穿着浅色的连身洋装,在那种了杜鹃、桂花、木瓜树、铁树、九重葛和一个棚架金银花的院落里穿梭进出。那个年代的台北似乎不像后来如此雨季漫长,不像后来父亲扫起满园落叶堆在木莲树根处永远也化不成肥土,永远潮湿腐烂漫着一股似酒似醋的馊味。
你记得那时的院落里总是日光灿烂。你娘穿着白色、浅蓝色、粉黄色洋装,在那园里穿梭进出。你总记得那纱门拉开弹簧的延展声和摔上门后的砰然声响。你记得家里有一台红塑胶壳的电唱机。你娘曾经买了好几张类似《蓝色多瑙河》、《天鹅湖》之类的圆舞曲唱片,在那绿荫明亮的背景后面播放。
似乎在那个时间瀑布的上游(那时绝不知道后来的一切是如此急转直下地崩跌垮落),景物悠长静美,年轻的母亲依她的想象,能力所及地把她的庄园假扮成上等人那样(像电影里演的)……
我记得有一次,我娘要我哥、我姐和我,各自把班上较要好的几个小朋友找来家里。我娘把一张我父亲练书法的长木条桌放在那院子中央,铺上红白间格的塑胶布桌巾,然后用那种粉红色塑胶免洗餐盘,盛了蛋沙拉、炸丸子、卤牛肉、豆干、海带、鸡翅,还有一些类似炸甜馒头、炸地瓜或番茄蛋炒饭这些廉价而易饱的淀粉食物……另外她指挥我们把西瓜、香瓜、香蕉切成小丁,和了一罐那种糖水综合水果罐头,再倒了黑松汽水、芬达橘子汽水和吉利果汽水这样乱搅盛在一个我们洗澡用的铝盆里(那铝盆的底部凹凸不平且尽是锈斑),要我穿着吊带裤西装打着啾啾小领带像个小主人把那盆混水端出去,告诉大家“这是鸡尾酒”。
这样的“把我们家打扮成上流社会”的妄想,不知是从何时起真正破灭,但我娘那时真是年轻呵。
我记得有一个画面是我带着萝卜在院子里玩,那时院子里堆了一整列的红砖,旁边像小山那样一堆沙土和一堆小石子。应该就是改建厨房和楼上加盖阁楼的那段时日吧。我记得那些黝黑精瘦的工人穿着短裤,赤膊赤脚,沉默无言地用扁担竹篓在我们院子来来去去挑沙子。那样的画面真的很像电影里那些美国南方的白人农庄主和他们的黑人农奴之间,那种轻微紧张又互相摸索对方语言试探善意的气氛。
我记得我娘总是穿着年轻的洋装,像个高贵甜美的女主人那样招呼着那些工人(我父亲好像从来不曾露面)。她会提一大铁壶的青草茶或冰仙草给他们祛暑。
我记得那一个午后,我和萝卜在院子里的沙堆旁玩,一位工人走来蹲在我们的身旁抽烟。他抽完一根又点了一根,但从头到尾没和我搭一句话,只是满眼血丝地盯着地上看(我记得他古铜色的肩臂和胸肌上,全是小粒小粒一颗颗冒出的汗珠)。最后,他站起身,用脚踢了撮沙土盖住他扔在地上的烟蒂,小声地问我:“你妈妈,今年几岁?”
那是不是我第一回从我娘被洋装熨帖的后臀和小腿肚嗅到了性的气味?我记得那时我娘在大门口拉了条橡皮水管在冲水,水雾纷洒。我泪眼汪汪,老实地告诉那工人我妈今年三十六岁。沾着水泥味、烟草味和唾液臭味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离开。我几乎要像身旁的大白狗那样呲牙裂齿充满敌意地对他低吼。
我娘今年六十三岁了。
橘红色的火焰在炉心里舔噬着小玉的皮毛血肉。她的肺囊像煮沸的焦糖那样一边起泡一边萎缩;她的胆囊像气球那样膨胀起来然后爆裂,原来里头塞满了烟;她的眼球和牙龈像焊烧保丽龙那样扭曲变黑;她的血管和体液原先从炸裂的腹腔流出,旋即被高温蒸发;她的肠子像串烧鹅肠先是油滋滋地被烤熟,然后愈来愈焦黄最后焦枯得像电缆线那么硬。如果那台焚化炉上有开一面圆窗镜,可以隔一段时间窥看小玉的尸体在高温焰中的变化,我想很可能就像一台放映机投影过久,胶卷在强光灯泡的高温前熔化变形,最后冒烟起火燃烧而把片子打在墙幕上的景象吧。
我哥说萝卜丢掉的那个下午,他发狂地在家附近的巷弄里喊着(路人们怕很困惑这个少年为何满脸泪水在街上奔跑喊着一种根茎类植物的名字吧),他把那一带的巷道全找遍了,天黑的时候才决定放弃,他说他怕回家被我爸揍,进门之前把那条被萝卜挣脱掉的狗项圈,链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一个家族悲剧形式的一种暗喻:有一个关系着一段我们那个家极重要记忆的角色被弄丢了(似乎从萝卜丢掉之后,这个屋子的亮度就被愈调愈暗),只剩下我哥牵着他自己回来。
萝卜的上一只狗呢?
有一只叫巴克的大狼狗,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后来得肺炎死了。
还有一只叫小白的狗。那是你很小的时候的事了。
我不记得了。
还有一张照片,是你光着屁股和小白在院子里冲凉。
后来呢?
我哥愣了一下。什么后来?
我是说那小白后来呢?
吃老鼠药死了。好像是。
我们这样对坐着抽烟。看着彼此的脸。光影侵夺。我几乎可以听见时间簌簌从我们渐渐灰黯的脸庞擦磨过去的声响。死了多少只狗呢?那些狗纷纷死去之后,这屋里的一切便再也支撑不住了。
我们那样坐着看对方的脸。心里同时升起一丝疑惑:他是从何时起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呢?有一度我想着如果我们是双胞胎,事情会不会变得比较好呢?
也许我们可以是双胞胎。那么事情的回述可以不必那么复杂。我们不必缝凑着我们分别记得的那部分碎片。我们不必猜疑对方撒谎且在回忆自己的这部分时心虚对方正猜疑着自己。我们可以说:我们。第一人称观点。全知观点。
我哥说: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呢?我也正想这样问。但他终究是我哥。他大我三岁。有一度他和我姓不同的姓。我在现场的部分他并不在场。而他记得的许多事情的细节是在我开始有记忆之前便全面张开的了。
小白之前呢?还养过其他的狗吗?
有。有一只叫丑巴的,是阿姨捡来的一只鬈毛小黑狗,来家里三天,拉了满院子稀屎,后来爸就把它送走了。(送走了?是坐车到很远的城市的另一端把它遗弃了,还是在后山把它活埋了?)
我们终究是不同的。他如今已是个流浪汉了。而我不是。我们其实都知道原因。(是什么原因你们不是双胞胎?是什么原因你们变成现在这个烂模样?是什么原因最后所有的狗都死了?是什么原因你们必须假装是在这岛上出生,但其实你们本来就是出生于此?是什么原因这个家的第二代过了三十五岁,男的还全是处男,女的全是处女?)
因为一个烂笑话?因为我们那个流浪汉父亲兴之所至,每次版本都不同任意瞎掰的家族史起源?
于是,我们(难免带点夸耀和竞技气氛地)哀伤地在这火葬之地,在这空气充满骨灰浮飞而呼吸较艰窒的违建,在这送行之地,有形尸骸的终点,血肉化为齑粉的转换场,在这高温得让人眼泪失控的粗糙渡口……我和我哥,开始询问、串供、复原、回溯着我们(因为某种精子与滤泡的时差而遗憾未能成为一对双胞胎)差距甚大的记忆。整体的印象是:我哥的记忆段落总带着一种阴骘受伤的情感,他总带着一种复仇者的理性亢奋在描叙着事件现场的细节。这使他的回忆片段带有一种推理剧桥段的沉闷气氛:好像有什么事曾经发生、好像有许多真相被粗暴地隐瞒,我父亲在他的回忆画面里,“好像总因犯了罪”而面有难色地阴暗着脸……或许因为这些年流浪汉的经历使然,我认为他常把父亲和那个“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他自己”角色混淆了。他亦常技痒难耐地把他自己的流浪场景塞进他原先要描叙给我听的那个,父亲的场景……
至于我的记忆段落呢?也许正遗传了父亲好夸大吹嘘的性格,为了某种想将描述的画面在讲述中发光浮起的虚荣心——我总会被画面里某一种突然失去时间重力,一切静止悬浮的慢速状态所蛊惑……后来我发现,所有我现在记得的画面,都不是我“现在正在记得”,而是在更早以前的某一个瞬刻记得的,像记忆的中途转运站或变电所……我记得了那时记起的画面……我曾在小学四年级时,煞有其事地回忆起小学二年级之前的一些往事,而那些往事被留存下来,可能在我高中某一年,“突然想起”去回忆小学二年级的事,于是我记得的全只剩下小学四年级那次记得的,在那次拣选之外的,我竟然想不起其他任何一丝光蒙雾影的记忆了。
像是紧急刹车,一整队的人弓腰挥臂地摔跌进司机的椅背海绵垫里,一个填塞着一个,最后叠印成一个千手佛般的人形印子。
正因为我们不是双胞胎。
所以我们分别记住了事情的不同部分。像硬币的两面,像拇趾不同大小的左脚和右脚,像第一次在理发店里披着白色罩袍发现镜里时钟数字皆颠倒,像迷路的人在陌生的森林里另一棵树干上刻着和自己留下的相同记号……
像水蛭的光滑表面和它翻开剥露的脏体内腔。
譬如说像动物园吧,我哥说,他记得有一次,我爸带着他,还有熊叔叔,在圆山动物园(不是现在的木栅动物园)旁的一条长长的路上走着。我哥说,那是他很小的时候(可能我还没出生),所以他记不得那条“很长的路”,究竟是在河堤上呢,还是在一条两旁尽是晕黄灯泡小贩的市集?
不过他记得两件事:一是当时是白天,天边却诡异地悬着一轮大而惨淡的灰白月亮;一是他记得他们踩过的地面,全是那种干涸龟裂的一大片一大片泥地。
那种脚踩上去,像被那些硬邦邦裂片间隙缝轻轻吸吮陷落的新奇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