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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动物园

他认得那种空茫黑邃,即使整个族群都被你豢养而后杀戮殆尽,亦驯良无怨尤,只是生命力在其中逐渐流失的眼神。

他们用一台轮车推一只犀牛进来。之前那只犀牛已被修饰得惟妙惟肖,犀牛皮早经过数十道手续的柔化及防腐处理(虽然我并不清楚他们那个年代是使用何种防腐药剂),这只犀牛在被电击毙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已经有五个工作人员熟练地将它的内脏、肚肠掏空,在环撑着躯干轮廓的脊椎和胸肋骨没有因腐败涨水的腔内杂秽涨缩变形之前,即作好细部辅助钢架,内部防腐涂剂处理,把犀牛的咽道、肛门和尿道孔缝好,最后填塞进大量的木屑。

一只犀牛的肚腹容量确乎超乎他们想象得大。那都是直接从后山订来在产地就刨好的上等木料呵。

他们处理得非常熟练,毕竟在这一个礼拜里,他们已掏过了数十种不论草食或肉食的大型动物的腔肚子。

一开始他们还试图把那些狒狒或眼镜猴的内脏浸泡在盛满福尔马林的大玻璃皿中,想也许日后对教学或医学实验有什么帮助吧?但很快他们便放弃了。整个动物园里七横八竖着各种才刚刚死去的动物尸体。

他们必须在它们开始腐败之前,便将这些尸体制成标本。

所以后来他们把那些长颈鹿、斑马、蹬羚、美洲豹……的肠胃肝胆,全和在一起丢在一个个大塑胶桶里。像餐馆外面的鸡鸭宰体的下水。只是这一大桶一大桶泡在血水中的灰绿色内脏,本身就像某种包裹着食物的透明生物,有的会自动在桶中冒出一响气泡,或像叹息那样悬浮着轻轻翻个身。

当然事实上这些动物早都死了。这是一个堆满了动物尸体的动物园。

清晨的时候,动物们看见一个戴着飞行帽(就是帽檐挂着一副胶壳防风镜耳垂两端有两团毛毡耳罩的皮帽),穿着雨靴留着络腮胡的奇怪家伙,背着一具巨大的黑铁箱(那是一个我亦无法交代清楚,那个时代日本军方使用的高压电池),左右手各抓着一根长长的细铁管。动物们以为那是一种新的喂食器,便兴奋地呜呜乱吼。究竟这是战争的末期,动物园里几乎已不再开放游客参观了,园方的喂食也常掺水。据说那些原本要喂食肉食性猛兽的肉类罐头根本在点货后的办公室里就被那些园工当做眷属配给给分光了。更别提那些原该给狒狒吃的香蕉、大象吃的马铃薯或是孔雀和鸵鸟吃的米糠……

所以这些不幸生在战争时期物质匮乏而吃不饱的动物,看见一个拿着两根细长铁管表情暧昧的奇怪人类,都本能地咽着口水:它们没想到那是一个一万伏特高压电的阴电极和阳电极。络腮胡戴飞行帽的家伙把那两根细铁棍伸进栅笼里,一只台湾黑熊伸着巨爪去拉扯那铁棍。一阵皮毛烧焦的臭味,那只黑熊便保持一手上举一手抱肚,好像突然想起自己胃疼那样的姿势直挺挺地倒下了。

那是一个星期前,盟军开始空袭台湾时,园方接到台北厅警察署的示意,担心动物因空袭出笼伤人,所以决定将肉食性及较残暴或较大型的动物给电死。

他混在他们中间,在这些巨大僵硬的动物尸体之间穿梭。每一具尸体都伸长了前肢无助地摆出一副未完成的木乃伊态势。就像是站在空难坠机的现场,满地堆满了灭火化学剂的泡沫,断肢残骸的人的头颅和手脚,还有一箱箱本来应该在机场入境大厅领行李处,一群人卡位挨挤等着从一个咔咔运转的环形履带上吐出的托运行李。好像散落四处的每一具尸体都等着你为他们做什么,但因景观的过于庞大,使人有一种即使在其中东挪西搞,也是白忙一场的虚无感觉。

“小心滑倒。”有一个戴着口罩的人吼了他一句。遍地积血,他学他们穿着胶鞋,从一具尸体移位到另一具尸体之间,用像滑冰那样的姿势,两手摊开保持平衡,另一脚呈四十五度朝后一蹬,就在那湿漉漉的积血上流畅地滑动着。

他恰好停在一只侧躺的长颈鹿的两根鹿茸的上端,他觉得那只长颈鹿似乎上翻着一只(他只看得到侧躺上方的这一面)黑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因为如此近距离,使他发现长颈鹿的脸庞和眼珠竟如此之巨大。

它还活着!他在心底惊恐地大叫着,其实它并没有发出声来。他怕被这四周忙碌穿梭的人们认出来,最主要是他发现他们操着一种和他截然不同的语言(那要几十年后,他才知道那是那个年代,老一辈的台湾人交谈时,喜欢夹着几句日文专有名词的台语),其实他不晓得真正让他陌生畏敬的,是他们之间交谈时,那种压低的声音,多用短句且感情内敛的表达气氛。这和他习惯的那一帮人的说话方式大相径庭。

他尽量不开口(如果能也弄来一个口罩就好了)。那只长颈鹿似乎从鼻孔喷出水气,使得在它面颊下方的积血(别的动物正在解剖所流出的)出现一小朵一小朵的涟漪。不可能啊。难道是电力伏特不够,将这大家伙电得半昏不死的,还是这只是他的幻觉?他曾在屠宰场看过被宰杀到一半,躺倒在自己血泊中一口一口喷着白烟的牛只。他认得那种空茫黑邃,即使整个族群都被你豢养而后杀戮殆尽,亦驯良无怨尤,只是生命力在其中逐渐流失的眼神。

这长颈鹿的眼睛,则像神物一般巨大地靠近着他。

他发现在这个临时作为电击毕命的动物们的标本制作场里(原来大约是剁碎搅拌各种动物饲料的大厨房吧),所有的人都惟一人的命令是从,就是那个戴着飞行帽留着络腮胡的怪家伙。

他赖着那个刚刚大吼他“小心”的家伙,想如此或可多探听一些讯息。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皱扁的烟,小心地递上去一根。

“老兄,请借问一下……”

唉,同时瞥见烟袋上一个圆标志,切半的上半圆隶书写着“乐”,下半圆写着“园”。侧边还千篇一律印着“增产报国,反共抗俄”。这不露馅了吗?[10]

还好那家伙没注意到他手中的细节,但倒是从他的口音听出来了。“老兄?还老乡咧。汝是史拜(奸细)哦?大陆来吔对姆?派汝这款吔来。算汝命大,大人伊拢走了了啦。汝看全日全阵拢是米国吔F6F,全台湾ㄉㄢˋ落看[11]有一千吨吔炸弹。汝看有一架咱皇军第三速成飞行队莫?”

他的心突然柔软温存下来。

“我是来找我爸爸吔。”居然勉强说出生硬的河洛话[12]。在他的那个年代,他们说这是母语。在他的年代。他的头突然又像削铅笔那样刺痛起来。在他的年代有一个广告。一个穿着很怂的西装外套裤脚过短打赤脚的大陆客,在港口被警察抓到,“偷渡客哦?”那偷渡客有备而来,耍婊地笑着:“我怎么会是偷渡客咧?我会唱‘国歌’。还会唱‘茼蒿’——当窝们同在一起……”

结果因认不出广告中“全台湾最受欢迎的汽水”是黑松汽水而被抓起来。他记得父亲看了这个广告,在电视机前响亮地笑着,他心里哀伤地想着。星移斗转,时光回溯。在他父亲初到这地方的年代,语言的隔膜仍如此理所当然。一切缓慢、狐疑而友善。是因为那场大屠杀吗?还是持续十几二十年的恐怖大搜捕?

时光回溯的初始,仍停在电击棍阴极阳极伸向那驯良害羞的笼中动物的那一瞬。一切是多么容易哪。不需要如此大动刀镬地剖腹截肢,用沾满黏稠血液的橡皮手套扶正因汗水而滑下的眼镜框。

他记得结婚之初,他的岳父为他讷讷断续讲不完整一个河洛话长句很不以为然。后来他发愤很是读了一些“台湾踏查”,什么“台湾的冥婚与过房之原始意义”、“顶郊下郊械斗始末”、“某某地建醮祭典”,什么“淡水河沿岸兴衰”,一些今昔老街地名的更替或是台湾艺妲的资料或一些老阿嬷的口述历史。他在闲聊时和岳父提起这些,他岳父诧异但看不出喜怒地嗯了声:“哦?汝去叨位[13]看这一大堆有的没的?”但总是忍不住被诱引倒出“是啊……彼吔时代……”的回忆细节和掌故。

若是初初到来的那段岁月……他沉恸地想着……

他记得父亲初来岛上的日记,有一日这样记着:

阴,起身早,盥洗毕,至屋后,溜达一周,四周之香蕉树,为狂风摧折甚多。

夜来酒醉,甚好睡。

昨日为薛先生生辰;秉堃忙菜忙了一天(秉堃为南京大富贵菜馆小开)。晚间,我代为请客,请来马志远、杨志巩二先生,开动之后,大家开始狂嚼不已。

秉堃恶作剧,把下女喊来劝酒,我被央吃了一碗半“威士忌”。阿金(校舍下女)把阿桂(我们的下女)拉来分敬马、杨、徐、薛诸人的酒。后阿桂醉了,夜来和亦醉倒的秉堃对吐,使人发噱。

我认识了热带女性的热情和浪漫。

这刺激我的直觉的事物呀!不是正确的理论、生动的著作,或牵醒我的奋斗,而是撑破肚皮的香蕉、橘子、椰子,和那使我迷惘、憎厌的,血红了嘴唇的下女。

我呵!浑噩噩地度过这疲敝后的青春。

忘了大难当头,和白发的母亲。

三十八.十一.二七

醉后、灯下。

“找老爸找到动物园来嘞?骗令祖公。汝这憨史拜。来,搁敬我哺一支,我呷汝讲一个秘密。”

为什么找到圆山动物园?他讷讷地替那家伙复点上一根烟。

因为一张照片。他父亲白发猎猎,觑眯着眼,穿着一件破夹克(因为是黑白照故分辨不出夹克的颜色),身后一堵墙,像一个收票亭和回转门之间,后面被遮断的三个大字写着“圆山动——”,应该就是动物园了,他分不清那是哪一年的照片了。

资料上写着:一九一四年,日人大江氏在此地兴建一民营动物园,次年,台北厅为纪念日皇大正即位,收买大江的动物园。

他记得所有人的笑脸都溶解在假日金黄色的光里,他父亲的、他母亲的、他哥哥的、他姐姐的。

他记得他哥哥跑到臭烘烘的大象围栏前说:“我是大象哥哥。”他姐姐说:“我是孔雀姐姐。”

他母亲那天穿着白色的洋装,一手按着逆风纷乱的头发,一边顾着他手中的蛋卷冰淇淋不要掉到衣服上。

“弟弟呢?你要挑谁呢?”他母亲那时真年轻美丽。

也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小吊带裤,还有一双有卡通松鼠的凉鞋。他大声地说:“我是蛋弟弟。”

全部的人都笑他:“动物园里又没有蛋呀。”

“反正我是蛋弟弟。”他撇嘴赌气起来。

他哥哥说:“有啦,动物园有鸵鸟蛋、鳄鱼蛋、恐龙蛋。他是鳄鱼蛋弟弟好了。”

“才不是!”他口齿不清地哭了起来,“我是蛋弟弟。”

冰淇淋果然整坨掉在他的领口和胸前。他更悲恸地大嚎。

“好啦好啦,蛋弟弟就蛋弟弟,老大你不要在那作弄弟弟。”他母亲不耐烦地说,蹲下来拧着眉用手帕擦他衣服上的奶渍。“早知道就把你放阿嬷家,不带你出来了。”后一句是对他说的。

他父亲呢?印象里他父亲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那样心不在焉地微笑跟在他们身旁。

和照片里的一千零一个表情一样。他父亲总是那样不耐烦地笑着。他在这娶妻、生子。二十四岁逃到这岛上。撑了十四年才又另外成家。可是就抹不去脸上那种对自己莫名命运的讪诮。

“我呷汝讲喔,”那人掀着鼻翼深深吸了一口烟,“几天前,日本天皇派了敕使来台湾,是为了啥米?就在这对面,看到莫?明治桥彼端吔大国魂命神社,新起了一座较大吔。敕使拢来啊喔,讲有一个真正盛大吔典礼,昨日,一架咱皇军自己吔屠龙战斗机,讲自己没阵没动摔落在神社上,该座神社整间拢给火烧了了啦。拢讲这是一件凶兆,讲日本国要输啊啦。”

他记得他阿嬷说过,终战前米国飞机天天来轰炸。有人来不及逃泅进淡水河里,空袭警报结束被人拉起来,可怜目眶空无无目瞅去给鱼吃掉了。她说那时她犹是一查某囡仔[14],有一回大家说空袭喽全部往田边挖的土洞钻,就她一人来不及钻进去。一霎间整片天地旷野只有伊一人。远远看见米国飞机在对岸轰炸台北桥,扔炸弹像停在空中清畚箕,整篓整篓的炸弹清下来。

“汝咁有看过这个人?”他拿出照片,问这个时光折纸游戏里因为记忆对折才能和他面对面的家伙。

结果尽是从口袋掏出上面印了“新台币五元”和“拥护领袖,反共复国”的“爱国奖券”;印了“效忠领袖服务三军支持前线光复大陆”的台湾省统一发票;印了“反共抗俄”的电报稿纸;和印了“匪谍自首既往不咎”楼上日场票的戏院票根,居然还有一张硬卡印了青天白日徽的“战士授田凭据”……

“汝真正是史拜咧!”那人的声音大声起来,他感觉到仰躺在血泊中的完整的或不完整的大型动物仿佛楼阁橱柜的尸体之间,所有戴口罩穿白色工作服的人们都停下动作,看向他们这边。那人却突然变脸不再好商量了。

“讲,汝是从叨位来吔?”

“这个男人,我认识。”戴着飞行帽留着络腮胡的男人说,近距离看,你才发现他根本不折不扣是个老人,他抬起头,满含深意地看了你一眼,“他是你的父亲?”

登上那些阶梯,中空的木板夹层扣扣作响,两边斜上去的白粉墙上,贴了一排赁租房子的广告或是家教的自荐宣传。因为壁癌,所以那些薄纸的广告单便贴不很牢,随着剥落的石灰粉层掉下。

住到这种地方来了。他心里有一点人事竟全非的感慨。

不知道是哪些流浪汉或夜归的落单客,会觑着没人,闪进这骑楼边的楼梯间撒尿,使得这像井一样狭仄着上升的老旧公寓楼梯间,捂着一股闷尿臊。

他们问他:“怎么还把狗带来了?”

他从爬满小紫花九重葛的木格窗望出去,发现他的狗坐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吐着舌头一脸无辜的样子。

他想:我这不是难得穿得称头些来办事,这家伙怎么又跟来了。后来他想起那狗是他小时候的狗。

他小时候,有一次走在跟他一样的小朋友路队里,经过他家附近的一个马路口,突然发现他的狗失魂落魄地坐在一座消防栓旁边,跟着这一群穿着小学制服戴着小黄帽的孩子等过马路。

它竟没认出我来。

他心里想着。这是他第一次在“外面”和他的狗对峙。他记得那时这条狗便已是条老狗了。后来那狗发现了他(他们面对面眼睛对了焦),摇着尾巴扑上身撒欢儿。这个小朋友组成的路队马上就溃散了。他们尖叫着摸它,扯它的毛,玩它的尾巴。

等到他凯旋地把那狗带回去,家里只有他父亲一人在家。

他父亲露出惊讶的样子:哦?怎么跟你回来了?

他父亲淡淡地解释了两句:我还发愁呢,门一开就蹿了出去。怎么会跟你一道回来的。

于是他编了一个天大的华丽谎言。他说那狗跑去他的学校找他。没错,就是他读的小学。要走两站公车的路程。而且是跑到他的教室,造成很大的骚动。老师停止上课,小朋友们抢着拿食物喂食,大家都说这简直是灵犬莱西……他说着说着竟也相信起自己说的这一切。他说后来他们先把它绑在校工的宿舍,然后继续上课,直到放学……

而他父亲竟也相信他所说的,他父亲有点啧啧称奇的模样。这是他第一次眼睛眨都不眨用谎言和他父亲对决。他知道他父亲在骗他。那狗一定是他们都不在时,他父亲为一点小事暴怒而赶出去的。如果没有侥幸在半路遇上他,他父亲一定就轻描淡写地把真相扭曲成“那狗自己耍坏跑走了”。那是他第一次暧昧朦胧地触碰到一个微妙的东西:他父亲也需要说谎。他父亲痛恨这条狗,是全家皆知的。这狗是他父亲的一个旧时期当“立委”的老师给的。这个老师,父亲在他面前总是唯诺恭谨,背后却大骂其势利鬼老头。那狗来他们家时已是条老狗了。不知怎地就是对他父亲戒狐戒疑。他父亲趁大家不在时把狗轰出去,这是他的恐惧边界里可以想象的事,但他何必要骗他呢?

另一件事是,他的谎言居然把他父亲征服了。他的谎言替那条狗掺上了一些神犬的传奇色彩,也许他父亲比较会对之刮目相看吧?

“所以说,你也弄不清楚,他要消失前跑进转角最后说的那句话。”他们之中的其中一个说。

是啊。他怅怅地回答。看向窗外,整个街景被白日曝光成一种光的颗粒如沙崩落的不确定构图,他发现那条狗不见了。

他向他们供述:是啊,昨天不知为什么他闯入了他们的聚会。他试图描述那个房间里垂晃着的一盏有斗笠灯罩的灯泡,所有人的脸都影影绰绰;他注意到壁上有一只壁虎在咀嚼青苔,所以他猜想那是一处位于人家浴厕下方的地下室,可能水管的暗管漏了;他还注意到他们用一些学校的课室桌椅排列得像一间教室,他建议他们可以锁定一些小学体育馆地下室去查……

但他们之中的一个又打断了他的话。他告诉他,这些细节的推理,毋须他为他们操心。他们比较关心的,是他最后和他说了哪些话?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大概是一个什么神情?或是一个什么气氛?他告诉他这很重要,希望他细细回想。

他承认:就像一出你本来分明经历其中的场景(不是记得,是“正在”里面发生着事情),突然一泡尿憋醒,你发现那是一场梦。于是,那遁入黑暗空无里的场景,像被有效率拆卸的布景道具,不,像是漏雨的铁皮屋内你抢救不及摊在桌上被水渍晕糊处处的手绘地图,不,应该更像是被一群横强的同学抢去,大口瓜分掉的棉花糖……

整个完整的画面,就这样七零八落地掉光了。

他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他父亲曾经忧悒地对他说:“那时不逃走就好了。”

什么?他们非常激动地围近他。他这么说了?他们问他。他真的这么说的?

他很诧异他们如此激亢。“他”是他父亲吗?还是他父亲年轻时的革命导师,他们那条狗本来的主人?

那老人过世前不久他父亲带他去官邸见他。说是官邸,其实不过是复兴南路那些初初时髦兴起的清粥小菜店骑楼上的一间破公寓。老人的儿女雇了一个菲佣料理老夫妇俩。老夫人得了老年痴呆症,像个早产的婴儿缩在客厅转角的轮椅上。她的皮肤像煮烂透明的洋菜蒟蒻冻一样沉积不了任何色斑。菲佣玛丽亚煮了一碗糊糊透明的稠粥喂她。他不知怎么便觉得像一碗果冻坐在杯里一匙匙吃着自己。

那时已距全岛沸腾要老贼们下台那一阵又好几年了。老人又显得意气风发好发议论起来。他父亲那时已是个老人了。但那老人更要老。老人的脸上不知羞耻地布满了一块一块黑斑。老人偻着背吐痰,像一只有袋囊的禽鸟。然后继续大声地说话。他父亲也大声地说话。他听见他们自顾自地说着各自得意的景况,大骂一些他认得的人、他不认得的人。他听见老人讲起言菊朋、程砚秋、谭鑫培、俞振飞这些名字,就噎着痰猛击轮椅扶手。而他父亲则说着自己退休后到法院当荣誉调解人。他记得小时候有一年过年,他父母带他来给“公公、婆婆”拜年,老夫人笑眯眯地塞了一个红包给他。然后大人们模糊地拍手笑着说“拍照、拍照”,他记得那狗那时便已非常非常老了,它趴在一个大圆蛋糕盒的纸盖子里打呼噜。而那一屋子的大人(他父亲和那些南京一道逃出来的叔叔),都像照片上年轻时的蒋经国,穿着长袖西式衬衫,袖口捋折起来,非常有朝气地露着白牙笑着。后来照片冲洗出来,他被他父亲揍了一顿,因为照片上的他,傍在大人的腿边、手背在身后,脸上表情却一眼睁着敷衍一眼尖滑地眯着傻笑着,一看就是背后的手指正探进红包袋里数有几张钞票的表情。这样悄悄地躲在大人的脚下世界,以为无人注意,不料最后竟被定格凝冻下犯案瞬刻的表情,也许就是他和那一屋子后来消失或变成老人的流亡者之间,充满暗喻性的特写关系吧。

他记得那天他父亲和他父亲的老师,两个暮阳残景的老人,互相听不见对方说话而咆哮了许久之后(他们各自跌进各自的回忆),他才随着父亲告辞退出书房(老人犹留在里面兀自挥拳发表演说)。经过甬道旁的轮椅,他父亲弯下身,对轮椅上那个透明的腔肠动物说:

“师母,我们要告辞回去了。”

她睁开了眼,困惑抱歉地笑着,而后竟然认出他们来。

她说:“小花在你们家还住得习惯吧?”

小花就是那条花狗。他父亲像是受到了很大惊吓,他像一个年轻的副官那样打腰杆挺直,大声地回答:“报告师母,小花它死了有十多年喽。”

老夫人则像是问了人家寡妇什么时候生娃这一类不该问的问题,优雅而害羞地赧笑了一阵,然后给自己找理由那样地,捏捏自己前臂一撮透明见骨的皱皮。

“也是呀,你看我都这么老了。它也该死了喽。”

他记得那天他随他父亲走出官邸,玛丽亚参不透这几个老人之间的相濡以沫,事不关己地关上门。他父亲闷不吭声地往楼下走,他跟了几层,他父亲突然想起什么没拿停下步来,所以他变成站在高他父亲几阶的楼梯面上。他觉得他父亲逆着光看了看他,或是看了看他身后那更高上去深仄的楼梯,顿了顿脚说:“算了。”

然后他父亲又说了一句:“如果那时不糊里糊涂跟着逃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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