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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搭救

宝存怀抱婴儿跳出院墙后,为避人眼目,专拣小弄僻巷行走,很快出了庄西,然后向北、向东,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回到自己租住的钱家老屋。

他轻轻拉开皮夹克,小心翼翼地捧出赤裸的女婴,用一件棉毛衫裹上,让她躺进自己的被窝里。

一路上他提心吊胆,生怕婴儿在行走中发生意外。她不是一个足月顺产的孩子,而是打了“利凡诺”引产出来的侥幸活胎,出生不久便被父亲像病猫一样扔进垃圾堆,挨了那么长时间的冻,已经奄奄一息。但宝存从热气烘烘的怀抱中把她捧出来时,发现她呼吸均匀,身体柔软,之前在露天里冻得泛紫的肤色消退了很多,呈现出活色,这让他心情稍宽。

他知道刚出生的婴儿生命力是很顽强的。小时候,奶奶曾经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从前一个姓潘的大户人家想生个男孩,结果太太生下来的是个女婴,老爷就让女佣送到野地里,任其自生自灭。两天后,女佣忍不住偷偷去看,想不到婴儿还活得好好的,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她流下了欢喜的眼泪,悄悄把婴儿抱到亲戚家去寄养。女孩长到十六岁,出落得花容月貌,做得一手好女红,潘姓大户托人去说媒,想娶进家门当儿媳妇,老佣人这才说出了实情。

宝存拿脸盆到外面水池上打来自来水,兑上暖瓶里早上用“热得快”[3]烧的热水,端到床前,用毛巾轻轻擦拭婴儿的脸蛋和头发。他听说婴儿出生后不能立即洗澡,要等到第三天才洗,名曰“洗三”——就是能洗,他也不会洗,也不敢洗。他只能先替婴儿把头脸揩拭干净了,刚才丢在肮脏的垃圾堆里那么久。

他一面替婴儿揩拭,一面仔细端详着。婴儿胎发乌黑浓密,说明发育很正常。小团脸,淡眉毛,睫毛又密又长,精致的小鼻头,嘴唇微微嘟着,宛如一朵闭合的蓓蕾。——真是个蛮好看的小丫头哩!

婴儿需要的只是温暖和安全,她的生命体征正趋稳定。宝存明白自己已经成功救下了一条小生命。他有些激动。此刻他在特殊情形下生发出来的恍惚和臆想,如同清风吹散了雾霭,消弭于无形。接下来,他就该抓紧时间把孩子送走了。

宝存作为一个高考复读生,挺身而出搭救一个被遗弃的婴儿,并非出于一时冲动,而是有其实现的可能性。在民间,由于种种原因把初生婴儿送给人家抱养的情况很多,往往采取一种简单而有效的传统方式——悄悄丢出去,任人捡拾。宝存搭救这个女婴,就是先偷偷抱走,把她拾掇干净,裹在暖和的襁褓里,再送到人多眼众的地方,充当的是一个“二传手”的角色。这就足够了。只要把婴儿送出去,不愁没人捡。万一没人捡,也会有人到附近派出所报案,孩子会被送到福利院去。福利院是由国家兴办民政部门具体管理的社会公益机构,就是有残疾的孩子也照收不误,完全恪守革命的人道主义。

那么,送到哪儿去好呢?宝存习惯性地把头发朝后面捋了捋,想到了一个地方:红日中学向南约七百米,海池河北面的凤台路。那是前几年新开拓的一条东西向商业街,商贾麇集,游客如云,把婴儿送到那里再合适不过了。他看了看手表:一点十八分。两点钟就上课了,得快!他来到墙角的木箱前,准备拣拾厚一点的衣物来做包裹婴儿的襁褓。

“啊……啊……”床上传来微弱的呻吟。宝存猛打一个激灵,迅疾走回床边观察。

婴儿醒了……

她在扭动,吧嗒着嘴巴。

一瞬间,宝存喜极而泣!女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缓过来了!她肯定是饿了,吧嗒嘴就是想吃奶呀!

可是,哪里有奶呢?!

他下意识地走到房门口,朝东房间看去。

东房门上,挂着一把锃亮的铜锁。

住在对门的房客是来自太平湖镇郭集村的一对小夫妻。男的叫郭春勇,今年二十六岁,在部队服役时是个炊事兵,退伍后到镇上一家饭店干厨师;女的叫陈翠萍,今年二十四岁,在镇上开了一爿小理发店。两人去年正月结婚,秋天便得了儿子,取名小龙。今年五月,孩子七个月大时,夫妻俩决定离开小镇,到楚泽县城来谋求更大的发展。

夫妻俩在城北秦甸租住了一户钱姓人家空置的老屋的东房间。郭春勇很快在市区凤台路泰安酒家找到了厨师工作,陈翠萍则暂时待在家里带小龙,打算孩子满周后断奶,送回郭集给婆婆带,她再找间门面重开理发店。

九月初,宝存租下钱家老屋的西房间,和这对小夫妻成了对门房客。

两个月前,小龙满周岁了。小家伙养得虎头虎脑,奶却断不掉,抗拒特别强烈。翠萍心一软,打算再喂上两个月。这期间,小龙学会了走路,开始了饶舌,奶瘾却越来越大。特别到后半夜,准时醒来吃奶,不给吃就鬼哭神嚎,无休无止,弄得大人不胜其烦,只好妥协。十天前,翠萍痛下决心,一定要断奶,不惜使用民间歪招:在乳头上涂墨汁恶心他,涂辣酱麻他的嘴,但均不奏效。小龙喝不到奶依然采取号哭不止的“无赖”手段,甚至使用暴力:揪妈妈头发,挠妈妈乳房。夫妻俩又急又恼,担心这般哭闹会影响到西房间里的复读生宝存,于是三天前春勇趁饭店做大堂改造装修,和翠萍一起把孩子送回郭集去了。

宝存心急火燎,像一头笼中困兽不停地乱转。如果不及时喂奶的话,这个极度虚弱的婴儿会不会饿得晕过去?甚至……恐惧感像冷风一样侵袭过来,让他毛骨悚然!眼下如果有哪位大慈大悲的神仙把他点化成一个哺乳的妇人,他都愿意!

他不知道,春勇翠萍夫妻俩此时正往出租屋赶呢……

上午十点钟,春勇翠萍乘坐的客轮在楚泽西门码头靠了岸。

小龙回到乡下,表现出乎意料的好。奶奶做的鲫鱼汤、茨菰豆腐羹、糯米甜粥等,他都爱吃,也就不大吃奶了。晚上也肯和奶奶睡,半夜里醒了拽着奶奶的瘪奶子嗍[4],当然嗍不到任何内容。奶奶赶紧冲泡奶糕,这东西甜漾漾的,又好吃又熬饥,一小碗喂下去就安稳了。翠萍和春勇心中窃喜,佩服还是老人对付孩子有办法。今天一大早,夫妻俩趁小龙还在熟睡中,悄悄拎起昨晚收拾好的行李出了门,到太平湖镇乘班船赶回楚泽县城。

楚泽西门大街东西长约二百米,地上铺着黄麻石,尽管年深日久,依然非常平整。街道两边食肆商铺林立,有不少是保存完整的民国甚至晚清建筑。漫步在历史悠久的石板街,有文化的人会油然涌起一股思古之幽情。

春勇翠萍早上起来没敢在家做早饭吃,肚里已经咕咕叫,这会儿赶紧想找个小店吃点东西垫一下,回到秦甸住处再做中饭。两人正商量吃什么时,听见有人在喊:

“春勇哥!”

春勇循声一侧头,只见街北一家烧饼店里,本村青年郭德财正站在烧饼炉后冲着他笑哩!案板后面娴熟地揪着面团做饼的是他的妻子芦花。

“德财,你啥时把烧饼店开到楚泽来的?”

春勇高兴地拉着翠萍走进店里。德财初中没毕业就跟村里人到无锡打烧饼谋生。他今年二十三岁,论辈分是春勇的堂弟,今年五月底才结的婚。

“连今天刚好十天。”德财说,“春勇哥,我听说你和翠萍嫂子在楚泽,可不晓得住在哪块,正想打听清楚哪天过去玩玩呢!”

“我们住在城北秦甸庄上。汽车站拐弯向北,一直走到秦甸文化站,再右拐进安家巷,最顶头一家就是——红漆铁皮院门,门口有一根杉木电线杆。”

“你这么一说,就太好找了!”德财大乐,“你和嫂子快坐,马上尝尝出炉烧饼!”

“坐呀,你们坐呀!”芦花也腼腆地跟着丈夫招呼。这位来自大汪乡郑吴庄的女子,在无锡被服厂打工,因为爱吃烧饼,经常光顾德财的小店,时间一长,两人互生情愫。今年仲夏德财突然把芦花带回郭集成亲,村里人都以为是他拐回来的婆娘——在水乡农村地区,结婚总习惯摆在正月里举办的。

“好的,我们坐。”翠萍笑盈盈地说,和春勇在小方桌旁坐了下来。另一张桌子上有两个中年小贩啃着烧饼,一个十六七岁留着马尾巴辫子的红袄少女正替他们添着豆浆。

“妹子,这店面房租多少钱?”翠萍问起芦花。

“八十,水电费另算。”芦花轻声回答。

“不算便宜呀……”春勇也在打量店面,不过十四五个平方米的样子。

“不贵。”翠萍却反驳他,“你以为这儿是我们太平湖镇呀!这是什么市口?这是楚泽西门大街——只要生意好,房租贵一点都无所谓!”

“嫂子说得对,这地方生意确实不赖!现在已经过了早市,九点钟之前都忙得招架不过来!”德财说。

“生意好主要还是烧饼做得好!”这时一个小贩接茬道,“以前这街头有一家打烧饼的,开始生意也不错,后来偷工减料,烧饼越做越小,顾客就稀了。你看这烧饼,厚实得像巴掌,油多糖多芝麻多,啃起来喷喷香,既好吃又当饱,哪个不喜欢呢?”

“多谢大叔表扬!”德财听了非常高兴,操起长长的铁火剪伸进炉子里,铲起已经烤得焦黄的烧饼。

红袄女孩麻利地拾了四只出炉烧饼摆到小笸箩里,端上春勇和翠萍的桌子。春勇抓起一只就咬,烫得直呵气,在嘴里搅和几下,抻着脖子咽下去。

“好吃!好吃!”

“你慢点儿,馋相!”翠萍嗔怪道,也拿起一只烧饼咬了一口,点点头,“确实好吃,又甜又香。”

她边吃边问芦花:“店里的小妹是雇的?”

“是我妹妹小青,今年初中毕业,没得事做,我们暂时把她带过来帮帮忙的。”芦花解释道。

说话间,小青端过来两碗浓浓的豆浆,平展展地放到桌子上。

“小妹,你多大了?”翠萍欢喜地拉起她的手问。

“十七了。”小青乖巧地回答。

“好俊啊,长得像洋娃娃!”

“不俊,胖哩!”

“胖些好,女孩儿不能太瘦——多重?”

“九十五斤哩!”

“不重,还没有一百斤。”

“我矮哩!”

“多高?”

“一米五八……”

“不矮了。女孩儿小小巧巧的才讨喜,将来找个高高大大的对象,才般配哩!”

“姐,你瞎说哟!”小青嘤咛一声,脸蛋羞得通红。

春勇翠萍被德财挽留吃了中饭。回去时,两人喊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在车上翠萍感慨地对春勇说:“看人家夫妻俩一起赚钱,多带劲!我明天就出去找店面,不能再耽搁了。”

“嗯,好的……”饭桌上春勇和德财两人喝掉一瓶五十六度宝应大曲,此刻有些醉醺醺的,坐在颠簸的三轮车上直犯瞌睡。车子驶出西门大街,转弯向北骑上丰收路,一阵寒风迎面吹来,他头脑才清醒许多,抬眼朝乌蒙蒙的天空看了看,说:“哟,可能马上就要下雨了!”

“下就下吧,这都阴了好几天了,下起来保管没完没了……”翠萍蹙起秀眉,想起丢在郭集家中的小龙,心里突然潮起一种不舍来。她叹了口气,把挂在鬓际的一绺头发朝耳后抹过去。

车夫一直把两人送到钱家老屋门口。先下车的翠萍发现院门虚掩着,不禁心生狐疑:那个复读生宝存是从不回来午睡的……难道家里遭了盗贼?

春勇付钱打发走车夫,见翠萍对他冲着院门努嘴,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轻轻推开一点门,蹑手蹑脚走进院子。翠萍随即悄悄跟上。

——堂屋门居然四敞大开!

春勇虽然当过兵,此刻也不免有些紧张,从墙边抄起一根木棍,挺立在院子中间,活像长坂坡上的猛张飞,朝屋子里厉声大喝:

“什么人在屋里?!”

话音甫落,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宝存——!”

“宝存,你这时怎么在家里?”

夫妻俩同时放下悬到嗓子眼的心。

宝存讷讷无言,泪水却不争气地涌出眼眶……

翠萍和春勇被宝存引到西房间,看到躺在被窝里的婴儿,俱大吃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宝存简略地讲述了来龙去脉。

夫妻俩一时都愣住了。他们压根儿不敢想象,这个平时看上去沉稳安静的高考复读生,竟然做出这样出人意料的救婴之举,委实有些疯狂了,却让人心生敬意。

“翠萍姐,请你给她喂一次奶吧!喂过了我得赶紧送走!”宝存急切地恳求道。

“有奶!有奶!”春勇连连说。

“呆子,你怎么说话?”翠萍扑哧笑了,坐在宝存的床沿上,轻轻掀开被窝,小心地抱出女婴。

“哟,小丫头身量不小呀,哪像个早产的?”翠萍惊讶地说,麻利地解开自己的外衣,把毛线衣连同里面的衬衫撩上去,露出一只肥的乳房,白得直晃人眼。她把紫葡萄一样的奶头凑到婴儿唇边轻点了几下,没想到小嘴巴马上张开含裹住,并使劲吮吸起来。

“哎呀,这小家伙,像狼一样!”翠萍一脸惬意地咏叹道。

宝存和春勇聚精会神地瞅着女婴吮奶,宽慰和喜悦如出一辙。待翠萍抬起头,宝存才意识到不妥,把头扭到一边。春勇也颇为尴尬:自己怎能和一个不相干的小伙子共同观看老婆袒胸露乳喂孩子?

翠萍自己倒不以为意,抿嘴一乐,问道:“宝存,你准备把这孩子送到哪儿去?”

“送到凤台路那边。”宝存说,眼睛盯着挂在墙上的日历。

“送凤台路好!那里人来车往的,肯定马上被人捡走了。”春勇表示赞同。他上班的泰安酒家就在这条路中段,因此最有发言权。

“唔……”翠萍若有所思。低下头,盯着婴儿的小脸蛋。一绺秀发从她的鬓际长长地挂下来,平添了几分妩媚和温柔。

女婴似吃饱了,吐出了奶头。像严格执行某种程序一般,马上又睡着了。喂过奶的婴儿脸色转红,呼吸平稳,像个酣睡的小天使,惹人爱怜。翠萍把她放回被窝,站起来对宝存说:“我去找几件小龙的旧衣服来给她穿,包裹好了给你送走!”

春勇也跟着走出房间。他是去屋外上厕所。

翠萍很快找来几件小龙不穿的小衣服和包裹婴儿的小被子。计划生育政策只准生一胎,婴儿一长大,原来的衣服就没啥用了,不像从前——新老大,

旧老二,

补补缀缀给老三。

翠萍替婴儿穿着小衣服,说:“宝存,这孩子身上有个不错的记号哩!”

“在哪里?”

宝存在旁边看着翠萍轻柔的动作,心想婴儿终于要送走了,很快会像小宝贝一样睡在人家舒适的摇篮里了。如释重负之余,却萌生出一丝丝难舍的情绪,真是好生奇怪。

“呶,”翠萍把替婴儿穿上的对襟棉毛衫解开上面一颗纽扣,“你看,这里有颗红痣。”

宝存定睛一看。果然,在女婴的左乳上方,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红,像是用狼毫点上去似的。他说:“我还真没注意。”

“你是做贼的人么——慌里慌张的,怎能注意到这颗小痣!”翠萍笑道。

宝存也笑了。翠萍说他做贼——盗婴贼——比喻何其生动、形象!民间一些幽默调侃的语言,实在是高妙啊。

翠萍在棉毛衫外面加了一件小毛衣和一件小棉袄,正待裹上小被子,突然蹙起秀眉,说:“宝存,你现在还不能送走这孩子!”

“啊——!”宝存大吃一惊,“为什么?”

“为什么?哪有大白天送孩子的!”翠萍满脸严肃,解释道,“人多眼众,被人看到了,拦住你,拽住你,说你遗弃婴儿——你有几张嘴说得清?被人拉到派出所询问做笔录都有可能!”

“啊,我没想到这个……”宝存嗫嚅道,额头上沁出汗来。他下意识抬腕看表:哎呀,都一点四十六分了!

这时,春勇从外面走进来,报告说:“开始下小雨了。”

翠萍对宝存说:“那你就更不好送了——天一下雨,凤台路那条街就没人了——孩子送过去没人捡,淋了冻了,岂不是反害了她?”

“那怎么办?翠萍姐……”宝存慌得全无主意。眼下,比他大四岁的翠萍成了他的主心骨。

“这样吧,”翠萍对春勇说,“这孩子我们先照顾着,让宝存去上学——明天再去送!”

“明天啥时送?”春勇问,扭头看看旁边的宝存。

“你们两个都呆哟!”翠萍扑哧笑起来,“人家送孩子都是起早送么,天麻麻亮的时候送,这样既不容易被人发现,离天亮又不远——天亮了,孩子正好被人看到。宝存,今天不正好是周末么,晚上孩子睡到我们房间,吃喝拉撒我们来侍弄,你晚上早点儿睡,明天起早去送掉孩子,好呃?”

“好主意,听你的!”春勇抢先赞同。

还有啥好说的呢?翠萍都考虑得这么周全了。宝存迟迟疑疑地说:“那好吧……翠萍姐,我上课去了!”

“行,我把孩子抱到我们那边,你关好房门走吧。”翠萍柔声说。

第二节课结束后,文补班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同学都往外涌。有几个女生被男生恶作剧地挤得尖声娇叫。宝存不耐烦,又踏上窗台跳了出去。

红日中学周末下午两节课一结束便放学,是为了让路远的学生有宽裕的时间赶回家去。文补班的学生都把时间看得很金贵,有些寄宿生并不每周都回去,而是留下来安心学习。宝存两周回去一次,有的同学一个月才回去一次。

本来今天宝存要回去的——正好隔了两周。纵然不是两周,今天他也必须回去,因为班主任窦鹏程早读课上特地到班上下了一道死命令。

从本周三开始,天气持续阴沉,气温陡降了五六度,让刚刚入冬的同学有些猝不及防。窦鹏程最怕学生患感冒,教室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个人感冒,能传染一大片。为了防止更大的寒流来袭,他严肃要求:

“下午放学后所有寄宿生必须给我回去,一个也不许留下!回去添足衣服,带棉褥子,换大被窝——我们要暖暖和和、安安全全地度过这个冬天!”

但今天宝存回去不成了。他归心似箭,箭头却是指向自己住的出租屋。他恨不得一步就跨到他救下的女婴身边……

雨已经停了。天还阴沉着。宝存想到明天清早去送走婴儿,心里沉甸甸的。只有把婴儿顺利送走,他才能得以轻松。

春勇上床睡了一个多小时,心满意足地爬起来,去凤台路察看饭店装修情况。翠萍便在房间里收拾起来。这次把小龙送回郭集给婆婆带,她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了,想到以后和春勇两个人一起挣钱,各显神通,她就抑不住兴奋,轻轻哼起一首诙谐有趣的《剃头歌》:

剃头师傅手艺高,

手中握把剃头刀,

皇帝老子也低头,

一刀一刀任我刨。

快时好比割冬茅,

慢时好比扯稗草,

哪个乱动出了血,

挖出耳屎当药膏。

……

翠萍正哼得快活,宝存放学回来了。

他一眼看到客堂中间摆着一个旧笆斗。笆斗里垫着干稻草,围着一条新被窝,女婴稳稳当当地睡在中间,头上戴着一顶紫红色绒线帽,像一枚新鲜妩媚的花骨朵,煞是可爱!他挪过一张木椅,坐在旁边仔细打量孩子。

“宝存,你回来了?”翠萍听到堂屋里有响动,从房间走了出来。

“我放学了,翠萍姐!”

“你看春勇给孩子弄的这个窝怎么样?”

“真是太好了!”宝存由衷地称赞。

“你去学校后,春勇要睡觉,这孩子在床上让他感到左右别扭,就起来给她弄了这个临时的窝。刚把她安进笆斗,就醒过来了,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哩!”翠萍兴致勃勃地告诉他,“我又试着请她吃奶,哪晓得她毫不客气,逮住奶头就嗍。这家伙,能吃哩,像狼一样!”

听说婴儿睁了眼,宝存感到一阵喜悦。

“她……拉撒了吗?”他不好意思地问。

“撒了,我替她换了块尿布。尿布现成的,要多少有多少!”

“真是添麻烦了,翠萍姐,谢谢你!”宝存满意地点点头。他看见靠墙的方杌上摞着一叠干净的尿布,都是原来小龙用过的。

“宝存,你跟我客气做啥子?要说谢,我倒要替这孩子谢你,谢谢你救了她一条小命!”翠萍诚恳地说。八仙桌靠东墙摆放,她在桌子西边长条凳上朝外坐下,满眼怜爱地看着笆斗里的婴儿。

“这是应该的……”宝存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今天救下这孩子简直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完全不由自主。想想三个多小时前精赤条条地躺在秦甸医院肮脏不堪的垃圾堆里垂死挣扎的婴儿,再看看现在干干净净安安稳稳睡在温暖舒适的笆斗里的孩子,他真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笆斗摆在客堂里就是方便你回来看的。”翠萍柔声说,“多看两眼吧,天一黑就挪到我们房间里去了,夜里我们好照顾——明天呀,她就要到一个新家啰!”

“嗯,我是要好好看看……”宝存低下头,伸手去抚摸婴儿苹果似的小脸庞,却怕弄醒了,又缓缓缩了回来。

翠萍看出宝存有些伤感,不禁感喟道:“想不到我们宝存这么喜欢孩子……唉,说来这孩子还真是有福气,要不是碰到你这个贵人,这时候恐怕已经被医院里的人处理掉了!”

宝存听到这里,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他用左手捂住眼睛,埋头吸溜着鼻子。

“宝存,你怎么了?”

宝存心潮激荡。翠萍,还有春勇,这之前他与这对年轻夫妻同为钱家房客,属于一种“熟悉的陌生人”关系,因为他救出的这个弃婴,这对夫妻所表现出来的发自内心的友善和同情,使他对他俩一下子感到格外的亲切,充满了信赖和感激。翠萍温柔善良,又热情率真,从“我们宝存……”这句话的语气中显然是把他当弟弟看的,而他,今天不是喊了好几声“翠萍姐”了吗?自从宝珠出事,他已经九年没有叫过一个“姐”字了。一种奇异的亲情从他心灵深处升起,他哽咽地向翠萍诉说了七年前他的小妹妹在公社医院被引产出来后惨遭抛弃的往事……

“啊——,你亲姑姑竟然下得这样的毒手?!”

翠萍听了惊讶万分,秀眉挑起,杏眼圆瞪。虽然她知道医生做引产手术其实就是不让母腹里的小生命活着出生,但光天化日之下默认产妇家属把一个侥幸引下来的活胎如此直接地扔进化粪池溺死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宝存实在不想提姑姑。小时候他是那么喜欢姑姑,姑姑是那么疼爱他。当他获知妹妹是被姑姑倒掉后,他再也不肯喊姑姑一声……

见宝存不吱声,翠萍又问:“宝存,那时你已经十几岁了,你妈干吗还要再生一个呀?你有姊妹[5]几个呀?”

这声问,勾起了宝存压抑极深的悲痛。他于是从姐姐宝珠殉情讲起,把杜家这九年的家庭悲剧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讲到妈妈不幸溺水身亡时,他已是抽噎难当!

刘美杏在公社医院引产出来的活体女婴被杜友兰倒进了化粪池溺死,使她继长女自杀后在精神上再次受到一次沉重的打击。出院后在家坐小月子,任婆婆怎么精心呵护,百般调养,身体却日渐消瘦,神志恍惚,经常在深夜噩梦中发出瘆人的哭叫。有一天她到水码头洗菜,看到涟漪里影影绰绰晃动着大女儿宝珠的俏脸,跟着旁边又多出一张婴儿团团的小脸,便抖抖索索地伸出双手去捧,却一头栽进水里……

“宝存弟,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呀——”翠萍泪流满面地说,“你刚住过来的时候,我和春勇看你打扮得帅帅气气,学校宿舍不住,花钱在外面租房,还嘀咕你肯定是生活在非常美满家庭里的一个惯宝宝呢——想不到你家里发生过这么多悲伤事!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要搭救这个女婴,你是看到她被家人丢在垃圾堆里,想起了自己的小妹妹,不忍心让她也活活死掉……宝存弟,你放心,你的心肠这么好,一定会感动菩萨保佑这个孩子的,一定会让好人家抱走她的!”

“嗯,翠萍姐……”宝存像个孩子似的连连点头。

两人渐渐平静下来,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各自去洗净了被泪水糊花的脸。翠萍回房继续收拾。宝存坐回笆斗旁边,再一次仔细地看着婴儿,越看越疼爱,越看越有成就感,越看越舍不得……

“丁零零!”

大门外响起一串清脆悦耳的车铃声。

春勇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进了院子。

“哎呀,这是谁的自行车?”翠萍从房间里转出来,冲着他惊讶地问。

“是装潢工小吴的,我跟他借过来过两天瘾!”春勇把车打在屋檐下,走到水池边洗手。

“你把人家的自行车借过来,人家收工后可怎么回去?”翠萍催问道。

“他们几个工人都不回家,晚上就睡在饭店大堂里。我问过了,装修起码还有三天才能全部结束。这样的话,明天我就可以骑车带你出去找店面了!”春勇非常快活地解释。

宝存从堂屋走到院子里,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着自行车镀得银白锃亮的笼头和揿铃。这是辆二八型永久牌自行车,上海产的名牌。

“宝存,你想不想骑骑?”春勇拿毛巾揩净手,一边笑嘻嘻地问。

“我还不会骑车呢!”宝存有些尴尬。不怪他不会骑,楚泽县是苏中地区著名的水乡,农村里的交通工具是船——如果撑船或荡桨,一点都难不住他。宝存来红中复读后,看到本城好几个同学骑着自行车上学,心里常痒丝丝的,只恨自己没有学过,否则借过来在操场上骑上几圈多好。

“不会骑不要紧,我也是在部队里学会的——我现在就可以教你。”春勇热心地说,“你人高腿长,最好学了,保管一教就会!”

“那好呀……到哪里学?”宝存已经按捺不住兴奋了。

“就在门口巷子里学学吧,道路平得很。”

“行!”

钱家院外东西走向的安家巷长约五十米,宽约两米五,由水泥方砖铺就,两边有窄窄的淌水沟。

宝存两手紧扶笼头,笨拙地跨上车,春勇则在后面用力稳着行李架,大声喊:“蹬车!”宝存脚下一使劲,车子猛地朝前蹿去,春勇跟得慢了点,踉跄着松了手。“哎哎哎——”宝存没骑出五米远,连人带车倒向右侧人家院墙,忙用膀臂硬生生撑住。再次试骑,冲出去不远又侧倒,竟一脚踏进淌水沟,裤腿和车架上全溅上了脏水。宝存喘着气连连说:“不学了!不学了!别把人家的新车子跌坏了!”

翠萍站在院门外看得直发笑,叫道:“春勇,明天你带宝存到旷处学吧!这里哪是学车的地儿?”

宝存歪歪扭扭地把车推回院子,和春勇一起擦洗车上的泥渍。

待两人擦完车回到堂屋,翠萍对宝存说:“宝存弟,你晚饭别出去吃了。今天这孩子出生,我们应该为她庆贺一下——吃长寿面!”

“嗯哪。”宝存点了点头,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和感动。

翠萍吩咐春勇上街称二斤水面,再带几个熟菜回来。春勇从翠萍手里接过钱,乐颠颠地骑上自行车出门了,把车铃打得山响。

“等到过年是该给你春勇哥买辆单车了。”翠萍站在门槛后面对着外面沉思着说。她忽然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宝存,“连我还想买辆小坤车呢!”

“翠萍姐,你也会骑车?”宝存显然有些意外。

“会呀!我在盐城学的理发,店里的小姐妹都会骑车,我学了几次就会骑了——我还能带人哩!”

翠萍说这话的时候,打着手势,神采飞扬,颇为自得。宝存感到她身上有股男儿气,爽朗可爱。同时,她还是个非常热忱的人,愿意帮助别人,主动替人分忧,这简直是一种侠气了。如果今天不是她给婴儿喂奶,替他拿主意,他会非常被动,说不定就惹上了大麻烦!他诚恳地说:“翠萍姐,今天这顿饭应该是我来请的,孩子是我抱回来的呀!”

“什么你呀我的!”翠萍嗔怪地横了他一眼,“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姐弟了,一家人还分什么彼此?”

“是的,翠萍姐!”宝存呵呵笑道,心里极是受用。他发现自己在翠萍面前真是乖得很。

这时候,他俩同时发现笆斗里的婴儿在轻微扭动。翠萍说:“咦,这小东西,怎么倒又醒了!”把婴儿从被窝里抱出来,“噢,乖乖,姨娘给你喂奶啰!”坐到椅子上,毫无顾忌地解开了怀。

宝存一怔:翠萍自称孩子的姨娘,那他岂不成了舅舅?一股柔情蜜意在他心中流淌开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婴儿在翠萍怀里贪婪地吮奶,感到这是人世间最美丽最温馨的情景。

翠萍抬起头认真地说:“宝存弟,你是个考大学的人,文才高,给孩子起个乳名吧,哪怕在我们这儿待一天,总要有个称呼的呀!”

宝存点点头,坐在椅子上凝神思考起来。

叫“丢丢”?很真实,也很形象。但真实得过于残酷,形象得太惹悲情,不太适宜。

突然他脑子里跳出一个名字,脱口而出:“红豆!”

“为什么叫红豆?”翠萍迷惑不解。

“翠萍姐,这孩子胸前不是有颗红痣吗?我仔细看过了,像个微型红豆的形状。我听老年人讲过,红痣主吉,这肯定是个好痣——就以这颗痣命名。红豆,多美,太有诗情画意了!”

“好,就依你!”翠萍被宝存颇有浪漫意味的说辞感染了,一口同意。她轻轻拍着婴儿屁股,亲昵地说:“小乖乖,舅舅给你起了个好名儿——红豆!红豆!我们的小红豆!”

深夜,宝存在台灯下面字斟句酌地写着一张留言条:

不知名的恩人:

这是一个健康、美丽的女婴,乳名叫红豆。她出生于1984年11月10日(农历十月十八)上午10点10分。因为她是超生二胎,我们罚不起计生款,故忍痛送人。谢谢您收养她,让她健康成长,培育成对社会有用的人。

孩子的父母亲

1984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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