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我父亲说的不是我们,也不是我们家,”雅尼斯流利地说,看到意外致死的隐晦威胁起了作用,他感到很满意,“他说的是……我们这个地方。”
“就像你说的,在这样的小村子里,流言蜚语到处传。有些人搅和在里面……那种人你不会想惹的,明白吗?”他正在奋力弥补他父亲犯下的错误。
而引起眼前这场闹剧的人正忙着用颤抖的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茴香酒。他想给阿吉续杯,但是阿吉用手盖住杯子,摇了摇头。乔吉奥斯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再也不夸夸其谈了,一副急于溜走的样子。他现在看起来很焦虑,也许在考虑对一个记者信口胡说的后果。
雅尼斯的目光一秒都没有从阿吉身上离开:他那双老虎一般深棕色、带黄色斑点的眼睛里满是凶光。她知道,他肯定是招架不住眼下发生的一切。就凭他卑微的渔家出身,很难解释得通他是怎么变得这么富有的。像电影里一样的房车,停在一旁的崭新摩托车,道路尽头正在施工的房子……这一切都显示他富得流油,根本无法让人相信所有的这些都来源于打零工和捕鱼的收入。
桌边的气氛让她想起了家庭聚会的尴尬场景:圣诞布丁被端上桌时,所有人都忍不住说出对在场其他人的真实看法。乔吉奥斯用一条脏兮兮的条纹背心擦了擦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玛利亚看上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雅尼斯,对阿吉来说,随着时间的流逝,雅尼斯愈加让她觉得阴险可怕。
于是她换了个话题,开始聊她去过的位于遥远北方的奥林匹亚和特尔斐[1],还有其他一些她还没见过的历史遗迹,问一些明知故问的问题。
“我记得过了累范托斯有一个荒废的城堡,那里值得去吗?”
“是有一座城堡,”乔吉奥斯明显放松了不少,“很好,很好。很古老,很大,很漂亮。”
随后他抓住机会起身离开了,因为待久了不仅惹人厌烦,更有损声誉。阿吉觉得有点泄气,现在这里只剩下她自己、玛丽亚和那个混蛋了,她也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乔吉奥斯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往村子里走时,桌上弥漫开一股叫人不安的沉默。
乔吉奥斯一走,雅尼斯立刻抓起茴香酒,玛利亚则站起身来,开始用颤抖的手收拾桌上的盘盘碗碗。太阳已经下山了,天气也稍微凉快了点,于是阿吉也站起身告诉他们,她打算去村里吃晚饭。听到这个消息,玛利亚明显松了一口气。
阿吉回到帐篷里换了一件万能衫,以应对骑车旅行中极少遇到的社交问题。这是一件卷起来不会大过网球,但也不会出褶的黑色裙子,她非常喜欢,因为配上她火红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效果相当惊艳,很像也门的国旗。
当她离开的时候,雅尼斯正靠着房车抽烟,玛利亚不知道去哪了。她冲他挥手告别,但他没回应,只是站在那儿看她离开。这有些故意侮辱人的意思。就一晚而已,脸皮厚点,坚持住,明天一早就离开。
村子苏醒了,餐馆也开业了。阿吉在路旁一个铺着方格台布,点缀着一瓶鲜花的桌边坐下,就着葡萄酒吃掉了一篮新鲜出炉的面包。除了那些打蔫的凉菜,早饭过后她就什么也没吃过了。
餐馆老板兼侍者是一位态度和善、服务及时的中年男人。他一直在附近徘徊,帮她把酒杯续满、拿来新的面包,并且细致地描述菜单上的菜品。一切都很平常,相较之下,橄榄树林里的对话反而显得很不真实。这样一个风景如画的小村庄里怎么可能隐藏着非法交易,强迫卖淫呢。这就好像有人说迪斯尼乐园是军火贩子的窝点一样。
传统的希腊香味——橄榄,迷迭香,和西红柿——从餐馆里飘散出来,然后,她点的主菜希腊茄合[2]端了上来,味道非常好。因为不想那么早回去面对雅尼斯和玛利亚,阿吉用甜点和咖啡打发时间,并拿出笔记本记录了下午发生的事。这里一定有事,她对此毫不怀疑,坚持记录没坏处。她早就知道记忆力是最善变的野兽——它会自行增加、删除或混淆。
夜幕降临时分,她终于找到了海边的小路。村子此时充满生机:老人坐在咖啡馆外,点一杯茴香酒或咖啡喝上一整晚;一家人一起出去散步,做任何事都在一起。这就是希腊人的行事方式。
村庄的灯光渐渐被抛在身后,她绕过露出地面的岩石来到沿途的第二个海滩;然后停下来,以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这幢围满安全围栏的别墅。如果村里真的有妓院——她之前为了找个住处走遍了全村——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了。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这里还很荒凉,甚至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而现在,别墅旁开阔的露天停车场里却停满了汽车:车窗都是有色玻璃制成的,专为注重隐私的人设计。别墅的百叶窗始终拉着,密不透光,即便里面有灯光也不可能被看到。安全性非常高的栅栏,加上这一排光鲜、昂贵的汽车,没准门廊上还挂着一盏红灯,并在门口挂着一块写着“采香楼”的牌子。
大功率户外大灯照亮了别墅的外部,多亏这些灯光和皎洁的月光,停靠车辆的车牌信息清晰可见。她弯下腰假装系凉鞋的皮带扣,让笔记本从钱包里滑了出来,并平摊在两脚之间的地上。鉴于这个尴尬的姿势只能维持一会儿,她潦草却详细地记下了六个车牌号:这完全是条件反射,是她作为记者的职业素质。
这个小花招没被人识破,但她忘记了那只猎犬。它刚才一定是睡着了,但现在醒了过来。这是它今天第二次在自己的笼子里狂吠,只是这一次,声音大得足以引起里面人的注意。
得趁着现在不慌不忙地离开。阿吉不想让任何人觉得她是在想方设法搞到这场派对的邀请函,毕竟她并不觉得那是自己想参加的派对。她转身凝望风景,希望别墅里朝外看的人把她当成路过的游客。这是一幕很值得欣赏的风景——明亮的凸月挂在夜幕上,月光下嵌着鹅卵石的沙滩闪着银光;海湾里泊着一艘看起来很贵气的汽艇,月光倾泻而下,像一盏聚光灯似地包围着它。两边的悬崖像一个画框,各执一边,把这幅美景收入其中。
橄榄树林里一片寂静,摩托车没停在那儿。房车的两扇窗帘没拉好,一束光从窗帘间的缝隙中透射出来。一定是玛利亚自己一个人在家,雅尼斯出去传播“美好和光明”了。
虽然之前乔吉奥斯建议她使用房车里的浴室,但她不想打扰玛利亚,而且想极力避免随之而来的尴尬,她就在立水管处刷了牙,并躲在一处隐秘偏远的橄榄树后面处理了废水。然后阿吉打开帐篷外的小锁,转而从里面锁上。这实在徒劳:拉链上锁的帐篷面对凶残暴徒完全没有保护意义,阻挡的只有薄薄的一层帆布,只要用一把锋利的小刀简单一划就能轻易突破。
以前露营她从来没觉得紧张,但今晚不同。雅尼斯很可怕,而在他的地界上,躲在一个薄薄的小帐篷里露营更可怕。这种胆战心惊的感觉,加上处于黑暗且令人不快的环境边缘,让她久久无法入睡。
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一声刺耳的噼啪声从离帐篷很近的地方传来。听起来就像一节干树枝被人折成两段,是那种只有脚踩在上面才会发出的声响。阿吉一下子从夏季专用睡袋里弹了起来。
噼啪声过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且这两个声音都离得很近。有什么东西或者人正在朝帐篷靠近。阿吉的心脏跳得飞快,提到了嗓子眼,外面的人离得越近,她越发感觉这帐篷不像避难所,反而更像是陷阱。
皎洁的月光把树影跟人影一齐投射到帐篷上,此刻,积聚起来的恐慌顿时一泻千里,因为它看起来是一个女人而非男人的轮廓。从那微微驼背的影子里能看出来,是玛利亚。
“小姐,”一个轻轻的声音飘了进来,语气焦急又有些嘶哑,“小姐,你睡了吗?是我,玛利亚。”
阿吉摸索着打开本就是摆设的挂锁,拉开了帐篷的拉链,玛利亚站在外面,向前弓着身子,焦虑地凝视着。她穿着一件淡色的丝绸睡袍,厚厚的黑发上松松地束着发带,散落在双肩和后背上。
“怎么了?”阿吉压低声音问道,在半梦半醒间被吵醒,还被这女人吓了一跳,让她很不高兴。
“非常抱歉,但是我必须要跟你谈谈。之前一直没有机会。”
“我以为你不会说英语。”
玛利亚焦躁地挥着手,不予理会。于是阿吉爬出帐篷,像印度女人一样盘腿坐在帐篷前方,而玛利亚则用一个看着很不舒服的姿势在蹲坐在她对面。“你想跟我说什么?”
“那些女孩子,”玛利亚说,“我公公提到的那些女孩子。”
“没错,我猜到了。她们怎么了?”
“当你说出你是个记者的时候,我就开始害怕。他们是坏人,在那所房子里干着很罪恶的勾当。但我随后就想,不,玛利亚,你不能当胆小鬼。那位记者正是能帮助我们的人,她会知道该怎么做。我决定告诉你。我等着你来用浴室,但你没来,所以我只能过来跟你说。很抱歉打扰到你。”
这不是之前的玛利亚,那个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玛利亚。没有了雅尼斯,她完全变了个人。
“我不知道你认为我能做什么。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外国游客。”没必要告诉她自己已经决心介入此事,并且不查出真相誓不罢休;也没必要说雅尼斯的威胁其实并没有吓到自己,反而像打开了某个开关,激活了她天性中叛逆、不想合作的一面。没错,这些东西她都不打算告诉玛利亚,毕竟她是这个卑鄙小人的妻子。最好是听她说完,但不许任何承诺。阿吉可不想看见玛丽亚跑到雅尼斯面前说:“那个记者打算写一篇关于我们村子的报道。”
“是那座离这里不远的房子吧,外面停着车、有狗看守的那个对吗?”
“是的,就是那座房子。那些女孩被关在里面,负责人是个恶魔。如果她们不按照要求做,他就打她们。有时候,我甚至能听到那里传出的尖叫声……”
想到那样的场景和那种生活意味着什么,两个人都沉默了。阿吉估摸着,可能玛利亚还有这些事情的第一手资料,多亏她嫁了这个“白马王子”。
“负责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说着,她移开了视线,又开始盯着地面看。她真的不擅长撒谎。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雅典报警呢,我知道你不相信当地警察,可为什么不去其他地方呢?那里的警察不可能都被收买。”
“雅尼斯会杀了我的,”她说,“即便是在其他警察局,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
“为什么说雅尼斯会杀了你?因为他也和那所房子有关系吗?”
还没来得及回答,摩托车迅速驶近的声音让玛丽亚跳了起来,她转身就跑,只是在飞快说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词时停顿了一下。
“一定不能让他看到我在这,更不能让他知道我对你说了些什么。求你了,小姐,你一定能做些什么的。我无能为力,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全速冲过橄榄树林,睡袍拍打着她的小腿,头发也飘了起来。阿吉看着她笨拙地抓住房车门的门栓,一跃而进关上了门。不一会儿,摩托车的大灯便穿过黑暗照亮了房车。
为了掩护,阿吉也回到帐篷里,颤抖着双手以最快速度拉上拉链,锁上挂锁。害怕是会传染的,恐惧更是如此。当听到摩托车引擎声的时候,她感受到了玛利亚的心情。玛丽亚对她那个混蛋丈夫不仅是害怕,更是恐惧。现在,阿吉坐在黑暗的帐篷里完全清醒了,竖起耳朵不放过任何一个声音。只听鞋子踩在鹅卵石上,然后随着“咔哒”一声,房车的门打开又关上了。阿吉顿时松了口气。
这说明雅尼斯不会半夜来访了,谢天谢地。即使他不来,这样糟糕的一天也够她受了。
注释:
[1]希腊古都。
[2]希腊菜,茄子加肉末盖以白酱汁和干酪然后烤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