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知情,她也不喜欢被相机镜头指着,何况这次还是未经允许的,那感觉糟糕了十倍。更讨厌的是,那个变焦镜头跟象鼻子似的,透过镜头,他能数出她鼻子上的每一粒雀斑,注意到她嘴角边沾满了面包碎屑,甚至她喝的油桃汁从下巴上流下来的轨迹,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转过头死死盯着他的一瞬间,他却突然转身对着远处城墙上一道已经损毁的拱门拍起照来,或者说是在假装拍照。过了一会,他若无其事地放下相机,任凭它垂挂在腰间,心不在焉地盯着她左边那些并不存在的拍摄焦点。
偶遇的机率也太高了。在累范托斯,她走到哪里,他就会跟到哪里。她可以把前三次偶遇都视为巧合,但是现在那台相机就直接对准了她,这根本就是在跟踪。
她趴在矮墙边缘上冲他喊道:“你为什么老是跟踪我、偷拍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此刻正审视着一根孤立在巨大庭院中央的柱子。这里是一处早期遗址,如今杂草丛生,只剩下断壁残垣了。听到她的叫喊,他露出了一副特别夸张的惊讶表情。
“你说什么?”他高声问道。没错,他在词语的第二个音节转调了。一个法国男人为什么要在希腊跟踪并偷拍她?
她又喊道:“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我去哪儿,你也去哪儿。我不知道法语怎么说,但在英国这就叫跟踪。不管这种行为叫什么吧,在大多数文明的国家里,这是违法的。”
“你误会了,女士,”他也一样冲她喊话,“我并没有跟踪你。”
“你无权拍摄我的照片。”
“本质上说,我并不是在拍你,是这座漂亮的塔恰好离你坐的位置很近罢了。如果有个人站在那里,恰好能看出这座建筑物的比例;碰巧你就坐在那,真的是纯属巧合。不过,如果我冒犯了你,还请你原谅。”
“好吧,”她说的有些勉强,这话貌似可信。没想到他谈吐这么优雅。他的英语很完美,即使稍微有点生硬,那口音也能让所有女性为之倾倒……
“没有我的允许,请不要再拍了。这样很没礼貌,而且我也不喜欢这样。”
他滑稽地鞠了一躬。“当然了,女士。再一次请您原谅。”
她顿时觉得自己有点蠢,站在一个损毁的塔顶上,像莴苣姑娘似地冲着下面的陌生人狂喊。于是她回到原来坐的地方,心里乱糟糟的,想尽力回到之前未被他破坏的氛围里。但根本没用,不管他做了什么,已经把这一切都毁了。她把剩下的午餐打包,赌气似地往帆布背包里一塞,沿着塔内的石头楼梯旋转而下,沿原路返回。当她走进耀眼的正午阳光中时,庭院里空空如也,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穿过拱门,离开城堡,沿着陡坡走回村子。她觉得那个法国男人可能还呆在城堡里,或许在其中一个建筑物的废墟中,或者在城内四处闲逛。她中途回头看了几次,想看看他是不是还在跟踪,但再也没发现他的任何踪影。
天气太热了,不适合骑车回营地,而且即便是回去了,除了游游泳或是打打苍蝇,好像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做。所以她去了前天去过的海滨咖啡馆,选了个位置坐下,点了杯橙汁,掏出了笔和本子。
她需要理清思路,好好想想问什么问题才能得到最后的答案,以及问题背后的深意。总的来说,就是要有策略。她总不能随便向陌生人抛出一些随机的问题,然后就期待真相会从天而降吧。以她的经验,得知真相需要痛苦的挖掘和清醒的头脑。所以她草拟几个可能会向奈达提的问题,并同时在脑海里排演了一些可能出现的情境。接着,她又把到目前为止搜集到的信息按顺序排列,甚至编出了一个戏剧性的开头。她觉得以‘别想活着离开希腊’开头就不错,托尼一定会喜欢的。如果她真能活着离开希腊的话,那么……
一想到雅尼斯的威胁是否会成真,阿吉的笔就停了下来,这一连串的想法实在让她很不舒服。毕竟她才32岁,无论有多么高尚的理由,她都不想在自己在最好的年纪里死在希腊。人们当然不会因为好管闲事就被干掉,应该不会吧?
“朱丽叶,”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吓得她跳了起来。他真是偷袭高手,此刻他的视线越过她,偷看她翻开的笔记本。
她“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不许这么叫我,也别再这么鬼鬼祟祟地靠近。”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他理直气壮地说,“我们都还没做自我介绍呢。”他伸出手,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我叫菲力浦·马丁,我可没有悄悄接近你。是你没注意到我,怎么会是我的问题?”
“废话!”她说。“你从昨天就开始跟踪我了。”
“我们的路线有重叠罢了,不是跟踪你。”
“留着你的屁话给别人吧。”
“屁话?你们英国人的表达方式真奇怪。”他的眼睛又飘回到笔记本上,“你在写东西,”他说,“写的什么?”
她向下暼了一眼合着的笔记本,本子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标题,是她写来跟其他几本黄色的螺旋装订笔记本区分开来的。黑色的大写字母清晰可见,即便是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倒着也完全能辨认得出:拐卖-笔记。
其实他看见了也无妨,因为前一天他偷听了她和伊丽娜的谈话,那个时候他肯定已经知道了。即便如此,她还是拿起笔记本翻了个个儿,让空白的背面朝上。然后她往椅背上一靠,看着他。
近看才发现,他的眼睛是一种很特别的翠绿色;浓密的棕色头发蓬乱得很迷人,至少要在镜子前花掉一个小时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她恶意地揣度着。与这一头乱发相比,他的打扮也太整洁了,只可能是刻意弄乱的。她不喜欢爱慕虚荣的女人,虚荣的男人更是让她无法容忍。
“你打断我的时候,”她说,“我很忙。如果你走开,我就接着忙了。”
他全当没听见:“你是为了工作才来这里的吗?你在报社工作?”
“不关你的事。你一直这么八卦吗?”
“不是八卦,是好奇。你自己就似乎……呃……相当有好奇心。我看见你在村子里问这问那的,所以,没错,我很好奇你是干什么的。”
“那你呢,拿着大变焦镜头,偷窥,偷拍,偷听别人谈话。你先告诉我你是干嘛的,然后我再告诉你我是做什么的。”
没想到他大笑起来。“听起来很公平啊,”他说着俯下身,拉开旁边鼓鼓的相机包。翻了一阵,竟拎出一本光鲜的风景日历。
“我是生产日历的,”他说着,把去年的《美丽的希腊》日历顺着桌面滑过来。“我来到希腊,去过北非,甚至还去过你们美丽的苏格兰高地,而且还拍了很多照片。”
她拿起日历,快速地翻看了一遍。这本日历看上去很有光泽,也很昂贵,她不得不承认,他很有摄影的天赋:典雅大方的照片放到艺术画廊里都很相称。当然,被摄物的品质也帮了他——想把希腊神殿、村庄和海景拍得一团糟恐怕也很难。
她查看了背面的小印刷字,是法语的。
“你在找我的名字?在这里。”他趴在桌上,用一只手指向一行很小的手写体——摄影师:菲力浦·马丁,后面是巴黎工作室的地址。
现在一看,他也不像是个不法之徒。想到之前在角楼冲他大喊大叫,她感觉脸上有点发热。但是,阿吉,等一下,他说自己是菲力浦·马丁,还拿着一本菲力浦·马丁制作的日历,并不意味着他就是那个人啊。
“如果你想看的话,我也可以给你看我的护照,”他微笑着说。
“那就不必了,”她马上说。“日历很漂亮,你很有才华。”
“如果你同意的话,你有可能会出现在明年的日历里,”他说,“我现在有一张照片,是一个女人遥远的背影,她坐在累范托斯城堡的角塔顶眺望大海,多么壮丽。”
是很壮丽,但她也说不好是否想成为明年的日历明星,但如果只是一个无法辨认的、小小的、很远的背影的话……
“现在,我的事你都知道了,你也得告诉我你的事。”他说着,把《美丽的希腊》收回相机包,然后叫住了路过的服务生。
他给自己点了一杯啤酒,又给她点了一杯橙汁。尽管他表面看起来很值得信任,但他讲的事情里一定有水分;他说得有点太……顺了。正如他暗示地那样,她很确定她并不了解他的一切。没什么具体原因,就是一种内心的直觉,她觉得这个男人身上发生的事没有他表现出得那么简单。不管怎样,她绝不会因为一杯橙汁就被飞利浦·马丁收买。
“我叫阿格尼斯·琼斯,”她说,“是个记者。”
“阿格尼斯·琼斯,”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仿佛是在把玩古董、估价。“这名字很普通,阿格尼斯听起来像一个坐在壁炉前织毛线的老太太,琼斯也非常普通。”
“谢谢,”她说。
“我想我还是会叫你朱丽叶。”
“随便,但别指望我会应你,或者叫你罗密欧。”
“不敢当……”短暂的沉默后,他说道:“事实上,我猜到了你是个记者,从你急于提问的方式,和你面前的这个小笔记本猜到的。”
你猜到我是一个记者是因为你是个无耻的偷听者,她愤愤不平地想。
“你写的是发生在累范托斯的事吗?”他的态度依旧那么慵懒、不温不火。
她点点头:“我是请了长假才来希腊旅行的,但积习难返,如果我看到一个故事,还是会写下来。”
“在写什么故事?”
她很确定他已经完全知道她在写什么故事了,除了偷听之外,他还清清楚楚地窥视了她的笔记本。“是关于来希腊务工的外国妇女的生存状况,”她说。这不是全部的真相,而他是知道真相的,她很确定这一点,而且他也知道她是如此确定。这一切就像棋局或牌局的博弈。
“有些人的确对这种故事挺感兴趣的。女人们因为生活所迫,从贫穷的地方来到希腊,远离亲人,为的是每个月能给家里寄一点可怜的欧元。她们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语言不通,举目无亲,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你刚才说你在哪个杂志社工作?”
“我没说,”她马上答道。
“但是我很感兴趣。我每年都会在你们国家呆上一段时间,我很熟悉你们的报纸。”
她耸了耸肩,告诉了他。他眉毛一扬:“这不是一家以调查类新闻著称的报纸吗?你的故事看起来更适合那些写给女人看的情感杂志,你们国家似乎有很多这样的杂志。”
他连篇的废话、不以为然的评价和呆板正式的口吻开始让阿吉不耐烦。他一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换了个话题。
“我看你一直在骑自行车,你在希腊旅行只靠一辆自行车吗?”
这个问题还比较安全。“骑车是了解一个国家最好的方式,乘车会错过很多东西——眼前飞过的一切都是模糊一团。我想脚踏实地地去了解真正的希腊,更想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和这里的人们交流。”
“没错,”他表示同意,“坐在车里就不能停下来欣赏鲜花,也没有邂逅的机会。骑车更合适。”他说得很诚恳,“很不幸,我的日程排得很紧,只能坐在车里走马观花。我能否问问,你是怎么找到你现在住的营地的吗?”
她狐疑地盯着他。他怎么知道她住在营地?这两天他见到她时,自行车上都没有露营装备。她住在旅馆或客房才更合理吧。
他再一次毫不费力读出了她眼中的不信任:“我猜你住在当地的营地里……?”
“没关系,”她马上说道,她不想背叛迪米特里奥斯和他的苍蝇殖民地。
“那你住在哪里?”
他抬手朝海滨后面、村庄中心一指,那里整条街都是房子。“我租了一间公寓,大概一到两周的时间。很简朴,但很干净,大小也正合适。”那一瞬间,她很嫉妒他的公寓,嫉妒它的干净适宜。直到到达露营天堂之前,她都对这每天都拥有的舒适感毫无感激之心。
此刻他看向她身后海滨大道的方向,她意识到他的注意力不在这里,转过身去看他在看什么。然而远处什么都没有,只是闲逛的普通度假者而已:或形单影只,或成双成对,或三五成群。她转过头来,发现他正看着自己。
接着,他又吓了她一跳。“后天,我打算开着租来的车去一处废弃的修道院拍照片,然后再去达佛涅斯神庙。那里很漂亮,而且游客罕至。你去过那儿吗?”
“没有,但我在照片上见过。”甚至有可能就是他拍的照片。那里的确非常美——一座神殿孤独地矗立在荒芜人烟的深山之中。那曾经是一座神殿,但现在只是一片废墟。
“请问,”他继续说,“你是否愿意与我一同前往?这些地方都太偏远了,不适合骑车,更何况他们都在高山上,骑车也会很困难。”
她看起来一定很吃惊——事实的确如此——因为他继续连贯地说道:“你猜得没错,我这么做的确有私心。我想找个人,倚在修道院的墙壁上、靠在神殿的柱子上做比例参照,同时也能为画面……增加一些……一些人物形象。我一直想试一试。”
好歹他没撒谎。当翻看他的日历时,她注意到时常会出现一名黑色长发的女子,的确起到了某种参照的作用,用来衬托悬崖、建筑和海景的比例。也许她是过去、现在或者将来的马丁夫人。她不想问出来,怕他误以为她对他有意思,她才没有呢。
这个提议的确诱人。去造访两三处人迹罕至但又壮丽无比的历史遗迹绝对是值得的;偶尔换换口味坐汽车旅行也会很有乐趣;他应该还算是个讨人喜欢的同伴。而且她也有私心。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菲力浦·马丁有更多的东西等着她去发现,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方式么?
“没问题,”她缓缓地开口同意了,“谢谢你。我想我会很享受这趟旅行的。”
“好极了,”说完,他喝光了剩下的啤酒,“那么后天,我们约九点在这里见面?”
她点了点头。
他离开后,阿吉的理智也跟着回来了。她禁不住想,答应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动身去荒芜人烟的希腊腹地是否是个错误。她到底了解这个男人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