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正喝着早餐咖啡,顺便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此时,窗外已从晨曦微露的黎明一下变成艳阳天了。她打开玛丽亚昨天给的手绘地图,跟自己那张满是折痕的希腊地图仔细比对,却找不到玛丽亚画的那些小路。不过,若她所猜不错的话,用“X”标注出来的奈达的住处应该就在距离这里东北方向差不多15英里[1]远的地方。为了更精确地计算出距离,她把那个地点标到了自己的地图上。如此一来,就能对目的地有个更大的地形概念了。根据涡轮状的等高线之间不断缩小的空间来看,这个农庄在很高的山上,去路艰难。
她决定了,明天去。她需要买些补给,但山里又没有小店,所以她打算今天先回村里查收邮件,再买点吃的,顺便造访一下那座让她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的城堡。
迪米特里奥斯又回到树下,开始看今天的报纸。阿吉路过时,他礼貌地招招手,用一副事先排练好的笨拙口吻喊道:“又是天堂里的新一天。”感觉像是在背诵之前某些游客说的话。
清晨的累范托斯海滨一派懒散的景象: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小摊贩在整理货架上艳俗的潜水装备,还有几个早起的人在路边咖啡摊上喝咖啡。网咖开门了,一个她前天来时没见过的女子在露台上拖地。
一头灰白卷发的网咖老板正站在柜台后面,把一袋袋硬币和一卷卷纸币往钱柜里放。凑近了看,她发现老板是一个50多岁的高大男人,且发量多得惊人,几乎披到肩上。那双黑眼睛向阿吉投去了恶毒的一瞥,吓了她一跳。他为何这样看着自己?自己又不是宇宙公敌,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伊丽娜把两人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老板,惹得他不开心了。
“早啊,”她假装没看到他怨毒的眼神,欢快地说道。
他不冷不热地哼唧一声算是回应。
“伊丽娜呢?”
“她走了。”他简短地答道。
“她去哪儿了?”
阿吉这一问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便更简短地说道,“不知道。”
“她没跟我说要走啊。”阿吉说得好像自己跟伊丽娜是好闺蜜一般。
老板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她究竟在这儿干了多久了?她之前告诉过我,但我忘了……”
他不喜欢被人追问,更不喜欢被追着问伊丽娜的事,于是打断了阿吉的话头:“一年。你想喝点儿什么?”
她点了一杯咖啡,然后说要上网,“4号机,”他说道,“我一会儿给你把咖啡端来。”说完便背对她开始操作咖啡机。他说一年,但昨天伊丽娜却说是两年。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做出合理解释,那么她这消失的一年一定有问题。
另一位早起的人走了进来——是昨天那个穿蓝条T恤的人,只是今天换了一件绿条T恤。这人在柜台前流连了好一会儿,老板对他的态度跟对阿吉相比简直天壤地别;这希腊人甚至还被条纹T恤的话逗笑了。然后,他就走了过来,开始用另一台电脑。两人目光短暂地相接,拘谨地互相点了个头。
阿吉登录了自己的邮箱,收到了末日预言家托尼的回信:
当心被人浇进水泥块沉尸海底……你答应我的个人专访呢?内鲁索斯那个船王的资料呢?当然,你可以把这个事怪到现在动荡的政治局面头上。
他问的那篇报道是她临走前的一个想法。为了尽量保持报道的真实性,她花了很长时间在报社的档案室里查资料。到处都能看到船王帕戈尼斯大出风头、抢尽头条的新闻——这个大富翁富有得能买下半个伯罗奔尼撒半岛,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在过去的10年中,几乎每一篇关于希腊的报道里都有他霸道帅气的身影。
富裕的家庭给了他不少支持,如今,这份财产早就扩张成了一个商业帝国。他涉及的产业众多——橄榄油产业,船业,政治,旅游业——只要说得出来的产业,都有帕戈尼斯的份。
内鲁索斯是她计划的下一站,而且在离开伦敦之前,她已经跟帕戈尼斯的助理取得联系,预约了一个为期三天初步采访。在前去采访帕戈尼斯之前,她有足够的时间去见这个叫奈达的女人,并且根据她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于是,她这样回复托尼:
跟帕格尼斯的采访定在周二,不过之前我会在这里多呆几天,尽我所能找到关于拐卖妇女问题的线索,继续跟进这件事。我可不怕这里的人(当然是假的)。我明天会进山去跟一条关于这间妓院前任妈妈桑的线索,到时候告诉你进展。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未读邮件:在雅典的受害者救援组织把她的邮件转发给了内鲁索斯地区的负责人索菲娅,此人回信了。她希望能跟阿吉见个面,并约在了一个公共场所。邮件里,她没有透露自己的姓氏和联系方法,邮件是从一个匿名的Hotmail账号发出的。如此谨慎小心叫人有些不安。索菲娅在内鲁索斯到底面临什么处境?阿吉觉得答案很快就会揭晓了。
最后一封邮件是帕戈尼斯的助理发来的,确认了周二早上的见面。看完邮件后,她喝掉咖啡,关机走人,剩下绿条T恤在那里继续玩打打杀杀的战争游戏。
累范托斯堡高高立在离村子一两英里远的海岬上,虽然有一部分损毁,但不妨碍它雄伟的气势。从外观上来看,这城堡已经被完全废弃了。但阿吉觉得,城堡就应该长这样。
她把车靠在了山脚下一个路灯旁,把装着相机、笔记本、笔和午饭的车把包取下来背在肩上。山很陡峭,她花了半小时爬到破损的拱门入口处时,已经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整个人接近极限了。
古老的门楼里没有门房,也看不到其他人。来累范托斯的游客,不是在海滩上晒阳光浴,就是在酒吧里醉生梦死;谁会累死累活爬到悬崖上来围着一个破败的希腊城堡打转呢。
根据旅游指南上的说法,尽管希腊国内很多建筑的年龄都比它大,这座城堡的前世今生仍然可以追溯到威尼斯时代。几个世纪里,城堡数度易手。显然,因为土耳其人和威尼斯人轮番大举入侵该地区,将这里的居民残杀得一干二净,自己定居此地,却又被下一波到来的侵略者屠杀,如此往复。这不仅是一座城堡那么简单,更是一座破落的巨大城市;四面围着的塔楼,诉说着不同时代的凋零。
围墙内却是另一番迷人景象:从砖石缝里探出头来、顽强生长的野花,装点着齐膝高的野草,鸟儿蝴蝶随处可见。不过没有蛇的伊甸园是不完整的:发现自己的脚碰上一条细长的黑蛇时,她吓得一声尖叫,蛇也被她吓得一溜烟消失在草丛中。
“当心那些黑色的蛇,”托尼如是说,“那种大青蛇确实长得吓人,但那种细长的黑蛇才是最致命的。”
自从跟蛇有了一次可怕的“亲密接触”以后,无论是流连于破教堂里拜占庭风格的壁画前,还是漫步于圆顶建筑里、看它的高大城墙,阿吉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城堡如同住宅般幽深,一定曾容纳一整个城市的人口。很多地方用走廊与小居室相连,墙上挖出了炮眼大小的小圆窗,可以看到大海。
少数房间的角落里留下了人们生活过的痕迹——一些瓶瓶罐罐,似乎曾有一些贫困的背包客在这里免费留宿过夜。
再说墙壁,墙壁四周的塔楼现在照样可以上去。阿吉小心翼翼地沿着螺旋石阶往上爬,最终到达了摇摇欲坠的城垛上。这里可以将大海和美丽的乡村风光尽收眼底。
在英国,这样的地方通常会被封锁,并挂上危险的标志,傻子都看得出来这里很危险。在墙上每爬一步,就能听到微弱的开裂声,然后便是大块大块的砖石松塌,掉入下面的大海。
东边的塔楼真是午餐的最佳地点,她决定去那里吃东西。在那里,可以看到360度全方位海景:一边能看到远处地平线上的北非大地;另一边,可以远眺累范托斯的乡村;从这儿看去,人小得像蚂蚁,汽车小得像甲壳虫。而在城堡和村庄的后面,是壮丽的大山:山峦叠嶂,仿佛是巨人演出室外舞台剧时的舞台背景。
明天,她就会进到那些山里,去拜访玛丽亚的阿姨。但现在,她是这座城堡的女王。高贵的胃已经饿得咕咕响,于是她一鼓作气吃完了在当地乡村买的面包夹奶酪,火腿和油桃。然后背靠塔楼,闭上双眼,开始遐想。以后跟人说起这段经历该有多么美好;如果之前的十几年里她没有心事重重、无法摆脱过去,想象中的场景很可能成真。
阿吉被吵醒了,她睁开双眼,看向下面的村庄。尽管一阵鞋子踩过鹅卵石时发出的不易察觉的摩擦声没能逃过她的耳朵,让她警醒的却不是声音,更像是第六感,是一种神奇的感觉告诉自己,这里还有别人。
就在她几小时前来到的拱门入口前,一个人正站在那盯着她这座塔楼看。那人的脸被巨大的相机和变焦镜头挡住了,相机镜头直指向她——正是网咖里那个爱穿条纹T恤的人。
注释:
[1]约24.1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