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巷子里,三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撑着雨伞,一路欢笑走了过去。他们看上去普普通通,男孩在模仿正步走,他绷直双腿,脚尖朝上,脚跟着地。一个男人从远处走进我的视线,我的心跳开始加快。那步态和姿势,还有头部的轮廓,看上去非常眼熟。他再走近些,我又觉得说不准了。他有着和聿明同样修长的身材,但好像矮了些?他距离我又近了点,刚刚让我觉得神似聿明的步态现在看来有些僵硬,不像聿明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气宇轩昂。我眨了眨眼,看清楚了他的五官,皮肤太黑,鼻子又太宽。
我怎么会把这个男人误认作丈夫呢?我太熟悉聿明了,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刻在我心里。我居然会把他跟别人搞混,太不可思议了。即便那个男人在远处,即便我是近视眼,即便檀香树的枝叶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也不应该认错人。看这个男人含着胸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是个勇武之人,而聿明天生勇敢,我不止一次见过他彰显的勇气。
记得有一次在操场上,我看到聿明救出一个正被高中同学欺负的兔唇小男孩。那几个高中生取笑戏弄小男孩,甚至开始踢他。聿明是唯一站出来制止的人,其他人连声都不敢吭。如果我能阻止他们,我也会冲上去的。可一个六岁的女孩怎么可能打赢十个或十二个大男孩呢?但聿明想都没想就走进人群当中,伸手扶起地上的小男孩,把他带走了。
“安丽,外面的湿气会进来。”
那个被我误看作丈夫的男人已经走到楼下,我听到他口中哼唱着一首进行曲。我关上落地窗,素莉刚好端着早餐托盘走进房间。她看上去轻松多了,那盆开花的竹子已经被她丢到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带给我们霉运。
“不好意思。”素莉把早餐摆放在母亲面前时我开口道,“忘了跟你说,我想要一个溏心蛋。”
“好的,少奶奶。”她离开房间前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点点头,示意她放心,我不会跟母亲提竹子开花的事。
“她多大了?”母亲问。
我一边倒茶,一边在心里先减去我当年的年龄,再加上素莉的年龄。“十六岁。我六岁时您买的素莉。”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就是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婆婆,开始打扮成女孩子,也是在同一年,我喜欢上了聿明。那年北方发大水,素莉的爹娘跟随其他难民南下找活路。逃难的路上,为了不活活饿死,她的父母无奈之下卖掉了三个孩子。到厦门时,他们身边只剩下素莉,因为没人会买一个没用的一岁女孩。他们走到了我们家门口,素莉交上好运。当然了,我们家有素莉也很幸运。
“十六了?”母亲拿起一个馒头掰开,“那我得给她张罗婆家了。”
我把黄油和橘子酱抹在烤面包上,然后咬了一口。我和母亲安静地吃着早餐,屋子里只有我咬烤面包时发出的酥脆声。母亲用筷子夹起一个亮晶晶、圆滚滚的雪白包子,热气从茶杯中袅袅升起,似乎我们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小小的早餐桌,温馨又甜蜜。
素莉再次进来时,像餐厅侍者一样把托盘高举过肩,托盘中间是已经剥掉部分蛋壳的鸡蛋,在蛋杯中颤巍巍地晃动着。
“素莉,”母亲说,“我看该给你物色个丈夫了。”
母亲话音刚落,我立刻跳起身,赶在鸡蛋从蛋杯中滚落前,及时抓住了托盘。
“丈夫,太太?您是要把我赶出家门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孩子。你是个大姑娘了,应该嫁人成家了。”
素莉双膝一弯,跪倒在我面前,“哦,少奶奶,您跟太太说说,这里是我唯一的家。”
我叹了口气。难道每个女孩的归宿都要嫁人,离开娘家或东家吗?素莉应该知道,母亲会为她物色一个人品不错的丈夫,再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即便素莉过门后,母亲依然会时不时地关照她,保证婆家人不会亏待她。我拿起勺子,轻轻划开软滑的蛋白。“别担心,不会马上就让你嫁人的。”我说,“再说,我向你保证,等你嫁人后会发现,结婚有很多的乐趣呢。”
“哦。”她倒在地板上大哭,泪水滴滴答答掉落下来。
“好啦,好啦。”我拉着她的手,扶她站起身,“这件事以后再说。我们还是先担心眼前的事吧。”
素莉和母亲都不知道,除了远处不断传来的轰隆声和杳无音信的丈夫,我今天还有件烦心事。我已经约好了,吃完早饭后要去美容院烫头。这是我第一次烫头,虽然这么做是为了聿明,可我打心底里不想去。
在失去聿明音信的第七天之前,我从没想过要换个发型。起初我还以为聿明当天会晚点回家,到了第二天,我开始担心,于是走到渡口,见人就问有没有看到聿明。然后我搭渡轮到对岸的厦门,找更多人打听。我给他远在福州的老板发了封电报。韩聿明昨日应返。未归。请电告韩聿明太太。聿明老板的回电十分简短:抱歉。不详。待查。约翰·K·梅茨勒。接下来的四天里,我每天给聿明老板发一封电报。他的最后一份电报写道:西门子无能为力。约翰·K·梅茨勒。
之后,我不知道还能去问谁。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从电报局走回家,进门后一头倒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两夜。我不吃不喝,也不跟女儿说话。第三天黎明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聿明站在森林里,他不仅活着,而且看上去很健康。他似乎想告诉我,他没事,会尽快回家。梦里聿明没有说话,可这个梦的含义明白无误,那就是他还活着。
我一把掀开被子跑进走廊。天色还早,我连声喊阿桂起来给我准备早餐。然后,我打开樟木箱,取出一块印满白菊花的粉红色丝绸布料。梅茨勒先生说他无能为力,我也同样没办法知道丈夫的下落,可昨夜的梦已经告诉我,聿明会回来的。裁缝动作快些的话,应该能帮我赶出一件春装旗袍,到时候我要穿上新衣服迎接聿明。我心里已经设计好了旗袍样式:修身,长及脚踝,袖口刚好能包住肩,领口一圈白色滚边。
我从裁缝店出来后,又走进美容院。一个月前我刚刚剪过头发,不过我希望聿明回家时能够看见一个完美的我。美容师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她剪掉我的长发时一脸惋惜。剪完头发,她帮我分好发线,整理发型。她看着镜子里的我叹了口气。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叹气。我的眼睛还有点浮肿,可我的脸看起来没问题啊。新剪的头发向两侧微微飞扬,衬托着我圆圆的脸庞,宛如一轮明月映入池塘。我不解地看着镜子里的美容师。
她皱着眉,撅起下嘴唇,那张蜡黄的方脸越发难看。“直发衬得你太普通了。”她说。
我不再看镜子里的她,转过头不客气地说,“我的头发一点也不影响我的外貌。”
“对不起,韩太太。我只是说,你烫个头会很好看的。现在年轻的摩登女性都烫发。”
“为什么别人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太太。我只是觉得……”她把理发围布拿下来,用刷子沾着滑石粉清理我肩膀和脖子上的碎发。她不死心地最后做了一次努力,“太太,你要是烫个头,换个新形象,我保证你丈夫看了一定会高兴。”
“我丈夫失踪了。”我说着跳起身。
话虽这么说,从美容店出来后,我一直想着烫发这件事。聿明思想现代,又是工程师。他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除了英语和德语,还会说四种方言。
又是一天过去了,聿明仍然没有回来,可我相信他一定活着,而且很快就会回家。我心想,等他到家时,他会看见一个摩登太太。
4
我朝美容院走去,天空阴沉沉的,小巷和两旁的房屋也灰蒙蒙一片。除了我身上亮丽的红外套,周围的一切都异常沉闷——两侧爬满青苔的砖瓦和石墙,忽上忽下的台阶和斜坡,还有路旁的水泥排水沟。我心想,眼前这景色跟一头直发的我倒是十分协调,平凡而拘谨。我像往常一样快步向前走,白色的丁字鞋嗒嗒地敲击着湿滑的路面。
吴寡妇家的老五正站在自家面馆门口,两脚叉开,双臂抱在胸前。他举起健壮的手臂向我打招呼,我心想,他的体格多像一名战士啊!吴家老五同他的四个哥哥一样,都有一副宽阔的身板,这归功于他们每天不停地揉面、切面、拉面。厦门岛和鼓浪屿到处是吴家兄弟这样的壮汉,他们像山上随处可见的花岗岩一样强悍。我自己的儿子——虽然还没出生,不过,这个属虎的孩子一定会是个男孩——也会像他们一样强壮。他会拥有战士的体魄和学者的头脑。
我心想,将来一定要把儿子培养成一名优秀的战士。我边想边往前走,渐渐走近糕点店旁的小亭子,一个年轻和尚笔直地坐在里面。我顺手朝他面前的钵里扔了一枚硬币。想必他也能像老虎一样迅猛而致命,杀敌人个猝不及防。
“佛祖保佑您,小姐。”和尚说。我只是赶着去办凡尘俗事,怕是担不起这样郑重的赐福。
从街上看去,美容院里面似乎很安静。我打开门,一股刺鼻的气味伴随着女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立刻迎面而来。看见上周帮我剪头发的美发师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差点改主意。这时,一个态度谦和的年长女人问我需要什么服务,我听见自己不假思索地回答。
“烫发。”
她带我走到洗脸池旁,倒了些洗发液帮我洗净头发,再用毛巾擦干。然后领我坐到一张堆满各种美发工具的桌子旁,漫长而乏味的烫发过程开始了。她先把我的头发一小股一小股分开,有时候一股头发要分两三次才能做到完全平均。分好头发后,她拿起一个金属卷发器和一张长方形纸片,拿纸片时她小心地不让两张粘在一起。她拉住发梢,用纸片包住,再用卷发器向上一直卷到发根,接着把卷得十分密实的发卷固定好。她一声不吭,不断重复这个过程,直到我头上怪异地挂满金属发卷,那些坚硬的小玩意儿挤压着我的脑袋,拉扯着我的发根。接下来她往每个发卷上喷了些液体,我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眼睛也睁不开了。
我在来回洗脸池的途中,看到朋友阿玲,于是寒暄了几句。她坐在头发烘干机下,正一边吹头发一边做美甲。我洗好头发坐下来,虽然看不见阿玲,但能听到她和姐姐琪琪在聊天。美容师把我的头发分股、包住、卷起和喷定型液的过程中,她们的谈话一字不落地飘进我耳朵里。
“我该好好算一算。”阿玲夸张地大声说,“本辉有四个姐妹,只有一个哥哥。”
“那又说明不了什么。”
“是吗?他哥哥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没儿子哎。”
“那又怎样,算命先生说,你命里有子。”
“可庙里的师父说我肯定会生女儿。”
“你没再问问昌佑寺的老住持?”
“我一直没梦到生儿子的吉兆,没办法求他解梦。”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阿玲和琪琪讨论着记住梦境的窍门。在手指上绑个铃铛有用吗?要绑在哪根手指呢?无名指?小指?也许拇指才对。还有,晚上睡觉前应该吃什么呢?稀饭、热羊奶、石榴,哪种比较好?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吃?午睡时做的梦跟晚上做的梦效果相同吗?美容师正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摆弄我的头发,要不是我的脑袋动弹不得,我一定会难以置信地摇摇头。难道阿玲不知道胎梦是自己没法决定的吗?有就有,没有也强迫不来。胎梦和平常做的梦不一样,会反复出现的。
我坐在头发烘干机下面,热风从耳边呼呼吹过,我想到自己做的那些关于老虎的梦,梦里的一切栩栩如生,深深印在我脑海中,想忘也忘不了。美容师洗掉我头发上的药水,又卷上另一组卷发夹。我重新坐到烘干机下,心思转到了昨晚看见聿明的梦。这个梦不是神明所赐,是来自聿明本人。所以梦境才那么飘渺,只有聿明、泥土和一些树木。虽然聿明非常想告诉我他的下落,但他不相信托梦这种事,所以梦境稍纵即逝。
年长的美容师过来拆下第二组卷发夹,她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变得生动起来。她双手同时松开两个发夹,“美极了!”她惊叹一声,把发夹丢进桶里,发出咚咚的声音。
美极了?我真想大哭一场。
我满头弯弯曲曲的卷发,活脱脱像顶了个拖把。她帮我梳理出一个造型,头发朝两侧翘起,如同一只鸟在空中展翅飞翔。“真迷人!”她尖声喊道,“优雅极了!”
两旁的女人们应声附和,纷纷放下手里的梳子向我鼓掌。“百分百的摩登女郎!”
我现在能做什么呢?头发烫了没办法再变直。况且又是从发梢一直烫到发根。
我起身准备离开,上周帮我剪发的美容师拿着我的外套走了过来。“你的决定很正确,太太。”她一脸得意地说,“你现在看上去绝对是从摩登世界来的。”
“我的确是。”我说。心想无论我傻乎乎的发型,还是如今身处的时局,统统不可救药。“现在,”我轻声说,“让我们看看外面这个所谓的摩登世界里到底有什么。”我付清账单,跟上周一样怒气冲冲地离开美容院。
我真希望自己有块头巾。我也想过把外套罩在头上,可现在已过正午,气温渐渐升高,我只好把外套搭在胳膊上。人们从糕点店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红豆馅的酥皮点心和麻糍(一种裹着碎花生、蜂蜜、芝麻的长方形糯米糕)。年轻和尚仍然坐在凉亭里,旁边摆着化缘钵。我从他身边快步经过时向他道了声好,心想换了发型他应该认不出我了。
“您好,小姐。”他轻声说。
我停下脚步,突然转身问道,“请问,师父,你知道昌佑寺吗?”
他从地上轻巧地站起身,“知道,很熟,小姐。我在那里出家。”
“你们寺庙有没有人会解梦?”
“有几个。”
“哪一位最准呢?”
“当然是张住持了。”
“好吧,我要去找他问问看。”
年轻和尚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是否会见您。如果您能跟我说说您做的梦,我会去问问他有没有兴趣。”
我不由得心头火起。他怎么可以对我的梦不感兴趣呢?